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肆壹】山神怒

“有糧食了,縣衙發糧食了!”

“有救了,咱們有救了!”

“活菩薩!”

“禦史大人是好官吶!”

“還有大皇子!我要給大皇子和大人立長生牌!”

晉陵縣如今還沒有離開的百姓,在得知縣衙有了救濟的糧食後,紛紛在衙差的指揮下,在縣衙門口排起了長龍。

每戶人家按人頭算可得的糧食,不少人家抱着糧食,又哭又笑,原本麻木的臉上終于有了歡喜的神色。

這樣的長龍,從清晨一直排到了日落。

孫縣丞一邊忙着指揮勞力将糧食分發下去,一邊讓主簿在名冊上做下登記,以免糧食多發或是少給。

好不容易忙完,他一回頭,就瞧見了站在縣衙門口的孫蓬。

“禦史大人。”孫縣丞随意地拿手往自個兒身上擦了擦,這才擡手擦額頭上的汗,大冬天的卻是忙出了一身汗 ,“多虧了大人和大殿下,要不然,想從那幫摳門的土財主嘴裏摳一點糧食,怕都是做夢。”

“光有糧食還不夠。”孫蓬搖頭。

孫縣丞嘆氣:“可這水,不好找。”

想起在武陰縣內看到的那些滿地開花的水井,孫蓬自然知道,想要開鑿水井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水井汲取的是地下水,鑿井處若無暗河,就不可能鑿出一口能出水的井。武陰縣內顯然也缺水,卻慌忙中根本顧不上去勘測什麽底下暗河,因此才使得縣內處處皆能看見井口,但多半卻是無水之井。

“城裏的幾口水井已經岌岌可危了,依靠那幾條水渠,怕是……”孫縣丞搖搖頭,“這次還是看在大殿下的面子上,他們才可出借糧食,要是再讓他們把水渠讓出來,只怕這幫人就要揭竿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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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蓬看着排在最後的百姓領了糧食後,走到依舊僧袍加身的謝忱前千恩萬謝,眯了眯眼道:“那水渠本是用做農田灌溉的,引的是江河之水。既是農田灌溉之水,便不屬于他們所有,理當改回原先的流向。”

他頓了頓:“先暫時,安排好那幾口水井的取水才是。不能竭澤而漁了。”

孫縣丞到底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多年,過去又是黃大人身邊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不消孫蓬細說,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當晚就回到房中,映着燭火,奮筆疾書。

孫縣丞的妻子年紀比他稍長幾歲,見他如此,多少有些心疼:“怎的還寫東西?早些睡吧,明日還得幫那位小大人做事呢。”

“夫人可別看他年紀小,就小瞧了他。”孫縣丞停筆,感嘆道,“這位禦史大人,年紀的确是小了一些,可你看他身邊,堂堂大褚的皇子殿下風雨同行,且又在此事上頗費心思,只怕前途不可限量。”

“我倒是覺得,這位小大人的前途,與大皇子并不關系。他處理條理清晰,雖年紀小,可見地不小,膽識也夠。即便沒有大皇子,他雖走得吃力些,卻未嘗不能走出個錦繡天地來。你呀,你才是莫要小瞧了他。”

孫縣丞夫婦倆是如何看待他的,對孫蓬來說,并不在意。

他讓枸杞在城中搜羅來不少文獻資料,與謝忱一道,連着幾晚都挑燈夜讀,試圖從書中找到關于如何尋找暗河,并開鑿水井的方法。

水經注、輿圖、地方縣志……

孫蓬白日裏帶着人,冒着風雪,游說鄉紳富商們将水渠改回原來的方位,尋找往深處挖能重新流出水來的枯井。夜裏,他則一頭栽進書海中,映着晦暗的燭光,仔仔細細翻閱文獻資料,絲毫不敢懈怠。

有時候實在是累了,看着書,昏昏沉沉就睡了過去。

睡夢中恍恍惚惚,也不知是誰,在耳邊聲音低沉的說着話。有時會令他短暫的夢見在景明寺的那一年生活,有時則滿目瘡痍,視線所及之處,餓殍遍野。

大概是真的太累了,竟連春.夢都不由地做過了幾場。

夢裏頭瞧不見那人的臉孔,但他就是知道,能讓他在夢裏如此癡纏缱绻的,除了謝忱,別無他人。

可每次醒來,看到坐在一旁凝神查閱文獻的謝忱,他總覺得自己那些夢,實在是太……太叫人擡不起頭來了。

夢裏,他被人擁在懷裏,濕潤的舌尖舔過他的耳垂,唇瓣被人輕輕咬住,雖然沒有最令人羞恥的舉動,但夢裏他清清楚楚地能夠感覺到,身上那手臂的力量,以及令他戰栗的檀香味。

這夜依舊睡得迷糊了,朦朦胧胧間,察覺到鼻尖有檀香味侵入,正漸漸要陷入休眠,忽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了雷鳴般的轟隆聲。

用地動山搖,天崩地裂形容,絕不過火。

“發生何事?”

孫蓬被震醒,扭頭就看見謝忱皺着眉從他身邊站起,僧袍從他身側擦過,劃過一鼻的檀香。

“七郎,山上有光。”

孫蓬一愣,顧不上去回憶睡着前謝忱是不是坐在自己身邊的,趕緊起身走出房門。

他們一行人前幾日為做事方便,已暫時搬進縣衙後側一進深的小院子裏。白日站在院子裏向遠處眺望,猶能望見晉陵城外最靠近的一座山。換作晚上,在百姓口中除了獵戶和樵夫鮮少有人上去的這座山,永遠都是漆黑一片。

但眼下,順着謝忱手指的方向,孫蓬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上不知何處,有光映着天邊一片通紅,還依稀能看見煙氣缭繞的樣子。

“那是……什麽?”孫蓬一臉茫然,一時半會兒竟無法從腦海中搜羅出書中的解釋來。

謝忱搖頭:“去前面看看。”

兩人回屋披上大氅,再出來時,枸杞他們也并驚動跑了出來。主仆幾人出了院子,徑直往前頭走,正巧碰上了同樣住在縣衙邊上小院裏孫縣丞。

“大人們也聽見聲音了?”

“那是什麽?”謝忱手中提着燈籠,孫蓬借着燭光,清楚地看到孫縣丞的臉上顯出幾分畏懼來。

“這聲響,就是百姓們口中說的山神發怒。但今日的聲音尤為厲害……”

孫縣丞的話還只說了一半,縣衙外傳來了越來越多的聲音,嘈雜的、喧鬧的,不安的聲音,窸窸窣窣地傳了過來。

衙門被大力地打開,孫蓬一步跨出門檻,出現在他眼前的,是從城中各處湧出的百姓。

這些仍未脫離饑荒恐懼的百姓,似乎在聽到方才能令地動山搖的轟隆聲後,抱着家中的糧食,帶着家人孩子,全都湧到了對他們來說,最安全的縣衙門口。

所有人都在看着發紅的遠山,不知道是誰,最先喊了一聲“山神”,之後,就在人群中,接二連三的有人喊着“山神”,“是山神在發怒”,“山神發怒了”。

然後,一個,兩個,三個……所有人都跪了下來,朝着遠方叩拜。

有年紀小的孩子,因為感受到了氣氛,發出驚恐的哭嚎聲。聲音在人群中顯得越發蕭索,和令人膽寒。

“那不是山神。”

謝忱扭頭,孫蓬臉色發沉,語氣卻越發堅定:“那不是山神。山裏有東西。”

“什麽……”

“孫大人。”孫蓬打斷孫縣丞的詢問,沉聲道,“請立即調十人,不二十人與我,我要帶人上山。”

“這山上有什麽?”孫縣丞擔心地望了一眼漸漸不再發光的山頭,“現在太晚了,大人不妨等到天亮再上山去。這山裏有猛獸,夜裏上山太危險。”

孫蓬有些猶豫,肩頭被人輕輕拍了拍。他回頭去看,是謝忱。

“聽剛才的動靜,山上的東西一時半會兒不會消失,明早上山依舊可以找到的。”

盡管謝忱說了安撫的話,可孫蓬依舊一夜未眠。

直到天邊翻起魚肚白,孫縣丞依言給他調來了二十個男子。孫蓬簡單地做了些交代,說完便帶着人出發上山了。縣衙的事情,有孫縣丞在,謝忱便也索性跟着一道上了山。

往山上的路并不好走,這裏雜草叢生,哪怕是曾經有人為踩出來的路,這幾年“山神”一說,就叫許多人不敢再往山上跑,路自然而然就被雜草所掩蓋。

但奇怪的是,越往山上走,越看不到活物。那些本應該存在山裏的野物,竟是連個皮毛都見不着。

“這山裏有東西。”

“什麽東西?”

出聲的是個在隊伍中随行的青年,有些瘦,但過去也算是打獵的一把好手。

孫蓬站定,向四周張望:“這裏頭有叫那些野物們害怕的東西。”

話雖如此,可沒親眼見到,他也不好判斷會是什麽。

前頭有探路的人。很快就折了回來。

“前面真的……真的有東西!”

“什麽東西?”

“是……是一口水井!”

聽說有水井,所有人都激動了起來。

孫蓬也不攔着他們,沿着探路人折返的線路跟上,很快就找到了那口水井。

水井很新,隊伍中有人一眼就辨認出這口井開鑿不過兩三年。

井口有轱辘,繩索一段系着水桶。趴在井口約莫能看見底下有水,邊有人丢下水桶,吃力地搖起了一桶水。

井底水不少,可惜的是摻了大量的泥沙,顯然這口井也已經廢棄不用了。

“這水雖然喝不了,但要是能提到山下,澆灌農田倒是可以的。”

有老漢惋惜地搖頭。孫蓬聞言低頭看了眼水桶,剛要收回視線,卻驀地喊住要把水倒回井裏的青年。

“水裏有東西。”

水桶被放倒地上,孫蓬蹲下身,伸手放進水中抓了把裏頭的水沙,拿起放在眼前仔細看。

良久之後,他擡起頭,看向謝忱:“這山裏,有金礦。”

還不等衆人回過神來,遠處突然傳來轟隆聲。衆人吃了一驚,正要喊“山神發怒”。孫蓬騰地站了起來。

謝忱的神情也變了。

“是火硝的氣味。山裏有人,在開鑿金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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