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番外 城·雙(上)

北京

會議室裏,陳亦度正在和一幫老狐貍虛與委蛇,黃志雄坐在他身後旁聽了二十分鐘就忍不住了,身子往前傾了點,小聲說:“我聽不懂,去樓下轉轉。”

專心致志聽着獨立董事打官腔的陳亦度微不可查地點點頭,黃志雄站起身快步從會議室裏出去,先去樓梯間抽了根煙,靠在牆面上朝空中無聲地吐了個煙圈兒。他現在挂着總裁特別助理的名頭,每次會議是要列席的,但會上讨論的那些問題他完全沒有興趣,也不想了解,什麽股權置換,交叉持股,IPO之類的名詞,聽了就頭大,還不如去樓下的健身房做組卧推來得過瘾。

抽完了煙,黃志雄嫌電梯麻煩,直接順着樓梯下了二十七層,腿長的人步子也大,一步跨兩三級臺階,等到從一樓大廳出去彎進健身房的時候,他的餘光掃到一輛看起來很平凡的奧迪A6停在健身房和寫字樓入口中間。那地方是不許停車的,黃志雄記得很清楚,剛開始送陳亦度上班的時候,保安特別和他強調了好幾遍消防通道不能停車,今兒怎麽就停了?只是匆匆一瞥,他沒太往深裏想,走到自己的儲物櫃跟前把全套體面合身的CBD精英行頭脫了挂好,上身留了件白色緊身背心,再換上運動短褲加運動鞋,鎖上櫃門便去了器械區。

他的卧推最近一直保持在120公斤,比在外籍軍團的時候下降了一點,不過在這個白領聚集的健身房裏算是遙遙領先了,普通的健身教練也推不起來這個重量,坐慣了辦公室,大部分人咬牙切齒推個60公斤就渾身大汗額角青筋直冒。黃志雄先做了十來個80公斤的卧推當熱身,然後把重量直接加到120,兩組過後他就見了汗,劉海汗濕了黏在額頭上有點擋視線,而且卧推的時候只能看到棚頂,但黃志雄的本能告訴他有人在看着自己,而且還不止一個——每道視線都陰冷得如同舔上面頰的蛇信,叫人想忽略也難。他舔了舔嘴唇,再次把杠鈴推起來,眼睛在鍍了鎳的杠鈴杆上敏銳地捕捉到至少五六條正在接近的人影。他估算了一下現在把杠鈴扔出去能砸倒幾個,卻發現對方的站位太過巧妙,卡死了自己每條可能脫身的路線。

最後一組十個卧推也結束了,黃志雄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從容不迫地坐起來,面對已經合攏的包圍圈做了一個通話的手勢:“我能打個電話嗎?”沒有人回答他,這群人沉默地圍上來,至少有三個人右臂屈着端在腰側對準黃志雄,胳膊上頭搭了件運動服作為掩飾。這是标準的近距離手槍射擊姿勢,只要他稍有異動估計就會血濺當場。

“雙手放在腦後!”

他照做了,立刻上來個人粗魯地在他腋下腰間大腿和腳踝幾處地方摸索了一遍。為首的那個長了張非常平凡毫無特點的面孔,用公事公辦的冷漠口氣确認身份:“黃志雄?”

“對。”

那人退後半步,緊接着他的兩條胳膊從背後被牢牢擰住,一個厚實的黑布口袋套過來,眼前頓時失了光線漆黑一片。還是那個冷漠口氣命令他:“站起來,往外走。”黃志雄遲疑了片刻,腰眼上被兩把槍一左一右頂住,暗示而威脅地用力戳下去,他馴服地站起身,感覺出頂在腰上的手槍口徑比常見的9mm手槍要細,疑惑地在黑暗裏揚起眉毛。

九二式的5.8mm手槍?這種小口徑軍隊基本不會作為制式裝備,難道是警察?回國以來自己一直是個安分良民,唯一出點格的就是陳亦度給弄的那張身份證,再說哪怕身份證是假的也犯不上擺出這麽大場面吧?黃志雄心裏畫了好幾個問號,腳下就稍微放慢了些,後背有人大力推搡了兩把,壓低聲音呵斥道:“放老實點!繼續走!”

他跟着走了幾分鐘,腳下的觸感從地毯的軟變成更硬一點的硬質地面,黃志雄在腦子裏迅速回憶一下大樓公共區域的結構,确定自己的位置是在電梯附近,說不定就在電梯裏面——然後他覺得後頸尖銳突然的一痛,便失去了知覺。

黃志雄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一間不超過十平方米的小屋裏,頭上的布套已經被拿掉,空氣很涼,大概這房間是在地下。他用去幾分鐘時間仔細打量這間屋子,四壁和天花板都是未加粉飾的水泥原色,牆角絲毫不加掩飾地裝了三個攝像頭,無死角覆蓋了整個房間,足夠把呆在這間屋子的人裏外看個通透。還不止于此,門邊裝了一面很大的鏡子,單面鏡,黃志雄猜測現在一定有人在那後面看着自己,但卻不知道對方的目的是什麽。桌椅固定在地面上,手腕上不是手铐,而是白色的塑料窄帶,深深勒進皮膚裏去,越掙紮就勒得越緊。他記起後頸上那一痛,這會兒終于反應過來,他們當時打了強效鎮靜劑——這個作風既不像軍隊也不像警察,自己八成是落到國安部門手裏了。

陳亦度現在該開完了會吧?黃志雄想。沒有任何能顯示時間的東西,手表和手機都不在身上,鎮靜劑讓他的時間感有些錯亂,腦子也昏沉遲鈍。他受過的訓練裏有一部分是專門針對刑訊的,知道這時候任何行為都會被拎出來分析,幹脆以不變應萬變,坐在椅子上反複思考自己為什麽被帶到這裏來。幾個小時過去了,沒人進來審問或者刑求,像是把他忘了,黃志雄幹脆閉上眼睛,在椅子裏調整個最舒服的姿勢開始睡覺。

一牆之隔的地方,一群人站在玻璃前觀察他,交頭接耳地交換意見。

“嫌疑人的心理非常強悍,态度過于冷靜,”某個帶着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表示,“不滿、恐懼、氣憤、不安,這些都是正常人在這種情況下的常規反應,嫌疑人四個小時前清醒,之後始終沒有流露任何情緒,我覺得他受過專業訓練的可能性很大,不建議做談話,最好……”他扶了扶眼鏡,手掌在空中輕輕頓了一下,力度和範圍很小,然而在場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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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鐘後房門被拉開,進來三四個男人,黃志雄本來就睡得極淺,鞋底和地面碰撞的聲音足夠喚醒他了,但他選擇閉眼不動,任憑那幾個人死死按住肩膀不給他活動的餘地。

“黃志雄,你的身份已經暴露了,現在只有老實交代問題才是你唯一的出路!”發話的人是在健身房裏問他名字的那個,大概是個小頭目,開口便是威脅,“說吧,你非法入境的目的是什麽?”

“……給老板打工。”他睜開眼睛緩緩吐出這幾個字,周圍幾個人的面部表情扭曲了一下。黃志雄垂下頭嘆口氣,知道下一步估計是要來真格的了。

但黃志雄不知道的是,這時候為了他外頭已經鬧翻了天。

陳亦度中午被幾個小股東拖去吃飯,席間喝了點酒,打過黃志雄的電話,不過沒人接,陳亦度也沒當回事。他倆之間的獨立性其實很高,都是男人,誰也不能把誰拴在褲腰帶上,自己忙得腳打後腦勺的時候,黃志雄能有點感興趣的事打發時間他高興還來不及呢。下午五點半的時候他又試了一次,黃志雄的電話從無人接聽變成了無法接通,陳亦度終于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了。

地庫裏車還在,黃志雄用的是他的附卡,銀行那邊也沒有刷卡的記錄,陳亦度立刻去寫字樓的物業要求調監控,但物業的人支支吾吾說沒法提供錄像。陳亦度一把抓起值班保安的領子推到牆上,臉色陰得随時會滴下水來:“我再說一遍,我要看監控錄像!”

“今,今天中午之前的錄像被警察拿走了!不關我事啊!”保安感覺到陳亦度壓抑着的怒火,知道這種大人物讓自己失業比吃個蘋果還輕松,立刻說了實情,“他們說要查案……”

陳亦度甩下保安,一陣風似的出了物業開始打電話。紅三代自有個交際圈子,和上一代多半從政的選擇不同,他們這群人從政從軍從商的都有,從小玩到大的交情再加上互相合作的利益關系讓這個圈子牢固無比。陳亦度一向出手大方,故而人緣極好,他又不輕易求人幫忙,這次放出話去要找黃志雄的下落,算得上是一呼百應,北京城裏的各個分局加上一多半的派出所都被這幫衙內少爺們問遍了,然而毫無消息。在公寓裏等了整夜的陳亦度一遍一遍打着電話,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煙,直到天亮黃志雄也沒有回來,電話在半夜的時候就從“您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變成了“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窗外曙光燦爛之極,金紅色的朝陽自水泥森林深處一寸寸升起來,陳亦度心裏那個微小的希望卻沉到泥土裏去。

一疊毛巾,幾瓶清水。

毛巾在黃志雄臉上蓋了兩層,他鼻梁英挺,還有人把口鼻部位細心按實了,然後往毛巾上緩緩澆水。浸濕了的毛巾密不透風,沒法完全吸收的水分順着他的下颏滴落進領子裏。黃志雄知道這時候再怎麽呼吸也沒有用,只會把水吸進口鼻,索性盡量屏住呼吸等着他們把毛巾拿開。他感覺自己的肺快要炸了,心髒跳得越來越無力,眼前因為缺氧一陣陣發黑,意識都有些模糊,于是出于求生本能深呼吸了一次,立刻被灌進鼻腔裏的水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毛巾終于被取掉了,黃志雄一邊撕心裂肺地咳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氣,那個容貌平凡之極的小頭目再次喝問:“你非法入境的目的是什麽?你的聯系人是誰?!說!”

黃志雄表情木然,眼睛垂下來不看對方,視線定定落在自己身前一步遠的水泥地上。

反刑訊最重要的一環是堅定不移的信念,他想起當時教官敲着自己的頭盔說過的話:你得有點一想起來就高興的事兒,或者你生命當中最愛的人,不要在意肉體上的痛苦,把感覺抽離出來,想着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東西,不論那是回憶還是幻想。當時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覺得教官說得太浪漫了,不愧是法國人,此刻身臨其境,黃志雄知道自己應該想誰:陳亦度,無論如何他都想活着再見到他。随後潮濕滞重的毛巾再一次蓋住了他的臉,更多的水被倒在上面,黃志雄自從被帶進這間屋子以來就水米未進,嘴唇幹得已經脫了皮,本來打算吸吮一點毛巾上的水分,結果舌尖剛碰到濕漉漉的織物就縮了回來:那水鹹的發苦,只會越喝越渴。缺氧,黃志雄腦子反應慢了好幾拍,直到那鹹味從舌尖蔓延到整個口腔才明白,對自己用的水刑是進一步改良過的,攝入大量鹽分同樣是種逼供手段——

“……入境的時候你攜帶了什麽東西?交給誰了?”

這會是他們真正想問的問題嗎?呼吸變得格外艱難,鹽水不可避免的流進鼻孔和眼睛,閉着眼睛也無濟于事,無數根小針紮着似的,讓人想昏過去暫時逃避一下現實都變成奢望。黃志雄下巴垂在胸前,頭發被汗水和鹽水濕透,打着绺垂在額頭上,嘴唇內側和舌尖都咬破了,口水裏帶着血絲。

有人從身後揪着他頭發把頭提起來,還有人往他臉上潑了一些涼水,黃志雄趁機吞了半口水,落到空空如也的胃裏發出沉悶的回響。非常涼,讓人從心裏往外的冷,要緊緊咬着牙關才能避免上牙打下牙發出格格聲,但是至少眼睛不那麽疼了。

“你的聯系人是誰?說出來,我保證立刻放了你,最下層的小蝦米我們沒有任何興趣,要的是你背後那條大魚。何必呢,你死撐着不撂,自己吃苦不說,我們也得跟着加班。”

黃志雄沉默着扭頭看向單面鏡,口型清楚到誇張地說:“我不知道你們說什麽,我只是個司機。”

這天中午之前,四九城裏但凡在道上混出個字號的兄弟都收到了風聲:有個老大要找個叫黃志雄的人,不管是誰,只要能有一條黃志雄的确鑿消息,就值十萬塊錢。和風聲一起傳開的還有張證件照,照片裏的男人英俊得和電影明星似的。于是就有那好八卦的私下猜測,這是欠了高利貸還不上跑路了,又馬上被旁人反駁回去,欠錢的還能讓他跑了?當弟兄們都是吃素的?還有人猜這叫黃志雄的皮相這麽好,是不是給老大戴了綠帽子,睡大嫂那可是三刀六洞的罪過!

八卦歸八卦,動動嘴皮子就能掙十萬塊的好事不是天天有的。在彙總到陳亦度那兒的消息裏,黃志雄化身千萬無所不在,同一時間既在海澱又在大興,二十分鐘之內先後出現在八達嶺和雍和宮,陳亦度把那些明顯不靠譜的信息都篩出去,最後只有一條是有用的:在寫字樓裙樓的健身房裏,黃志雄被一群男人綁架走了,有個去收保護費的小兄弟正好看見了,據他說,那幫男人看上去又像當兵的又像警察,害他差點當場抱頭蹲下喊政府。

陳亦度又看了一遍這條消息,眉頭擰成個死結,馬上打電話給成天神出鬼沒在國安工作的二堂哥,提示音仍然是電話無法接通,反而坐實了所有猜測裏最不好的那一個。他立刻想到自己交給二堂哥的那只apple watch,假如是那表裏的內容出了問題,就等于是他親手把黃志雄推進漩渦中央的。電話遲遲沒有人接,響了幾遍提示音之後自動挂斷,久違的無能為力感又出現了。陳亦度始終希望能夠脫離長輩的餘蔭,并且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但其實錢沒法解決一切,和國家機器對上他仍然是蝼蟻——再強壯些的蝼蟻也還是蝼蟻。

茶幾中間擺着幾個藥瓶,高高矮矮地排得很整齊,陳亦度拿起一瓶握在掌心裏,黃志雄的幻視和幻聽都算是控制得不錯,可現在他已經快三十六個小時沒吃藥了。陳亦度考慮了不到兩分鐘就決定回家去,去求祖父,求父親,求伯父,求堂哥,求一切可能說得上話幫得上忙的人。他知道黃志雄的脾氣,犟起來能連命都不要,和黃志雄比起來,那點堅持又算什麽呢?

水刑不過是道開胃菜,黃志雄濕漉漉的褲腿被剪開,腿肚子上貼了兩個圓形的電極,電線在地上拖着,後頭連着蓄電池,大腿的肌肉還在抽搐抖動。他們剛剛給他通了五秒鐘的電,時間掌握得剛好,沒法昏過去,也不至于失禁。審訊的人已經換了三次——或者四次,他猜已經過去了不止二十四小時,困倦像潮水一樣不停漲得更高,尚存的那點兒清醒是海平面即将吞沒的岩石,随時可能困得一頭栽倒在地。

沒法睡覺,燈光筆直照在臉上,閉上眼也擋不住的那種亮法,審訊的人輪班熬着黃志雄,像故老相傳的熬鷹,別管多麽野性難馴的鷹,熬着不讓睡覺,不給吃喝,最多三天時間就老實了。黃志雄不太怕疼,不是不怕,是經得多了就麻木了,但是疲憊困倦比疼痛更折磨人,他腦子裏像是從樓頂摔下來只西瓜,一切都亂糟糟地塌在那兒,還淌着水。

“嘴嚴的我們見得多了,最後還不是哭着喊着連偷看小姑娘洗澡都往外說?哥們兒,你這麽挺着對誰都沒好處,過完了電自然還有別的招兒等着你呢,說吧,你和相片裏的人什麽關系?”

一張不算太清晰的照片塞到他面前。黃志雄緩慢地眨了眨眼,眯縫着眼睛在強光裏辨認了一會兒,眼淚順着眼角滑下來,在浮着鹽花的臉頰上沖出兩條歪歪扭扭的痕跡,猛一看像是在痛哭。

“太亮了,我看不清楚。”黃志雄氣若游絲地說。那盞燈馬上被關掉了,瞳孔猛地放大了一下,他其實早就認出照片裏面的人是他的隊長,确切地說是前隊長,可是他不能說。一個秘密總是連着另一個秘密,如果他們知道陳亦度也看過這塊表裏的內容,會不會把陳亦度也抓來拷問?他知道陳亦度家裏背景挺大的,但是萬一呢?閉上眼睛,黃志雄容許自己眷戀地短暫回憶陳亦度的身體,細瘦的手腕和腳踝,發着光的眼睛,毫無贅肉的腰,嘴角勾起的笑,腰窩下面的臀肉性感地翹起來——不,他不能允許,甚至無法想象陳亦度經受這些,連萬一也不行。

“我不認識,”他說得很誠懇,“而且我也沒有偷看過小姑娘洗澡,從來沒有。”

咔噠一聲,電流再次蔓延到全身,黃志雄覺得兩個眼珠子要從眼眶裏跳出去,舌尖沁出金屬或血的鹹味,整個人抽搐着電到失去意識的邊緣,靈魂一只腳已經出了竅,然後又被強硬的拖回肉身裏來,

他緩了幾分鐘才從瀕死的眼花耳鳴中勉強恢複了點感知,驚詫地發現蓄電池和電極都消失了,連腳下浸着水的水泥地面也被拖過,審訊他的人換成一個帶着金絲眼鏡的中年人,笑得非常和煦。這種人黃志雄見得太多了,慣會下命令指揮別人的文職軍官,手上幹幹淨淨的,沒有槍繭也沒有血,但人命一點也不比自己少。他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男子,上半身後仰着,盡量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額角尖銳地疼起來。

“放心,放心,我只是來問你兩個問題的,”男子把手伸進褲兜裏,摸出一塊apple watch,“這塊表你見過嗎?誰給你的?”

“……撿來的。”黃志雄明白過來這才是真正的問題,選擇了最安全的回答,既否認了表是自己的,又無法查證答案的真實性。他注意到男子仍然在注意着自己的反應,補充道:“在烏克蘭,謝苗諾夫卡的一家酒吧裏,場面很混亂,我也喝醉了——伏特加。”

“表裏的音頻,你聽過嗎?”中年男人把apple watch放回口袋,問得足夠清晰,并且讓開了位置讓攝像頭能夠同時捕捉到兩個人的臉。黃志雄有點緊張,他覺得這像是個陷阱。音頻?什麽時候裏面有音頻了?不是只有無法看清細節的照片嗎?

“我不太會玩這東西,和我的手機也連不上……就知道裏面有照片,不過屏幕太小了看不清,別的就不知道了。”說謊的秘訣是要在假話裏混上一點真話,尤其是細節部分,越真實具體,越能把別人的注意力從虛構的部分上轉移開,但又不能說得太多。這幾句回答全是真話,中年男人凝視了他好一會兒,點點頭道:“你很幸運。休息一下,換身衣服,有人來接你。”

中年男人出去之後便有人來送食物和替換衣服,手腳上的束具也給取了下來。黃志雄喝了一點熱水,胃裏多少暖和了些,強忍着筋骨酸軟把身上濕透了的衣服脫掉,草草擦拭了換上幹爽的。剛才那句“有人來接”,他只能想到陳亦度,除了他,國內黃志雄也不認識什麽人了。只是沒想到陳亦度的動作會這麽快,比預想中最好的情況還要迅速很多,或者說,他根本沒敢篤定地期待陳亦度會來。

現在他來了,這就足夠了。

陳亦度在國安部門沒什麽面子,他堂哥也才将将爬到副處級,雖然陳老将軍的門生故舊在國安能說上話的還有那麽幾個,但有關系不等于就要賣這個情面,何況人情這種東西向來是用一次便少一次。陳亦度回家碰了軟釘子,從父親到祖父的态度都差不多,一個司機而已,回頭再找個就是了,從今年的退伍兵裏挑個身手好的,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當時全家人正難得齊整地圍桌吃飯,主位是剛出院沒幾天的陳老将軍,下來是大伯二伯兩家人,陳亦度是家裏最小的男孩子,白羊裏的那只黑羊,夾在一絲不茍的親爹和風韻猶存的親媽中間丢下顆大當量炸彈。

“司機無所謂,我也不是手斷了不能開車,但是黃志雄是我男朋友,我必須得撈出來,你們要不幫忙我就求別人去,走到哪兒也是這句話,男朋友都不管我還是人麽?”

滿桌三代十來個人,齊齊倒吸一口冷氣望住他。陳亦度放下碗往起站:“時間緊迫,二哥我知道你為難,好歹給我指條路,這事兒找誰有用,我該上貢上貢,該下跪下跪。”親爹理所當然地拍了桌子,沒敢拍得太重,壓低聲音呵斥他胡說八道,陳亦度站起來後退半步,腰杆筆直表情自如地一笑:“您就當我犯渾也行,真趕時間。”

他都走到門口了,陳老将軍在背後咳嗽一聲:“坐下吃飯,吃完飯你陪我下棋。”

下棋的功夫老爺子打了幾個電話,還不耽誤手裏工兵排雷團長扛旗,看出孫子心思根本不在軍棋上就眯起眼睛。據說當年陳将軍還是新兵的時候就左右開弓百發百中,是真是假陳亦度沒親眼看見過,但隔了這麽久的太平年月老人的骨頭縫裏還是往外散着硝煙味兒,到現在看人也總瞄着一擊斃命的眉心咽喉心髒,看得陳亦度心裏發毛,連輸了三四盤。他支棱起一只耳朵聽着電話裏邊的動靜,老爺子咳嗽一聲說了個地址,陳亦度默默記了一遍就火燒屁股似的往外跑,身後老爺子重重咳嗽了聲,說你爸也是不得已,明年春天興許他還能再往上進一步。

陳亦度停了停,回頭笑道:“我知道啦,接了他我們立刻回上海去,夾着尾巴老實做人。”

“去吧——過了春天再回來。”老将軍沒有站起來,在座位裏疲憊地揮揮手,這一刻他看起來真的是個老人了。

所以在郊區一所平平無奇的廠房外頭等人的陳亦度是已經自行發配滄州的陳亦度,就這樣他還把老爺子的車給诓了來,車窗前頭随随便便放着特別出入證。等了将近兩個小時,黃志雄從門崗的小門裏自己走出來,有點兒晃,但看着臉上身上還是好的,沒什麽傷。陳亦度一顆心放下了大半,順手按了兩聲喇叭,黃志雄拉開副駕駛的門重重坐進來,肩膀肉眼可見地放松着塌下去,從褲兜裏掏出剛剛發還給他的手表,邊往手腕上戴邊口齒含糊地嘟哝:“困,還有……餓。”

“他媽的,那幫孫子不讓你睡覺?你先睡會兒,到了機場我叫你。”陳亦度掉頭往北邊開,伸手從西裝內袋裏掏出幾個藥瓶遞過去,“是不是得飯後吃?”

黃志雄半閉着眼睛夢游似的接過來,挨個擰開瓶蓋往外倒,最後撮了半把藥片兒吞下去,喉結滾動發出很響的一聲“咕咚”,又像漏了件什麽大心事一樣去摸陳亦度的側臉,摸兩把,捏捏,終于滿意地收回手:“……真的。”

他們在機場吃了頓急就章的飯,黃志雄半睡半醒地要求“最快的那種”,于是陳亦度選了KFC。黃志雄埋頭狠狠吃了一氣,終于緩過來,把第四個漢堡的空盒子放到一邊,伸手去夠陳亦度面前的可樂:“你什麽時候知道我丢了的?”

“當天晚上——這事怪我。”陳亦度心裏難受得很,黃志雄眼下青黑極重,眼白全是血絲,要是早點發現,大概他還能少吃些苦頭。吃了苦頭那個人呵欠着搖頭,可要說的話都被第二個更大的呵欠吞掉了,陳亦度眼看着他困出了兩滴眼淚,要掉不掉地挂在內眼角,實在忍不住,就伸手給抹去了。

“沒事,睡一覺就好了。”黃志雄低頭對他笑笑,依戀地蹭了下陳亦度的手,“沒被打,放心吧。”

飛機上黃志雄睡了一路,好在頭等艙座位寬大,不算難捱,尤其兩個人在毯子下頭還牽着手。黃志雄覺得自己連夢都沒有做,但陳亦度覺出他睡得并不算安穩,時不時整個人就無緣無故地發起抖來,時間不長也就一兩秒鐘。他擔心黃志雄停藥将近三天之後精神狀态不穩,又舍不得把人叫醒,最後只能更緊地握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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