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芸芸花園,民宿小白樓。
盧正撐着頭望着窗臺下泱泱霞蔚般的紫色花串,懶洋洋問道:“樓外牆上這紫色的是什麽花?”
“那叫紫藤。我已經第四次告訴你啦,盧正大兄弟!”春來咬着鉛筆頭在草稿紙上算數學。
“路邊的呢?”
“二月蘭和鳶尾”
“怎麽你們園子裏盡種些紫色的花?”
“紫色不好看嗎?”
“……看着有點暈!”盧正轉頭抽過春來墊在胳膊下的草稿紙幫他檢查作業,詫異道,“你才幾歲,怎麽已經算開方了?”
春來穿着小白汗衫,用一腳踩凳的大爺摳腳坐姿說:“我不知道啊,小雨哥哥和六爺教到哪我就學到哪。”
盧正:“哦,那你覺得開方難嗎?”
春來:“不難啊,開方哪有開心難。”
“……”盧正終于掰斷了第60盤蚊香……
不知不覺,窗外已是綠蔓濃蔭的時節。
晝長夜短拉長了園子裏所有活物的身影,春鳥一啼,若隐若現的顏色像是被一夜之間喚醒。粉蝶花插空般在小樹林間填滿了淺藍色,蝸牛一蹬一蹬在寬闊的葉面留下亮澤的拖痕,它穿過絲絨三色堇和肥莖壯枝的重瓣鳳仙,折斷的嫩葉被擠出大顆大顆新鮮的黏稠汁液。
小白樓上垂挂的盈尺紫藤花已經開得如瀑如雨,遙望成海。輕煙般的朦胧薄雨一下,栀子花幽遠的香味就随着如煙似霧的細毛腳雨絲浸潤滿整個花園。
清風間,盧正趴在窗臺邊的書桌上,枕着胳膊睡了個香濃午覺。
盧少爺這兩個禮拜是真的累得夠嗆,花園裏的勞作時間并不是分為早午晚三段,還有數不完的拂曉和午夜。盧正每天淩晨四點就被園裏的鳥叫吵得天翻地覆,頂着一頭炸毛起床後便跑到月季花圃裏偷師。
顧雨歇和花農這幾個禮拜正用重瓣白玫瑰作父本、自育紫薔薇品種作母本,和穎城農林科學研究所合作培育雜交條紋藤本月季,每日都在花田裏一蹲就是幾個小時觀察生長形态和出芽情況,盧正便躲在一邊偷偷學,妄圖從中觸類旁通總結出一些讓植物開花的經驗。偷完師盧正還要開着吳大媽的“保時潔”滿花園收垃圾,下午輔導春來兄弟學數學,晚上被郁桂馥千裏追魂,窩在民宿裏給客戶做并購方案,空了還得幫顧雨歇掰客房用的蚊香盤,通常是掰一斷二。
直到“珠穆朗瑪”垃圾山清完,圈圈繞繞的蚊香積了一沓,黑白廣告宣傳頁被盧正拿來給住宿客人做填色圖卡,還抽了大大小小不少紀念獎,一舉多得贏了不少客源,終于紮紮實實過完這半個月。
小白樓前的那條路兩旁已經開滿了紫丁香,滿園子的紫色把盧正砸得昏天黑地才讓他想起自己答應顧雨歇的事算是一件件言出必行了。
雜交藤本月季發了芽,被顧雨歇掰掉了多餘的芽點,可木蘭枝頭仍然空空如也,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盧少爺的這個午覺睡得太香,嘴角流下了哈喇子,醒來時發現春來和他頭對頭一起睡着了。
春天的午後太适合睡覺了,盧正眯着眼朝窗外望去,陽光正好,天藍似海,樓前的路幾乎被紫色花樹淹沒,團團簇簇成一片延伸至道路盡頭,隐約能看到有美術生在路邊寫生。
盧正伸長胳膊揉了一把春來的腦袋:“起來,哥帶你出去玩玩。”
小春來迷迷瞪瞪半閉着眼睛,被盧正一把扛上肩頭下了樓。
盧正踩着白色自行車載着春來在紫花成蔭的花園大路上吹着口哨翩翩而過,滿路都是春來開心的大叫聲。
“盧正,快看!”春來站在車後座的踏腳上對盧正鎖喉摳肩,拽住他的頭發往一邊“打着方向”,沿路興奮地向他介紹道,“那是大麗菊田,還有郁金香,路邊的是三色堇和矮牽牛。”
“太!多!了!記不住!”盧正騎着車迎風大喊,一腦袋頭發被吹成了風裏漂浮的水母。
顧雨歇這時正站在大麗菊花田裏拿着花苗培育監控表叮囑園藝工人:“注意花芽分化期山茶有點落蕾,控一下水,預定的那些盆栽發貨前要監控盆土酸性。”随後,他蹲下身,将一塊大麗菊的完整塊根栽進苗圃裏挖好的穴中,他示意工人要将蘆頭朝上與地面平,壅上細土,“十厘米,嗯,差不多夠了。”他聳起肩頭擦了擦額角的汗,點頭示意他們可以開澆灌器澆水,“你們之前沒種過大麗菊,就按這個方法把客戶定的花幫他們栽好,然後……”
顧雨歇的話音漸漸弱了下去,他擡頭看到盧正騎自行車載着春來一路從大路飛馳而過,朝小樹林奔去,顧雨歇莫名地額角一抽,脫口而出喊道:“盧正你騎慢點!”
盧正單手脫把,遠遠揮手道:“知道知道,放心!”
“不是!林子裏有路可以通到外面,你不要帶他騎出花園!盧正!”顧雨歇焦急地大喊。
“老板,孕蕾時側芽要抹嗎?”園藝工人再次叫顧雨歇,“老板?”
“啊?”顧雨歇惴惴不安收回眼神,“哦,要的,抹側芽留頂芽,苗高差不多15厘米打頂,控制施肥,不要讓它徒長,開花前立好支柱。”
“好的。”工人細致記下栽種要點。
顧雨歇又擡頭看了一眼,盧正也不知聽見了他的話沒,歪歪扭扭騎着車早就消失在了路上。
“你們先忙,我去一下。”顧雨歇眉頭深鎖,丢下園藝工人狂奔出花田,他望向小樹林外的方向,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一進小樹林,盧正的車便沿着兩旁粉色的艾拉絨球往深處騎去,空氣裏微香浮動,野花叢和綠樹蔭漸漸淹沒他們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錯覺,盧正發現從進小樹林開始春來就坐了下來,抱着他的腰在後座漸漸一聲不吭起來。
“春來,怎麽不給我介紹了?這花花綠綠的都是什麽?”盧正偏頭問春來。
春來不說話,軟軟的臉頰埋在盧正的後腰,抱着他的小手汗津津的。盧正騎車的速度慢了下來,嘀咕道:“怎麽了兄弟,剛才還好好的,不想出去玩?”
說話間,盧正騎着車已經一路往小樹林外行去,很快便看到了花園後門的指示牌,就在騎出門來到花園外田埂間的那一刻,春來抱緊盧正腰身的手勁忽而緊繃起來,盧正回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倏地捏緊剎車,長腿撐地,把車停了下來。
春來的臉頰上挂滿了濕噠噠的水漬,分不清究竟是汗水還是淚水。
“怎麽了春來?!”盧正下車把他抱了下來,着急問道。
小春來呆呆站着,緊皺的小臉上挂滿的竟全是淚痕,他渾身開始顫抖,哭着哭着就抽搐了起來。
盧正輕輕抱住了春來低頭安撫他,春來漸漸從啜泣到大哭,然後蹲了下來,把頭埋進膝蓋間放聲痛哭起來。
盧正:“……………………”這下真懵了。
春來自打跨出“芸芸”的門,就像從一個極度安全的殼裏被硬生生撕皮扯骨拽了出來,而他現在更像一只光溜溜沒長毛的雛鳥,站在廣闊春天的田野間,無論如何也飛不起來。
天太高,路太遠,但他只想躲回那個溫柔安全的軟殼裏。
“回……回去好嗎,帶我回去吧。”春來哭喪着小臉,一噎一噎地朝盧正請求道。
“好好好,回去回去,這就回去。”
盧正一頭霧水間聽聞這話像是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不疊地踢起車撐腳,轉身就想把春來抱上車。
“春來!沈春來!!!”芸芸的後門處傳來顧雨歇急怒攻心的喊叫,“盧正你放開,讓他回來!”
顧雨歇狂奔了過來,一把抱起春來藏在懷裏,瞪了盧正一眼,一句廢話沒有迅速朝“芸芸”跑了回去。
“罪魁禍首”一腦門的汗,推着車就跟了上去:“不是,我不是要拐帶他,我就想騎車帶他從後門出來,繞田埂玩一圈再從前門進去,天地良心,我要對他有一點壞心眼不得好死。”
顧雨歇忙着安慰懷裏的春來,顧不上盧正的良心自白,他擦了擦春來哭得髒兮兮的臉頰,發現自己的手上也是一手的花泥,把小臉擦得更花了。
春來雙手雙腳熊抱住顧雨歇,腦袋沉沉擱在顧雨歇的肩膀,許是哭得累了,眼皮很快耷拉了下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盧正掏出紙巾,擦了擦春來的臉頰,另一張塞進了顧雨歇的手心裏,他輕聲對顧雨歇說:“我不是故意的。”
顧雨歇冷着臉一路無言,走到小白樓前,他沉聲對盧正道:“你有你想要的東西,我有我想保護的人,你這段時間在芸芸怎麽胡來搗亂我都沒趕你走,因為你是芸芸的客人,但是盧正,如果你要傷害到我的人,對不起,芸芸不歡迎你,我也不會對你客氣。”
說罷,他頭也不回抱着春來走回了小白樓。
鬧鬧騰騰一下午,天邊不知不覺已經暈染開彌漫的橘色霞光,盧正坐在春來房門口手掌搓着臉,筆挺的鼻梁到鬓角都映着金燦燦的光,可他表情很喪,腦袋嗡嗡直叫,迷迷糊糊也不知什麽時候日頭就落了下來。
花園裏那些喧嚣的、盛放的、蒸騰的都像是一瞬間就歸于了平息。
春來回小白樓後就驚吓過度發了燒,顧雨歇和六爺陪在床前照顧了兩天,第三天終于退了燒,吃過晚飯便在房裏活蹦亂跳着和顧雨歇讨教還價寫作業。
人平靜了,天地卻迎來了一場蓬勃躁動的春雨。
盧正探頭探腦躲在春來房間門口賊兮兮地沖裏頭瞭望,六爺從身後給了他後腦勺一巴掌:“你小子!”
盧正轉頭笑笑,悄聲問:“好點了嗎?”
六爺搖了搖手裏的可樂罐:“想喝可樂了都,能不好嘛。”
盧正趁熱打鐵,繼續道:“那他呢,還生氣嗎?”
六爺鼻子裏哼氣兒柔聲柔氣“嗯”了一聲,看在盧正這兩天都守在門口寝食難安的份上,沖他努努嘴——春來房間外的小客廳裏,擺着一塊流心小蛋糕,是顧雨歇剛剛做好卻不知道什麽原因還沒拿進春來房裏去的。
六爺将可樂扔給盧正:“你進去吧,榮寶齋的榮老定了幾盆黃楊巘,要的急,我幹活去了。”【1】
盧正端起甜點晃着可樂剛要推門進去,六爺叫住他。
“盧正,”六爺說,“你大概從小就很順,世家少爺心氣兒高,快樂來得容易,就看不到旁邊的人在哭。”
“不是,六爺,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春來不能出花園,他……”
六爺擺擺手,示意他不必解釋:“你當然不是故意的,我和小雨都知道,沒怪你。進去了別忙着問,總有需要等一等的事,別急着知道答案。”
盧正的表情難得的嚴肅,他點了點頭,六爺便轉身扭着腰踏着木樓梯下了樓。
窗外雨聲漸濃,天色也暗了下來,花園裏到處是雨水打在植物根莖葉上的聲音,噼啪作響,卻清淨無暇。
盧正輕輕推門進去,春來仍舊穿着那件白色小老頭衫,正站在床上和顧雨歇對峙,盧正知道那是他最愛的T恤,顧雨歇這兩天給他洗得幹幹淨淨,趁着春雨前的那兩日曬得全是陽光的味道。
顧雨歇指了指地上:“你下來!”
春來撅噘嘴:“我不,你說好我做完作業可以吃蛋糕的!”
顧雨歇:“100道速算錯了6道,別以為我不知道昨晚你躲在被窩裏偷偷看漫畫,知不知道自己身體剛好,今天不許吃蛋糕了。”
二人聽到開門聲時,同時轉了頭。
“啊!盧正!”春來蹦下床直接撲了過來,從他手裏搶過甜點和可樂,向顧雨歇做了個鬼臉。
顧雨歇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多了盧正這位豬隊友的,這孩子顯然已經忘記了是誰讓他哭得驚天動地。
萬般無奈下顧雨歇一個箭步走到春來面前沒收了可樂:“剛退燒,多喝開水,不要喝可樂了。”
春來嘟囔着想說什麽,顧雨歇不客氣道:“那不然蛋糕也別吃了。”
春來不幹,一把将裝着小蛋糕的盤子捧進懷裏,橫着挪到了門口,他扯了扯盧正的衣服下擺,盧正矮下身,春來湊到他耳邊道:“小雨哥哥不是生我氣,他是生你氣呢。”
盧正:“……”
春來抱着最愛的小蛋糕喊着“六爺六爺”的就沖出門下了樓。
顧雨歇站在窗邊,又将可樂扔還給了盧正:“他病剛好你就讓喝可樂?嫌那天沒被吓夠?”
盧正張了張嘴,還是沒把六爺供出來,他說:“看春來沒事了,就想哄哄他。”
“小孩子就是這樣,生起病來就跟煨竈貓似的,燒一退蹦跶得比猴兒都歡。”
“嗯,”盧正有點尴尬,想接着問下去,又想起六爺的叮囑,便沒多問。他走到顧雨歇面前準備借花獻佛道個歉,“那個,春來不能喝你喝吧,碳酸對心情好。”說着他拉開了可樂拉環。
“啪”!
盧正:“!!!”
顧雨歇:“…………………………”
可樂一路從在他們四人中間颠來簸去,終于在打開的一瞬間釋放了被一路嫌棄的憋屈,噴了顧雨歇一身。
顧園主只要碰上盧少爺心情就十分不美麗,連碳酸飲料都無能為力。
作者有話要說: 【1】黃楊巘:黃楊盆景配上秀石作石附盆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