第35章 【叁伍】結伴行
禦史臺之首為禦史大夫,正三品,其後禦史中丞,正四品。其屬有三院。
一曰臺院,二曰殿院,三曰察院。
其中監察禦史,屬察院。《百官志》有言:“監察禦史十五人,正八品下。掌分察百僚,巡按州縣,獄訟、軍戎、祭祀、營作、太府出納皆莅焉;知朝堂左右廂及百司綱目。”
這個官職不算多大,僅八品下,無出入朝堂正門的資格,非奏事不得至殿廷。但禦史的權力實則極重,處事稍有差池,懲辦也極其嚴厲。
前朝曾發生過多起禦史犯贓及不稱職的例子,因此釀成的後果也比比皆是。
大褚自開國以來,沿用前朝官制,同樣也會選用禦史,命監察禦史于各地巡查百僚,但在選授禦史時,要求極其嚴苛。
此番孫蓬被選中成為監察禦史,實際上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
與他一同被選授為監察禦史的人裏,大多年紀二十餘歲,唯獨孫蓬一人,不過才十五歲,尚未及冠。
朝堂上難免對此會有反對的谏言,但熙和帝一句“用人不拘一格”,打回了所有反對的聲音。
群臣無奈,索性沉默,将目光都投注到了孫家。
自太子妃離宮出家後,孫家似乎在朝堂上徹底沉寂下來。如果不時孫大學士與長子都身居要職,又得熙和帝重用,只怕旁人還真當太子妃一走,孫家就沒落了。
如今孫家又出了個十五歲的少年禦史,誰又敢踩着孫家說一句嘲諷的話。這監察禦史官職雖小,可也是會咬人的位置。
幾相權衡之下,因太子妃出家導致一度門可羅雀的孫府,門前再度有了往來的賓客。
孫蓬臨行前一晚,孫府長房的各屋燭火亮了一夜。
宮裏的聖旨,在孫娴出宮那日就送到了各位新任監察禦史的家中。白日裏的召見,不過是出發前的一次面聖。
回到家中,孫蓬還有些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被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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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特地來屋裏找自己的父親,孫蓬試探性地喚了一聲:“阿爹?”
“知道陛下為何會選中你麽?”孫君良擰眉,見嫡子一面茫然地搖頭,忍不住伸手敲了敲他的腦門,“臭小子,是你裴姑姑幫你說了話。”
“裴姑姑……”
能被叫裴姑姑的,只有清寧宮內的元後。
孫蓬有些詫異:“裴姑姑為什麽……”
“為什麽?”孫君良氣笑了,“你裴姑姑是好意。自你到了清寧宮,你裴姑姑心情好了許多,陛下幾日夜探冷宮,見她神色不錯,便随口問了幾句,得知是你的關系,心裏難免高興。”
孫蓬愣了愣,擡手摸了下鼻子。
他從鶴禁衛離開,調到元後身邊的這段時間,是棄文從武以來,過得最輕松愉快的一段日子。元後身邊的侍衛不會像鶴禁衛那般,從內裏就開始互相猜忌,互相排擠。
興許是因為孫裴兩家感情深厚的關系,在元後面前,他也無須緊張,輪值後得閑就陪着元後下棋喝茶。似乎就是因為這樣的關系,元後的身體的确一日比一日好起來。
但他沒想到,元後竟然會因此将他推介給陛下,任這個監察禦史。
知道孫蓬翌日清晨就要離京,孫君良心底嘆了口氣,面上鄭重道:“離京之後,須得記得萬事安全第一。”
“阿爹……”
“監察禦史是個專門得罪人的差使。是非黑白,心中一杆尺。尺子要直,人更要直。你且記得,孫家是直臣清流,那些拉攏你的人今日可捧你誇你,明日就能踩你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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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郎,真的不用回去再帶點人出來嗎?”馬車在緩緩晃動,碾過落葉,晃出了京城,車外的人這時探頭進來,見孫蓬支着腦袋在看書,開口便問,“咱們只有這麽幾人,能行嗎,會不會太寒碜了?”
“寒碜什麽?”孫蓬擡眼,“你家郎君是去巡視郡縣的,又不是郊游,帶那麽多人做什麽。”
“可後頭跟着出來的錢大人家的郎君,同樣也是去做監察禦史,人可是足足帶了十餘人!”
孫蓬伸手掀開車簾往外頭瞧,果真瞧見後頭有一車隊,浩浩蕩蕩從邊上趕超,依稀還能聽見馬車內女眷嬉笑的聲音。
對方車簾被風一吹,正好叫他看清楚裏頭坐着的人,可不就是之前一起面聖的錢禦史。
人看起來不光是帶了随身侍奉的下人,更是連女眷也一并帶上了。
反觀孫蓬。
他出行赴任,身邊只帶了幾個用得順手的下人。枸杞打小就伺候他,自然也随行左右。
仔細算起來,帶上下人,他這一行人也不過才五人。
馮姨娘有些不放心,還想着再讓他帶上幾個家丁,他卻是說什麽也不肯,坐上馬車便往城外走。
枸杞又說了幾句,孫蓬一概不理,支着腦袋便在車內小憩。他昨夜一直到三更,才把得知他要出城哭鬧不休的八郎哄睡着,又同始終站在房門外不肯走的徐家小郎說了一會兒話,這才得空在床榻上眯一會兒。
再睜眼時,天已蒙蒙亮。他往馬車上一坐,一行人便出了城。
新任的幾名監察禦史中,他被派遣的地方在外人眼中最好。江南好地方,多少朝臣将江南的官位視作肥差,但真叫他們離了京城去做着地方官,一個個卻又都不肯。
只因為,越是這種地方,熙和帝的眼睛盯得越緊,而背地裏的腌臜事也越多。
孫蓬知道,這是一樁明面上的好事,可事實上,擺在他眼前的無意是座大山。
愚公移山,尚且要全家出動,祖祖輩輩去挖。
他只一人,如蝼蟻,卻必須以己之力,當一回當車的螳螂。
馬車一晃一晃的,正叫人漸漸陷入夢境。車把式突然一聲“籲”,孫蓬沒留心,直接跌倒在鋪了一層絨毯的車廂裏,案幾上的東西散落一地,茶盞差點摔破。
“枸杞,外頭怎麽了?”孫蓬從地上爬起來,撩開簾子便要探出身去。
枸杞指着前面道:“七郎,是常和大師。”
“……”
忍着想要把一驚一乍的枸杞打一頓的沖動,孫蓬擡眼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意外地看到了被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圍攏在中間的白衣僧人。
京城是那樣繁華的一個地方,可繁華的背後卻躲藏着無數像這樣面黃肌瘦、身無長物的乞丐。
這些人有的是身有殘缺,有的是家中遭了難,不得已背井離鄉,有的則無父無母,只能靠着乞讨過活。
在景明寺生活的那一年,京城曾經湧入過一大片流民乞丐,他幫着謝忱和寺裏的僧人照顧他們,永遠記得謝忱像這樣被人圍在中間,哪怕月白僧衣上被沾上了烏黑的掌印,他臉上依舊還是那副慈悲模樣。
就跟神佛一樣。孫蓬想。
孫蓬沒有看太久,翻出車上的一袋幹糧,跳下馬車就跑了過去。
枸杞哎哎叫了幾聲,無果,只好趕緊追上去,試圖擋開因為看到幹糧湧上來的乞丐。
塞完一袋幹糧,乞丐們各自離去,孫蓬擡眼去看,謝忱身上的僧衣果真又是前前後後,哪兒都有黑漆漆的掌印。
“大師怎會在此?”孫蓬問。
謝忱雙手合十:“宮中事了,聞江南人傑地靈,多廟宇佛堂,貧僧想往江南行。”
孫蓬睜眼:“江南嗎?我也正要去江南,不如大師一道同行,路上也好有個伴。”
他實在是覺得謝忱這個去江南的決定做的太及時,前幾日雖然他們都在宮中,可忙起來真的是一直沒能碰頭。
聽聞謝忱要去江南,孫蓬臉上笑得有些擋不住。他正愁這一走不知何時能回京,如今看着同樣要往江南去的男人,他恨不能立刻把人拉上車。
“上車一起走?”孫蓬剛說完,還不等謝忱點頭,一陣風忽的自官道旁穿林而過,有冥紙順着風,從山間飄灑開,如黃色白色的飛蝶,紛紛揚揚落在了路上還有人身上。
“哎,這山裏頭是個什麽地方,怎麽還有人撒冥紙?”
枸杞被冥紙貼了一臉,驚得差點跳了起來。
孫蓬順手拿下他臉上的冥紙,由着風吹走,神色已然變了:“是亂葬崗。”
枸杞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亂葬崗?七郎,咱們快些走吧。那可不是什麽好地方。”
“你留在這兒,我去去就來。”孫蓬說着就要往山上走,才剛邁出一步,不由回頭看向謝忱,“大師要一起去看看嘛?”
謝忱點頭。
其實孫蓬也不明白自己究竟為什麽,突然向謝忱提出邀請,而這個邀請還是邀他一起來亂葬崗走一走,轉一轉。
站在亂葬崗之上,空氣中還能腐臭的氣味,雜草叢中間,似乎還有白骨□□在天空下。
他們沉默地站在一旁,誰也沒說話。
遠處有默默撒着冥紙的老婦人,弓着身,收拾好地上的東西準備離開。
“婆婆,這些都是燒給您家裏人的嗎?”
孫蓬走到邊上,有灰燼落在腳邊,還冒着火星。
“被丢在這裏的幾個是有家裏人的。”老婦人搖頭輕嘆,“是個死在我家後門的小乞兒。報了官,官爺們把人擡走等了很久都不見人來領,聽說後來就給丢在亂葬崗了。那小乞兒跟我孫子一般大,想想就覺得可憐,我就過來燒點紙,也好叫他到了底下能有錢用。”
孫蓬沉默,身側傳來謝忱低低的一聲“善哉善哉”。那婦人趕忙回身行了個禮,這才提着籃子,拖着并不利索的腿腳往山下走。
“被丢在這裏的人幾個是有家人的……其實都有家人,只是大多都再也見不到罷了。”孫蓬突然心生感慨道。
謝忱看了他一眼,一聲“阿彌陀佛”沒入風中。
孫蓬時常會想。
當年他死在亂葬崗,睜眼醒來後就回到了寶應三年,也不知那時候風雪中提燈而來的謝忱,是否安葬了自己。
答案應該是是吧。
畢竟,自己唯一能信任并依靠的人,在當時僅僅只有他一人。
孫蓬微微側頭,看了一眼身旁的白衣僧人,只覺得這世上,千般因果,大概還真的是前世輪回所致。
對他來說,喜歡上一個人并不奇怪,早在他親眼看着阿姐哭着與裴大郎分別時,他就知道,總有一日,他也會與阿姐一樣,在心底藏着一個人,愛着一個人,想着一個人。
但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喜歡上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的身份……是個青燈古佛的僧人。
孫蓬想着,唇角泛起苦笑。
他喜歡上的這個人,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喜歡上他自己。所以,這樣怪異的感情,倒不如壓着,誰也不說,誰也不知。
“走吧,”孫蓬側頭看着謝忱,忽然笑了一笑,“我們下山,該啓程了。”
他說完,邁開步子往上山的原路向下走。身後幾步之遙的地方,是謝忱的僧鞋踩在草地上,窸窣的聲音。
這一年,是寶應四年,孫蓬十五歲,孫家還在。
這一年,孫蓬離京赴江南,任江南東道監察禦史。随行者五人,其中一人,□□着身,是為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