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盧正就這麽提着箱子大搖大擺又一次闖進了小白樓。

這小白樓裏乍一看是實用簡約的改良中式風格,地面是整體鋪幔的烏黑色青磚,端莊雅致,沒有雕龍畫鳳的繁複堆砌,但仔細瞧瞧,卻像是東家捐塊磚西家送把椅的“百家屋”。

進門處擺着供客人暫存衣物的格栅小鬥櫃是斑駁的二手家具,鬥櫃上挂着簡約的手工梅花框,貼素雅的淡黃色幹花,将江南秀景輕描淡寫,卻完美隐藏了小樓的配電箱。民宿大客廳裏遵循“天圓地方”的格局,圓形吊頂和溫潤的古木長方宴客桌呼應,似是頗有講究,卻又找不出兩把完全一樣的椅子。踏板古風琴和“飛人牌”縫紉機都設計成了花藝擺臺,枯木枝做成的衣架和爬梯纏上了常春藤,舊篾席裁成圓形做成了茶墊,還有掉了漆的釣魚燈和缺了角的水泥花瓶。

所有物件都像是就地取材信手拈來或是随意從鄰居或親戚家搬來湊數的,但細看下,卻幾乎都是用了心的手工藝品。

燈光帶暗藏于格栅和凹槽等細微處,營造出層次和明暗氛圍。屋裏暗香浮動,窗外綠野成蔭,屋內又有大量留白,純白的牆面被月光投射出陶土花盆中散尾葵和雪柳枝的斑駁疏影。

盧正環顧四周發自肺腑道:“你這兒的手工設計不簡單啊,看不出你還挺有才。”

顧雨歇跟在身後目不斜視回道:“你的房費660一晚,押金1000。”

“啊?”盧正疑惑轉身,發現顧雨歇已經消失在樓梯上,只留下樓梯邊雅致的水系景觀裏滴滴答答的清水聲,活生生把盧正遺棄成了“不速之客”。

盧正憑着過目不忘的能力,記住了那張宣傳頁上民宿房東的電話,加了顧雨歇的微信後,他大手一揮給顧園主轉了一萬塊錢,“不速之客”靠金錢得到了合法化的權利,恬不知恥地想住上半個月。

盧正獨自上樓,選了一間大套房住了進去,邊脫衣服邊給郁桂馥打了個電話。

老郁被他這個甩手掌櫃甩了一臉雞飛狗跳,“正馥”上下可着勁兒地盯着他屁股後頭薅毛,終于把他這只禿毛羊薅成了黃皮猴子,老郁大半夜和手下的財務顧問們開會,從會議室出來時就像剛從盤絲洞裏撈出來的脫水人幹。

“不是,我說祖宗,你到底什麽時候回來,我可陪姑奶奶們鏖戰到現在,你再不回來我就精盡人亡了。”

盧正扯着嘴角笑了笑,點開在線數獨游戲,邊玩邊說:“我才走沒幾個小時,你怎麽這麽不經榨。”

“上次嘉兒帶隊給‘平遠’做的年報和投資分析,他們管理層讨論下來覺得跟我們的分析內容不太一致,他們的管理層似乎更悲觀,我們正跟這兒重新審參數假設和競品報告呢。”

盧正窩在客房的棉麻沙發裏翹着二郎腿,手指點着游戲挨個填上數字,嘴裏道:“他們的高管都是行家,如果堅持這麽認為,有可能是我們漏掉了什麽重要風險,還有……你關注下管理層會不會是故意保守,看看‘平遠’有沒有調節業績的動機和進一步的資本市場動作。等會兒把資料發我看看。”

“行嘞,我這就跟他們說去。”

“等等,老郁,”盧正喊住他,“你抽空幫我查一查芸芸的債主什麽來頭。”

郁桂馥:“怎麽了,又不順利?這都要逼你在背後使黑手了,這小子能耐啊!”

盧正:“那不然怎麽辦?你給我出出主意怎麽逼他賣花園給蔡毅然。”

“爸爸,你誤會了,我是正人君子。”

“得,那下次和妖魔鬼怪們談業務,你這個正人君子去喝酒對付吧。”

“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先天不足,肝兒特嬌嫩,我想想啊……這事兒……”老郁憋了半天終于憋出兩個字——

“搗、亂!’”

“搗亂?啧……怎麽搗?”

“攪黃他們的生意,讓他賺不到錢還覺得這花園是個累贅,可不就賣了嘛。”

盧正醍醐灌頂,興奮地吹了聲口哨:“我一會兒發你一個廣告公司的名字,你明天幫我去辦點事兒。”

倆人扯了一番閑篇便挂了電話,盧正一局對角線數獨也一心二用地正好完成,對方戰敗,盧正看了一眼通話時間,6分20秒,狀态不太好,大概是一整天沒浸潤在數字的海洋裏了,盧正渾身難受,立馬點開老郁發來的報表把幾個數據迅速過了一遍,瞬間覺得腦袋清爽眼珠子發亮。

手機又響了,郁桂馥發來一份資料——《實用花木養殖竅門》。

盧正:“……”

顧雨歇剛剛在樹下說什麽來着,讓它開花就把樹賣給他。

于是盧少爺正襟危坐端正嚴肅地點開了“竅門”,兩分鐘後,直接倒在沙發裏睡着了。

三月尾聲的花園裏和風細細,恬靜芬芳。

玉蘭壓條,山茶嫁接,美人蕉分株,含笑茉莉打老葉,月季芍藥施催芽肥,抽穗兒的爆芽的都争先恐後,“芸芸花間”在嫩枝和花蕾的遍野爛漫裏一日一日地烘暖晴天。

盧正作大爺狀在花園裏足足賴了兩個星期,每天只做兩件事,不是礙眼就是招嫌。

頭一天他就把民宿樓的沉香換成了掰碎的蚊香塞進香爐裏,熏得滿樓烏煙瘴氣,又把殺蟲劑換成了洗潔精灌進噴藥設備,被管理病蟲害的花工劉大爺追着滿園子嚎了一下午。第二天卸了全園修剪器械和工具的螺絲;第三天一鍋端了繁育園裏的良種苗;第四天掐了薔薇半島上所有沒開的花苞;第五天讓老郁安排了六個公司帥哥介紹給負責園內清潔的吳大媽的女兒,吳大媽連着請了三天假陪女兒相親,花園裏的垃圾差點堆成珠穆朗瑪。

後面幾天就沒幹別的了,整天就忙着被顧雨歇扛着鋤頭追着打……

看在盧正又交了足夠三個月住宿房費的份上,顧雨歇總算沒對他下狠手,加上“芸芸花間”正在花園度假民宿的推廣期,要是傳出把第一批客人打出去的傳聞……顧園主光想想就身心俱疲。

幾天後,“芸芸”接了個戶外婚禮,園藝工人早早就在小樹林裏布置起原始浪漫的森林風布景,顧雨歇坐在小白樓的長桌前紮鮮切花束。

早飯前後,合作的廣告公司運來了第一批定稿宣傳單,顧雨歇打開一看……

“盧正!”顧雨歇一腳踢開盧正在三樓的房間門,将他從床上揪了起來,“宣傳單是不是你搞的鬼!”

盧正迷迷糊糊被吼成了癡呆:“什麽?” 他接過傳單看了一眼,悶聲一笑,老郁效率還挺高。

“芸芸花間”合作的是一家小廣告公司,敲定了宣傳頁的設計和色彩後顧雨歇便付了尾款安排廣告公司開始印刷,偏偏被老郁中間截了糊,提前花巨資買通了廣告公司的老板,把顧雨歇最初的那份黑白頁宣傳單當成定稿印了幾千份。

——“叮”,兩人瞪着眼對峙時,顧雨歇的手機收到一條銀行退款信息,廣告公司的老板把顧雨歇付的設計和印刷費都給退了回來。

一大早就被扔了一臉錢,被單方面“改朝換代”的顧園主氣得直咬牙。

盧正卷起被子又滾回了床上,拿屁股對着顧雨歇,黏黏糊糊道:“哎呀,不就傳單作廢了嘛,沒事兒,咱再印,诶,我還認識不少設計公司,我給你介紹介紹?”

“芸芸花間”民宿已經在試運營階段,這兩日已經有客人入住,正等着宣傳單用,這一來一回指不定又要被盧正攪黃多少時間。

盧正本以為顧雨歇非跟潑婦似的撓他不可,但想象中的疾風驟雨并沒有來,房間裏一片安靜,盧正倏地睜開眼猛然轉身。

這一轉身差點迎上顧雨歇的鼻尖,兩人靠得很近,就和那日在花園門前盧正抱着他摔在地上一樣。

窗邊的白紗簾在晨風裏飄向床頭,水泥方盆裏翠綠的天堂鳥葉面映着一道金黃晨霞,像是奔襲一夜,迢迢千裏只為清晨微妙的這一刻而來。

盧正無聲地張了張嘴,望向顧雨歇的黑眼圈和起了皮的幹唇,心跳竟然有一瞬間劇烈起來,他前言不搭後語地問道:“我一直忘了問你,你今年幾歲?有30嗎?”

顧雨歇:“…………………………”

盧正:“年紀大了熬夜不容易恢複,生氣了容易胃疼,犯不着。”

“我跟你的确犯不着。”顧雨歇飄了個白眼給他,起身離開了房間。

顧園主好像真的生氣了。

盧正匆忙洗漱下樓,發現顧雨歇已經離開了小白樓,工人們正在張羅着把他紮好的滿屋子花束裝車運至小樹林。

看數量,顧雨歇大概今天淩晨就起來工作了。

盧正想起自己這兩天根據花園的規模、育花品類和運營情況推算出的顧雨歇目前的財務狀況——按他現在入不敷出的實力,還債都困難,應該沒錢去找信用和能力更好的廣告設計公司,這份宣傳頁應該是他自己參與設計了很久才定稿的。

但角落裏那厚厚幾大摞的宣傳單上只有黑色的線條畫,連二維碼和預定小程序的圖标都是黑白的,看上去真的不太吉利。

用三瓜倆棗就白白糟蹋了別人一番辛苦,盧正揉了揉腦袋,覺得自己可能做得過分了。

“芸芸”深處的小樹林裏,栖鳥啁啾,微風拂柳,落新婦栽在河畔疏林的半陰下暈染開一大片粉色,沾着灼灼花紅的白紗掃在淙淙小河邊軟絨絨的芳草上,留下金光閃閃的陽光斑點。

趁着新人還在婚禮彩排,顧雨歇坐在樹林裏的木質桌椅上,低頭認真地手寫座位卡。

盧正從身後大喇喇地往木凳上一坐,動靜太大,顧雨歇寫字的手肘被他一蹭——“李莉女士”被寫成了“李莉女土”。

顧雨歇:“………………”

盧正抽過他手裏一沓座位卡和鋼筆,揉了揉鼻翼道:“我幫你寫。”

盧正端端正正坐在旁邊,低頭對着名單認真抄寫客人的名字在座位卡上,他的硬筆字寫得非常漂亮,蒼勁有力但飛揚灑脫,寫得比顧雨歇的正楷大了好幾號,和他不羁玩脫的性格十分相配。

顧雨歇看了一眼,說:“你還真是字如其人。”

“和我一樣英俊潇灑?”盧正沒擡頭。

顧雨歇冷哼一聲:“和你一樣不要臉。”

盧正笑道:“我覺得你在誇我。”

顧雨歇胸口嘆出一口氣,雙臂環抱胸前靠在木椅靠背上,望着前方仿若在四季流岚的林間親吻的新人,喃喃道:“五年前在那棵木蘭樹下也辦過好幾次戶外婚禮,那幾對新人臉上的笑都好像塗上了木蘭花的桃色,可惜很久都沒看到了……總覺得每次看他們排練的時候才是真的,等真到了婚禮現場了,就都是做給賓客們看的。那姑娘手裏的玫瑰捧花品種,中文意思是‘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可有多少人真能白首不相離,總有一個會先食言離開。”

“所以你是不相信愛情還是不相信婚姻?”盧正繼續低頭寫字問道。

春霞裏的紫苞紅焰,樹下的流光溢彩,都像把鋒利的剪刀将記憶剖開,顧雨歇只淺淡也無奈地一笑:“無所謂,都一樣,反正那棵樹五年前開始就已經不開花了,加上您特供的黑白宣傳頁,芸芸接下來恐怕也接不到戶外婚慶的單了,雖然這業務還挺賺錢的。”

盧正停下了筆:“我……”

“沒關系,”顧雨歇說,“我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你能逼得我賣花園是你的能耐,我能把你逼走是我能耐,我們各憑本事。”

盧正偏頭看了他一眼,林間忽地吹過一陣清風,顧雨歇額前的碎發沾上了細碎的花瓣屑,盧正像是完全聽不見顧雨歇在說些什麽,他情不自禁湊近了一點,擡手替顧雨歇将那片花瓣從頭發上撥了下來。

連盧正自己都覺得魔怔了,顧雨歇更是不知所措地微微朝後一躲。

盧正看着他微怔的眼睛,笑道:“接着說。”

“說什麽?”

“木蘭為什麽不開花?”

顧雨歇停下不說話,盧正便盯着他看,手裏卻繼續在盲寫卡片。顧雨歇怕定做的昂貴香水卡紙要被盧正糟蹋完了,只得回答道:“我媽媽五年前過世了,她走那年的春天,是這棵木蘭最後一次開花的春天。”

盧正:“……”

顧雨歇:“我爸呢,為了讓他再開花,這幾年的命就搭在這棵樹上了,起早貪黑地伺候它,花園裏其他的事再沒管過,欠債越來越多,殘枝枯葉也越來越多,可木蘭再也沒開過花,他自己卻先走了。”

盧正:“所以……所以你不肯賣這棵樹,是因為……”

顧雨歇:“我說了,如果你能讓它開花,我就賣給你,我對我爸也有交待了。”

盧正苦笑一聲,點了點頭,道:“明白了,咱都要當孝子。”說着,盧正抽出一張空白座位卡“唰唰”寫下兩行字。

盧正在卡片底端簽上名後,遞給顧雨歇:“簽吧,說到做到。”

“‘待木蘭花開,就……’”顧雨歇念不下去了,瞪了一眼卡片上洋洋灑灑十幾個大字,只留給他指甲蓋大點地方簽名。

顧雨歇一大早到現在還真是被這貨氣得胃疼,他捏着筆不得已把自己的名字縮頭縮腦地簽在了“盧正”這倆快飛起來的大字旁邊,越看越像個小媳婦兒樣。。

他把卡片扔還給了盧正,盧正看了一眼,滿意地吹了聲口哨,将卡片收進了褲兜裏。

樹林裏,婚禮進行曲響了起來,顧雨歇讓工人把座位卡拿去貼在排齊的木凳靠背上,準備起身離開。

“哎等一下,”盧正從工人手裏抽出最上面的一張卡片,旋即對顧雨歇道:“那什麽……宣傳頁的事,是我不對。”

顧雨歇送了他一個白眼:“要道歉還不如幫我把傳單都發出去。”

“得,沒問題,還有別的吩咐嗎顧老板?能給您順氣消氣的都成。”

顧雨歇倒是不客氣:“掰60盤蚊香,幫吳大媽把垃圾清了,給春來輔導功課,你挑。”

“我挑?呵,您這是想把我往死裏整啊。”盧正說,“行,我不挑,我是成年人我都要了!”

顧雨歇指了指盧正口袋裏的那張卡片,說:“盧正,這張卡片簽了不代表我怕你,花開歸花開,在花開之前,盡管放馬過來,看咱倆誰熬得住。”說完,顧雨歇頭也不回離開了溫馨浪漫的婚禮現場。

這中二的臺詞,大概也是被盧正逼急了。盧正望着顧雨歇的背影,掏出剛剛扣下的另一張座位卡湊在鼻尖聞了聞。

座位卡上面是他盯着顧雨歇的臉,盲寫下的“顧雨歇”三個字,味道是厚重的木質調和鋼筆墨水混合的味道。

嗯……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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