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叁陸】有餓殍

一抹朝霞東邊起,寶應四年冬的第一場雪,映着天光漸漸消融。車沿上結着薄薄的一層霜,晶瑩的,在晨輝的照射在化成水珠,一點一點往下滴。

枸杞縮了縮脖子,擡手摸過脖頸後頭被霜水滴濕的衣領,哈了口氣:“七郎,前頭有岔路,咱們往哪兒走?”

孫蓬掀了車簾往外看,馬車在三岔路口前停下,路口邊上的指向年代久遠已經看不清上頭的字了。

他張望了兩眼,指着一側車轍痕跡最多的路道:“往這邊。”

“走錯了怎麽辦?”枸杞問。

車把式揚鞭抽了下馬臀,不等孫蓬回答,接過話道:“錯不了。郎君是往江南去,這條往晉陵縣去。晉陵是江南大縣,産糧多,往這兒去錯不了。”

孫蓬為江南東道監察禦史。江南東道,共治十八州郡,下轄一百零二縣。晉陵縣不過是江南東道百縣之一。

只是晉陵山美水美,又多田地,因而産糧多,在江南一帶極有名聲。

既然往入江南,那先去晉陵也是無礙。

孫蓬放下簾子坐回車內,才剛回頭,便有一盞熱茶遞到手邊。

他接過茶,看了看遞茶來的白衣僧人,像是被手心的暖意烘得舒服極了,微微眯了眯眼。

他們出京時,正是秋意濃的時候,紅葉覆地,菊花争豔。這一路上,卻也不知是出了哪門子的差錯,天氣驟變。

忽而大雨傾盆害得馬車寸步難行,忽而碰上官府宣稱綠林劫道,不得已改道而行。

如此一番耽擱下來,到如今花了十餘日,這才車馬不停地踏入了江南東道地界。

然而在這之前,一行六人已糊裏糊塗地度過了秋末冬初的日子,今早一覺醒來,寶應四年冬的第一場雪已經悄無聲息地下了一夜。

馬車并非封閉式,稍一晃動,就有冷風穿過車簾灌進來。孫蓬的袍子被風吹動,即便是外頭罩了件鶴氅,仍是從骨子裏覺得冷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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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忱依舊還是那身僧衣,似乎怎麽也不覺得冷。他喝了口茶,聽見孫蓬的抽氣聲,擡頭看他一眼,像是随意的模樣,伸手覆上孫蓬的手背:“怎麽還這麽冷?”

“嗯?”孫蓬心頭一顫,差點收回手,“哦,之前落水大病了一場,醒來之後身體就不大好,特別畏寒。”

謝忱皺了皺眉。

昨夜落腳的驿站破舊不堪,能騰出來的屋子不過只有兩間。他與孫蓬自然共睡一榻,清早起來時也看得清楚,孫蓬這大氅裏頭穿的并不少。

盡管如此,掌心下的手背依舊冰冷,分明是血氣不通。

“江南的冷不比京城好些。濕冷入骨,最是難受。不過等開春,倒是會比京城暖和,到時不如趁着人在江南的功夫,好好調理身體。”謝忱眯起了眼,上上下下不動聲色打量着孫蓬,“七郎太瘦了些,該好好養養才是。”

孫蓬很是受用地笑了笑:“都說江南風光好。我也盼着早些開春,想看江南桃紅柳綠,風光無限的美景。”

這會兒他們倒是還能說着別的話,閑來無事,甚至能搬出棋盤,捧着罐子對弈。可過了不久,馬車的速度漸漸緩了下來,甚至不斷有奇怪的聲音從窗外飄進來。

路沒有走錯,只是情況卻有些不對。

馬車不得已停下時,枸杞隔着簾子喊了一聲:“七郎,你看外面……”

孫蓬見過乞丐,也在京城嬸娘們搭棚施粥時,見過一些因天災蒙難,背井離鄉的流民,但從未看見過像眼前這樣的畫面。

那都是些面黃肌瘦的百姓,男女老少,或躺或靠,神情哀傷,有的甚至近乎麻木。他們中的不少人衣衫褴褛,更有甚者,連件能遮體的衣裳都沒有。

至于食物,那些被人抱在懷中,瘦得小貓一般大,連哭聲都聽起來十分微弱的孩子就是最好的說明。

甚至,還有膚色青白的人橫躺在路邊,皮膚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肋骨歷歷可數,平坦的肚皮已經連起伏也失去了,分明已死去一段時間。

都說江南好,可面前這些人卻是叫孫蓬忍不住自問,江南好在哪裏。

“大人……請問你是大人嗎?”

馬車旁不知何時湊近了幾個孩子。枸杞當即就要跳下馬車,跟人一塊把這幾個孩子趕走,孫蓬突然開口:“枸杞,慢着。”

見枸杞不再驅趕孩子,孫蓬回頭就要去抓幹糧袋子。伸出去的手還沒摸着東西,謝忱已經抓過袋子,從他身邊鑽出車廂,一起看向了那幾個瘦精精的孩子。

“這位大人處有些幹糧,只是若想要幹糧,你們需得回答我們幾個問題。”謝忱說着,晃了晃手裏的幹糧袋子。

孫蓬有些意外,卻很快反應過來他的用意。

這些流民看情況已經出現很久了,但江南有地方出現大量流民的消息,朝堂上絲毫不知。這裏頭,定然有什麽古怪。

一塊幹糧換一個問題,那幾個孩子到底年紀小了些,沒多少警惕心,知道回答問題能有糧食,便睜大眼睛,迫不及待地盯着謝忱和孫蓬。

“你們從哪裏來?”

“我們從甘陽來。喏,那個小哥哥聽說是從晉陵來的。”

甘陽與晉陵同屬長州管轄,相距不遠。孫蓬心頭一凜,暗暗記下。

謝忱又問:“你們為什麽會離開家鄉?”

羨慕的看着夥伴狼吞虎咽吃幹糧的小孩,老實道:“年初開始,長州一代就沒下過雨,到了秋天,就出現了蝗災。田裏的莊家全毀了,沒糧食吃,大家只好離開家鄉。”

“州府沒救荒嗎?”

小孩搖頭:“沒糧食,只能吃樹皮,只能餓着肚子喝水。”

小孩的警惕心不高,幾塊幹糧就能問出想知道的事。長州刺史為何不立即進行救荒,江南東道諸州為何沒有将饑荒的消息上報朝廷,這些問題光問小孩或者流民,是絕無可能得到準确答複的。

孫蓬把手裏最後幾塊幹糧都送給了孩子們,見小孩小心翼翼地把幹糧藏進懷裏,轉身就朝家人身邊跑,他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殍而不知發……江南東道,長州州府,怕是要出大事。”

孫蓬低喃,搖着頭,轉身回到車上。

枸杞雖是個下人,可打小進了孫府,日子比起眼前這些流民就要舒坦得多,如今看到這副情景,心底難過的就是馬車重新啓程,也忍不住時不時回頭去看一眼車後頭。

待到馬車一路上不斷遇到新的流民,他的眼淚總算是忍不住流了下來。

“七郎,他們真可憐。”

“嗯。”聽到車廂外枸杞的聲音,孫蓬低低應了一聲。

“七郎能幫他們嗎?”

“得到了晉陵,見過晉陵縣令才能知道。”孫蓬閉上眼,“現在,什麽都不好說。”

馬車一路往晉陵去,這一回途中雖有遇到岔路,不管是孫蓬還是枸杞,都直接命車把式往晉陵方向去。

而在到達晉陵官驿前,謝忱已将長州以及晉陵的不少情況簡單分析了一遍。

孫蓬離京前,雖有孫老太爺親自教導了一番江南各地的風土人情,也聽聞了不少江南官場的消息。但耳朵聽到的東西,他不會嫌多,在親自看到前,孫蓬希望能更多的了解一些東西。曾是太子的謝忱,在這個時候就很好的起到了先生的作用。

長州地處平原,以栽種稻米為主。其中長州産糧最多的地方,在于晉陵縣。

晉陵熟,天下足。

這是先帝南巡親眼見到晉陵稻米滿地時發出的感慨。但今時今日,晉陵的糧食都不能達到豐收,百姓甚至不得已流離失所,那晉陵之外的地方該如何?

幹旱、蝗災、饑荒,晉陵縣的這三樁事情,沒有一件曾經出現在朝堂上,足以說明有人不希望晉陵的情況被熙和帝知道。

這個人,會是誰?

“長州現任刺史姓任,名璀元。他是儀鳳五年的探花,尚書令王大人的門生。”

官驿的飯菜說不上不好,但以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來說,這裏的飯菜過于豐盛了一些。孫蓬拿着筷子,看着這一桌子的菜,有些吃不下飯,耳邊這時卻聽到了謝忱平鋪直敘的話。

“這一路上,七郎可有注意到什麽客商行人?”

孫蓬詫異,扭頭看向枸杞。後者一臉茫然,仔細想了想搖頭道:“七郎,這一路過來還真的沒見着什麽客商!”

孫蓬聞言有些驚訝:“怎麽會……”

謝忱只是笑笑:“晉陵的情況,怕是比你我猜想的還要嚴重。”

孫蓬神色複雜,手裏的筷子有些捏不住了,索性放下:“枸杞,去跟附近的人打探打探,看能不能問出點什麽。”

枸杞應聲,吃過飯後,就下樓找驿官套近乎去了。

其實不必枸杞去問,他以監察禦史的身份出京,一路上雖都不曾事先放出過消息,但但凡在官驿落腳,總會有當地官員不動聲色的接近。

然而,他們一行人在晉陵官驿落腳已有兩個多時辰,卻除了驿官,再未見過旁人,便是晉陵縣的主簿、縣尉都沒肩上一個。

空蕩蕩的官驿內,除了年長的驿官,連個鬼影子都見不着。

孫蓬面上神色絲毫未變,心底卻已經明白,不是縣衙未将他這個監察禦史放在眼裏,便是縣衙已經出了事,根本無暇顧及他們。

果不其然,待到枸杞從樓下回來,開口便道出了孫蓬已經猜到的消息——

晉陵縣縣衙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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