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肆零】募糧銀
晉陵的形勢越來越緊張,能走的百姓都在陸陸續續的離開。可長州地域之廣,想要徹底逃離饑荒,怕是沒有三五日走不出這範圍。
而偏偏這個時候,冬雪又開始下了。
孫蓬從武陰大牢出來,得知謝忱在人前袒露了自己的皇子身份,頗有些意外。
要知道這一路從京城到江南,在各地官驿落腳時,在那些聞訊而來的官員面前,他始終自稱是位尋常的雲游僧人,從未表露過身份。
孫蓬對此心存感激,可出了武陰,晉陵越發嚴峻的災情,讓他根本沒有時間去做下來好好地同人說一句謝謝。
回到晉陵,孫蓬每日披星帶月,跟着縣丞在城內城外跑。餓死的、渴死的人每日增加,縣衙的存糧已經見底,連孫蓬一行人都只能縮減口糧,每餐喝上一兩碗稀粥,至于洗漱用的水,更是少之又少。
跟飲水吃糧同樣重要的,還有清理屍體。
“好在如今天氣冷了,路邊的屍體不至于那麽快腐爛,不然屍體無法及時處理,只怕很快就會發生時疫。”
孫縣丞騎着驢,帶着孫蓬在路邊走。遠遠瞧見不遠處的井口上半挂着一個老妪,忙使人過去看看。果不其然,又是具瘦得皮包骨頭的屍體。
孫蓬并不走遠,待井口的老妪被衙差擡走,他這才走近幾步,彎腰朝井底張望。
“這口井早就見底了。”孫縣丞狼狽地從驢背上下來,望了望周圍蕭條的景象,“這村子前幾日過來時,還有三四戶人家,方才一路走來,怕是全沒了。逃難去了,也可能死在了哪個地方。”
孫蓬沉默,見那井底果真幹涸地連石塊都清晰可見,只好直起身子:水旱為災,尚多幸免之處,惟旱極而蝗。數千裏間,草木皆盡。”
“禦史大人讀過《農政全書》?”
“家中父輩曾說過,士農工商,既入仕,便需略懂農工商事,不可一竅不通。”
“這話在理。”
孫縣丞點了點頭,蹲下身,伸手挖出一把土:“這蝗災來的快,去的到也快,且天氣一冷,便也就活不成了,可飛蝗死前産卵于土中,只怕來年又将生出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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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防治?”
“耕田可翻出部分,化作農田肥料。可也只是部分。但若來年風調雨順,就不必太憂心蝗災。說到底,還是看老天爺能否發發慈悲了。”
孫蓬聞聲不再言語。糧銀的問題,他與謝忱已經初步商量出了對策,至于水,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這幾日,他奔前跑後已然清楚,除晉陵外,義安等地同樣遭受到了饑荒、旱災和蝗災。武陰影響最輕,可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但就目前收羅到的證據,長州刺史任璀元必定官位不保,甚至可以斬首示衆。
但孫蓬始終想不明白一點,究竟為什麽,任璀元要隐瞞災情。
這是天災,并非人為。既是天災為何瞞?
“其實,長州多地,背靠青山,山清水秀,風光獨到,禦史大人若是去年來,閑暇之餘黃大人想必很樂意帶着大人一起爬爬山,看看雲。”
出方才已經徹底絕戶了的村子出來,衙差們拖着沉重的板車,吃力地跟着孫縣丞的毛驢往前走。
“黃大人喜好山水,平日空閑時最愛揮毫潑墨。夫人祖輩是茶商,這晉陵附近的幾座山,夫婦倆這幾年早就爬了個遍,夫人還摘了不少野茶回來。只是近年來,這山裏頭常有異象,老百姓都說是山神發怒,漸漸的,就連上山打獵的人都少了。黃大人與夫人更是許久沒再爬過山。”
正說着,孫縣丞突然發覺孫蓬停了下來,回頭便看了過去。
後者眯了眯眼,望向遠山:“山中……常有異象?”
“對,”孫縣丞點頭,“轟隆隆的,有時還地動山搖。”
“沒人去查看過究竟是什麽情況嗎?”
“黃大人曾派人去看過,只是未發覺奇怪之處。而且,不光是咱們晉陵,聽說武陰、義安等地也都是這樣的情況。百姓們都說,這是山神在發怒。”
是不是山神,孫蓬不知道,但多半是有人在裝神弄鬼。
回晉陵的路上,孫蓬始終沉默,孫縣丞知道他這是在想事情,倒也不去打攪,只是不斷地沿着路,查看田地的情況。
到了縣衙門口,孫縣丞正要往毛驢背上下來,孫蓬先行一步,下馬走上了臺階,并抛下一句話。
“孫縣丞,三日後準備一些身強力壯的漢子,我要上山。”
“哎?”
“本官要去看看,這‘山神’究竟為何一直在發怒。”
*****
孫蓬的信,如今想必已經到了禦史臺。朝廷是否願意命欽差送來赈濟災民的糧食,他不清楚,但遠水解不來近渴。他和謝忱商量了幾夜,已經定下了初步的計劃。
這日落了一夜大雪,第二日天明大雪初歇,雪水化開的積水經過煮沸,暫時解決了一兩日的用水。
雖說改了水渠,倒不至于喝不上水,可大部分的鄉紳富商們這時候哪還敢小看這一夜的大雪,紛紛差人趕緊裝罐。
這時候,卻有衙差依次給他們送上了一份請帖。
“哪兒來的帖子?”
“是晉陵縣衙送來的。”
“黃大人都死了,孫縣丞還想做什麽,什麽大皇子,大皇子不是……大……大皇子?!”
晉陵縣衙的請帖,如飛蝶般,紛紛送至晉陵當地尚未離開的鄉紳富商手中。
那請帖上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寫着大褚的前太子,出家已久的大皇子要在晉陵縣衙召見諸人。
難道是想趁機再搜刮一層民脂民膏?
這裏頭為的是什麽,誰也不知道。有富商趕緊派人去刺史府送信,任璀元也吓了一跳。
京城王家之前送來的信,他總算是翻出來仔細看了一遍。
這一看,可是一連幾日夜不成寐,心裏直埋怨自己怎麽這麽倒黴。熙和帝新派了數位監察禦史赴任,可怎麽到江南東道,叫自己活生生迎頭撞上的這位,卻是大理寺卿的嫡子。
來一個監察禦史也就罷了,後頭竟然還跟着來了大皇子。
王家是□□,這大皇子雖是出了家的,可到底是個皇位的競争對手。
這……這……這一個兩個的,怎麽就這麽倒黴全叫他遇上了!
“大人……大人……這人還在外頭等着回話呢,大人可要吩咐些什麽?”
“吩咐什麽!叫他們自己看着辦!那可是皇子,皇子!我能有什麽好吩咐的!”
管事被訓得縮了縮脖子,正要出去回話,任璀元忽然又叫住他。
“去,另外安排一部分人,去山上看住了,別叫人摸上山壞事。”
“所有的山嗎?”管事低聲問。
任璀元咬牙:“所有。”
任璀元要帶給晉陵鄉紳富商的話,實在是叫人不知所措。
等衆人陸續到了縣衙,那從前跟着黃大人忙前忙後的孫縣丞,如今跟着個光頭的僧人奔前跑後,見人便忍不住先裂開嘴笑了起來。
在孫縣丞的介紹下,衆人這才發覺,面前這個僧人竟然就是要召見他們的大皇子。一行人趕緊見禮。
謝忱攔了他們那些虛禮,直言道:“各位可知如今長州各地皆遭天災,百姓民不聊生?”
富商們這段日子可不僅僅只是待在各自的宅子裏風花雪月,外頭的事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大殿下恕罪,這天災實在是……”
謝忱雙手合十:“天災難躲,諸位不妨做些善事,也好借此消除過往業障。”
這話直言不諱,開門見山,富商們面面相觑,竟是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接話。
孫縣丞樂呵呵上前:“諸位都是晉陵的大戶,家中存糧怕是還能撐上一段時日。不知諸位可否捐獻一二,也好為城中百姓留造一線生機。”
“大殿下有所不知,”有富商壯着膽子開口,“這存糧咱們也都不多了,家中老老少少幾十口,吃的就是那點糧食。不是咱們不肯,這若是拿出來了,一家老小可就得都去喝西北風了。”
“是啊是啊,這天災又不挑人來,咱們也都是受災百姓,自己吃喝尚且不夠,如何救濟他人。”
孫縣丞唇角有些下垂。他與這幫人交道打得最多,黃大人生前便動過心思,想讓鄉紳富商們捐資獻糧,幫着全城百姓渡過難關,等災情過去一切都會轉好。
可那時候這些人就是這般道貌岸然,等到災情越發嚴重,不僅哄擡糧價,甚至還偷摸着改了水渠。
謝忱擡了擡眼睑:“可孤怎麽聽說,幾位因家中存糧過多,甚至還引來鼠患,不得已豢養起了野貓?”
富商們面上當即沒了那僞裝出來的悲情,神色尴尬地扭開頭,誰也不敢直面謝忱。
孫蓬就在邊上,見此場景,只能扯了扯嘴角,心底發涼。
寧可養出碩鼠也不肯捐出來給城中百姓。便是連各糧行賣的,都還是藏了不知多少年的陳米。
這些人,其心之惡,難以言喻。
“若是諸位不便獻糧,那不妨出借糧食。”謝忱忽的又道。
這一回,不光是滿屋子的富商們愣住了,就連孫蓬和孫縣丞也明顯被他這話打得措手不及。
“怎……怎麽個出借法?”
糧食向來只聽說過買賣、捐獻的,何時還有出借這一說法。吃進肚子裏的東西,如何借?
謝忱掃了一眼出聲的人,視線落到孫蓬身上,目光便柔和了些:“以孤大褚皇子的身份,立下字據,待來日災情過後,你等可憑借字據,向朝廷讨要糧銀。”
他這些年來住在山裏,京城中并無王府,自然要收什麽糧銀,都只能找朝廷拿。
換而言之,謝忱此舉不過是“賒賬”二字。還賬者,是他,更是朝廷。
一屋子的人多少還有些猶豫,謝忱卻不再繼續游說,反而盤腿坐下,竟是當着衆人的面,開始閉目誦經。
孫蓬此時走到人前,不發一言,只長長地向衆人鞠了一躬。
“我出七十石。”
“我出一百!”
“我……我出五十……”
屋子裏,開始陸陸續續有人發聲。
無論是三十石,還是一百石,兩百石,只要是糧食,能果腹,能救命,無論多少,孫蓬都當即命人記下,就連字據也都在最快的時間內寫好,并交由富商們過目再簽字畫押。
這一日,當富商們差遣家丁将各自答應好的糧食,陸續送到縣衙門前時,聞訊而來的百姓們,無一不是跪在地上,哭着叩首。
有糧食了,終于有糧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