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操!你輕點!”

芸芸花園的民宿小白樓裏,顧雨歇捏着盧正的下巴,停下拿着拔刺鑷子的手,盯着龇牙咧嘴的盧正無聲地笑了一會兒,等他罵夠了再繼續上手。

盧正抽了一下嘴角,氣急敗壞道:“你是不是故意扛着那捆武器對付我?!我都說了那門不是我弄壞的!”

顧雨歇給他拔幹淨臉上的花刺,取酒精棉替他消毒,說道:“可是那天你來之後那門就壞了。春來可以作證,就是你遇見的那小男孩。”

“嘶……輕點兒!那是我胡子不是刺兒!”盧正擠着眉毛往後一縮,被顧雨歇按着後脖頸一把摁了回來,盧正憤然道:“那小子可真行,小小年紀就知道告狀,學校沒教過要實事求是嘛!”

顧雨歇聽到“學校”兩個字手裏忽然停了一下,盧正擡眼看他,顧雨歇卻垂下眼,說:“春來可聰明着呢,你別欺負他。”

也是,這小子可是把穎城首席財務分析師碾壓成二傻子的天才,盧正道:“得,那破柴門我賠你就是了。”

“不用了,”顧雨歇說,“你今天救了我,扯平了。”

盧正想起那扇晃晃悠悠不知哪年出土的破門,忽然覺得自己豁出去英雄救美的那一撲有點廉價。

顧雨歇問:“我問你你還沒回答呢,怎麽又來了?”

“……”盧正的臉還被捏在顧雨歇手裏,臉上插着的刺也不知道會不會留下“撐大毛孔”這種嚴重的後遺症,本着不能被顧雨歇恩将仇報的原則,盧正決定用一個緩和的方式進入主題,他一斜眼,抄起桌上一張宣傳紙道,“這個!我來度假的。”

宣傳紙是一份黑白的廣告頁,上面是這棟小白樓和幾處花田的黑色線條畫——這是“芸芸花間”度假民宿的開業傳單。

顧雨歇眉毛微挑,說:“這是我們還沒定稿的宣傳頁,色都沒填上呢,今天打了初樣才剛送來,你倒是未蔔先知。”

“啊?”盧正翻過廣告頁認真看了一眼。

顧雨歇:“……所以你又是要來買那棵樹?”

盧正一把擒住顧雨歇停在自己側臉的手,問:“那你肯割愛嗎?”

顧雨歇絲毫不肯退讓:“你說呢?!”

初春的夕陽不知在什麽時候就落了山,天色由淡轉濃,小白樓裏的燈光不算耀眼,窗外悄不經意地就略過一陣春風,爬了滿牆的不知名植物掃出月色下幢幢的掠影。

攥緊的手掌和被勒疼的手腕在互相角力,但看起來卻像是盧正抓住顧雨歇的手在靠近自己的臉頰。盧正眼角帶着挑釁的笑意,顧雨歇梗着細長白皙的脖頸,在夜色裏泛着盈盈的光澤,他們都紋絲不動卻又都一股腦地掉入這春風裏的溫柔陷阱。

盧正的樣子看起來咄咄逼人,但他天生英俊,嘴角含笑,看起來痞壞痞壞的,像是在逗弄一臉正經又帶着愠怒的顧雨歇:“唔……不賣樹也行,可我聽說你這兒生意不太行,撐得很辛苦吧,嗯?是不是?”

顧雨歇掙脫盧正的手,捏着酒精棉的手指使勁往盧正臉上一擰。

“靠!”盧正別過臉推開了他,顧雨歇起身收拾東西道:“刺都拔/出/來,也消過毒了,不管你想說什麽都請你閉嘴,剛才的事謝謝你,晚上請你吃個飯,吃完請你離開。”

“你這人……”

盧正轉身時,顧雨歇已經順着木樓梯下了樓。木樓梯是中空的,跑起來有咚咚咚的聲響,讓盧正一晃神想起了盧家老宅那破紅木樓梯。

回神時,顧雨歇的背影已經消失在樓梯轉角處,盧正也只得跟着下了樓。

餐廳的長桌上已經擺上了餐具和六菜一湯,很顯然,花園裏今天早就準備要留盧正吃晚飯。

六爺還是穿着花圍裙,坐在靠牆的原木桌椅邊擺弄一臺機器,盧正走近一看,是一臺電子管的老式收音機,上個世紀的老物件了,方方正正的木質機殼,格栅式飾面,黃銅旋鈕,體積還挺龐大,裏面正滋滋滋地往外蹦雪花音。

六爺敲了敲機殼,抄起一把小螺絲刀撬開了後蓋。

顧雨歇端着飯走了出來,對盧正道:“來吃吧。”

盧正邊走邊回頭注視着六爺手裏擺弄的收音機,問:“大叔你就這麽徒手修收音機?”

顧雨歇冷笑:“不然呢?六爺手巧着呢,你知道他手下的盆景一盆賣多少錢嗎?”

盧正:“?”

“反正比你這個貴!”顧雨歇從褲兜裏掏出一個布袋,隔着餐桌揚手扔給盧正。

盧正接住那道抛物線,拆開一看,是自己那副袖扣。

顧雨歇:“那天你走之後春來在園子裏撿到的,不是他告你的狀,他什麽也沒說,是我猜你把門弄壞了,我們這裏沒人有這麽貴的東西,一猜就是你的。”

“謝了!”盧正揚起下巴朝六爺點了點,邊吃飯邊問顧雨歇,“你家老爺子這麽厲害,多賣幾個盆景不就能還上你的欠債了嗎,怎麽看你還挺捉襟見肘的?”

顧雨歇:“你是嫌今晚上菜不好?”

盧正還真沒注意這些,他低頭看了一眼,滿桌都是家常時令菜,城裏難見的新鮮貨,蔬菜苗和河鮮魚蝦都像是從地裏水裏剛撈上來的。

盧正搖搖頭,笑道:“不是這個意思。”

顧雨歇顧左右而言他,不接盧正的話,沒過多久,身後便傳來那臺老式收音機裏敞亮的聲音,竟然修好了!

六爺柔聲一笑:“半個月就要抽一次風,這回給你收拾服帖了,給我撐住咯,半年不許給我找麻煩!”

“六爺厲害啊!”盧正道。

六爺擡頭睨他一眼:“你小子又追這兒來當皇親國戚了?敢欺負小雨我也給你收拾了!”說着舉起小螺絲刀朝盧正淩空戳了戳,仿佛戴個旗頭就能魂穿容嬷嬷。

盧正生氣道:“你們這一家子可真是,請我吃飯就為了堵我嘴嗎,個個都拿我當敵人似的,見過這麽英雄救美舍己為人的敵人嘛!”

六爺呵呵一笑不理他,沖顧雨歇說:“我剛吃過了,你們慢吃,我給春來教功課去。”說罷抱着老收音機就走了。

盧正問:“我春來大兄弟不上學嗎?怎麽還要六爺教功課?”

顧雨歇低頭吃飯,随口回道:“嗯,春來不上學。”

“啊?”

顧雨歇耐着性子放下碗筷:“你吃完了嗎?吃完就回去吧,不管是那棵樹還是這花園,我都不會賣給你。”

“沒得商量?”盧正問。

顧雨歇難得地笑着問道:“你是我什麽人?我跟你商量不着,吃完請便吧。”

說罷他便起身離開,盧正的目光循着他,忽然發現顧雨歇笑起來時眼睛彎彎的,線條修長,卻又不是濃眉大眼的膩味,比他假笑和冷漠時迷人得多。

初春的穎城,入夜微涼。

盧正吃完飯便走到小白樓外的臺階處抽了根煙,落地長窗前的白紗窗簾随風飄曳至臺階處,掃得盧正後背癢癢的。外牆邊是一棵剛勁古樸,勢若盤龍的老藤,伸展出碧綠枝藤一路攀援至三樓,又瀑布般垂落滿牆,藤間挂下長串的淺紫色花苞密實蒙茸,正蓄勢待發。

“白樓紫花……”盧少爺心底不知從哪冒出一茬莫名的期待來。他酒足飯飽,叼着煙吹了會兒晚風,不自覺地走下臺階,沿着樓前這條小路閑庭信步地朝花園深處走去。

花園的夜裏四下無人,眼前的小路蜿蜒着向前,直達深色天際線,沿路栽着還沒開花的樹,兩旁分區域栽滿了盧正喊不上來名字的植物,繁茂細密的枝葉和發芽出苞的花蕾隐藏着夜歌的鳥兒,随風起伏成深一片淺一片的綠色海浪。

一路走一路東瞧西望,不一會兒盧正便繞到了頭一天來時到過的那個神秘的小林子裏。高大的樹木間挂着成串的小圓燈照路,野花和大樹都只看得清半邊臉,影影綽綽的,顯得更加神秘。

盧正憑着記憶往樹林深處走去,沒一會兒便聽到了潺潺的小河流水聲,一擡眼就看到了那棵木蘭樹。他踱步到樹下站了沒一會兒,便聽到了腳步聲。

“怎麽還沒走?”顧雨歇出現在身後,還抱着一個大竹匾,他問,“明争不行,你是準備硬搶還是暗偷?”

盧正張着嘴想反駁,擡眼看看朦胧夜色裏張牙舞爪的大樹,覺得自己這會兒“瓜田李下”的實在說不過他,便作罷。他指了指木蘭樹問:“這棵,怎麽還沒開花?”

顧雨歇:“已經幾年沒開過了。”

盧正:“為什麽?”

“不知道,要是你能讓它開花,我倒是可以考慮賣給你。”

“真的?”

顧雨歇揚眉聳肩,意思是“你大可以試試”。

盧正知道自己沒這本事,便指了指他懷裏的大竹匾問:“你呢,大半夜的研究生化武器?”

顧雨歇朝樹林裏揚了揚下巴:“來看看?”

“恩。”

盧正跟了過去,兩人來到樹林間的一片闊葉林處,顧雨歇将竹匾擱在地上,盧正發現裏面是幾十窩嫩莖,每窩四五株的樣子。

盧正拿起一塊仔細端詳,問:“這是什麽?”

“石斛。”

顧雨歇蹲在地上,選了幾株枝幹粗水分足的闊葉樹,從後腰抽出園藝割刀,在平而粗的分枝上砍了一個淺淺的裂口,将一小窩石斛的根部用竹釘固定在樹枝裂口處。

“你在幹嘛呢?”盧正問。

顧雨歇沒擡頭,繼續如法炮制栽培石斛,嘴裏道:“藥栽石斛,以前的老藥農教的,長好了會有人來收,價錢還不錯。”

顧雨歇幹了一會兒活兒嫌暗,盧正便提了一串小圓燈過來替他照亮,發現顧雨歇臉上已經淌了汗下來,盧正掏出紙巾遞給他。

顧雨歇接過道:“謝了。”

盧正低頭看了一眼他手裏漸漸快空了的竹匾,問:“這麽古老的法子太沒效率了,就你這樣能多賺幾個錢?”

“初春是藥栽石斛最好的季節,我這裏的工人白天也會選生了苔藓的岩石縫裏把石斛根部抹了牛糞栽上去,數量還不少……好了,今晚就這些吧。”顧雨歇起身,對盧正道,“你別往深處走了,這條小河再往前走就是花園外面,這個村裏的另一家果園,夏天可以去偷西瓜吃,不過現在還沒有,晚上蟲多,回吧。”

“我不愛吃西瓜,愛吃葡萄。”盧正替他接過竹匾抱在腋下,在小林子裏踩着草坪原地轉了個圈,東張西望了一番不知道該往哪回小白樓。

“我看到磚牆的圍欄那兒有藤蔓,今年他們可能種葡萄了。”顧雨歇擡手拎住盧正的後衣領,一把将他從迷路的方向拎回正路上。

鄉下夜晚的天空很幹淨,兩人在月光下沿着來路往回走,像是童年的一次晚歸。

盧正走路沒正形,一搖一擺的,肩膀總蹭着顧雨歇,走着走着顧雨歇就被擠到了路邊上。盧正低頭看着他生氣的表情,笑問:“我春來大兄弟不會是因為你們沒錢所以才不給他上學吧?”

顧雨歇深吸一口氣,忍住毆打他的沖動将他往路中間推了推:“我看起來這麽喪心病狂?”

“反正你現在這樣子看起來有點想打我……其實你何必那麽辛苦,外頭想買下你花園的公司還不少,你要是肯賣,我可以跟其中一家去談談,那是我哥們,可以給你個好價錢,你不但可以還了外債清了貨款,說不定還能找個別的地方再做一家一樣的花園,又何必跟錢跟政府過不去。”

顧雨歇拍拍滿手的泥巴,雙手插進兜裏,悠悠道:“你哥們幫人找工作嗎?”

“什麽?”

“‘芸芸’養了三十多個村裏的花農和園藝工人,政府來談收地時我跟他們談過,起碼保障這些人的生計,可是他們把地收回去是要開發土地造房子的,短時間內沒有什麽工作可以安排給他們,至于我自己……如果沒有這片花園,我自己的着落都不好說,更不用說安排他們了。那你的哥們呢?把我的花園買過去,可以負責他們的生計嗎?”

這事兒換做盧正自己肯定沒問題,但現在要投資這片地的是蔡毅然,這家夥可不是什麽慈善家,頂多算個“進口廢物”,讓他平白無故要安排這些村裏人的工作,恐怕得費點功夫和他談談,盧正琢磨,如果安排幾個園藝工人去自己公司做花木養護倒也不是不可以。

盧正問:“所以你就是因為這事兒才不肯賣花園?”

顧雨歇道:“還有……”

“恩?”

“沒什麽……先把這些解決了再談別的吧。到了。”

二人談話間已經散步回到了小白樓,顧雨歇嘆了口氣:“看來你今天本來就沒打算離開?”

“我可以給你的民宿提提意見,趁你還沒正式對外營業。”盧正厚臉皮地沖他笑笑,一溜煙便跑去自己車裏擡出一個巨大的銀色行李箱,回到樓前對着氣鼓鼓的顧雨歇道,“我不挑,随便哪間都行,試營業期間房費減半嗎?含不含早?”

“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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