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暮春初夏之交,薔薇科甩下其他同伴一騎絕塵開成了王者。泥土裏不分晝夜鑽出花花綠綠的生命,目染萬色,格物致知,繁盛的季節連接住了雙腳和大地。

不過連月季、薔薇、玫瑰都傻傻分不清的盧正就更不指望弄明白園子裏千百個花灌木和藤本品種了,他的眼裏只看得見那棵終于叫得出名兒的木蘭。

自從前晚春來和盧正分享“寶藏”之後,倆人愈發勾肩搭背地背着顧雨歇“作奸犯科”起來。

男人之間一旦分享秘密,自然而然是要狼狽為奸的。

這日趁着顧雨歇帶花農在種植區給茑蘿立架引蔓,盧正領着春來摸進了顧園主的房間。

“左邊,左邊點兒!”春來騎在盧正脖頸上仰着腦袋伸手去夠一本發了黃的口袋書。

“兄嘚你倒是使點勁兒啊!”盧正墊着腳托住春來的小屁股往上頂。

春來終于從竹書架的最頂層摳出一本黃封皮“寶藏”。

正午時分,陽光正烈,盧正專心致志盤腿坐在古木蘭樹下捧着那本小黃書——《木蘭科植物科學養殖》神經叨叨。

“種子用草木灰浸泡三到五天,溫水再泡一天……什麽苗床……哎不對不對,是這個,開溝深10厘米,枝條埋入土至少帶三個芽,”盧正張開食指拇指比劃了下長度,繼續對着書念念有詞道,“最下一個芽後部表皮環剝一圈,1-2年後剪離母本,兩到三年後開花……要,要兩到三年啊,不是科學養殖嗎,催肥催熟一起整起來,需要這麽久嘛!這破書對不對的……”

“喂!喂!你在不在聽我說啊!”郁桂馥扯着嗓子在電話那頭嚎地快高血壓了,“姓盧的你他媽當我是死的啊!”

盧正終于想起來自己還歪着頭在接老郁的電話:“恩?你說什麽來着。”

“媽的……我說,你還記不記得‘約達’這家公司!”老郁吼道。

“‘約達’?好像有點兒印象,做物流那家?”

老郁忙點頭:“對對,就它們,之前看中穎東區一塊地準備做物流地産,框架協議都簽好了,就因為你老人家的分析報告,人家100畝的物流地産沒簽成。”

盧正撐着腦袋擡頭望向木蘭的枝丫,被直射的陽光照得眯起了眼睛,懶洋洋地不以為意道:“記得,怎麽了,畝均稅收到不了80萬是事實,穎東不可能把地給他。”

“嗐,我知道,但是‘約達’最近被普洛斯收購了,和德國郵政合作了一個新項目,想殺回穎東,這回大概是勢在必得,所以那什麽,那個……他們想約你聊聊。”

盧正:“約我聊什麽?我說你是不是收他們錢了?”

郁桂馥忙道:“哎喲,沒爸爸你的旨意我哪敢。”

得,“爸爸”出場了,老郁的正題該來了。

郁桂馥道:“‘約達’的老板想約你聊聊,重新對稅收産值做個評估,你知道的,上次就是因為穎東區長蔡紹元委托你做的分析,才讓他們和那次合作失之交臂,現在你要是肯為他們重新出評估方案,蔡區長那裏看了你的報告,這事兒不就成了嘛!”

“蔡紹元?蔡毅然他叔?”盧正意味深長拖了調地質問老郁。

老郁雞賊地嘿嘿一笑:“哎呀,我知道人家女兒對你那什麽,一直都是念念不忘,你不想再招惹她,但是人家長得那麽漂亮……不不不,我是說但是公歸公,私是私,‘約達’的數據我看過了,問題不大,這錢不賺白不賺。”

“哼,”盧正撇嘴一笑,“你這是趁我心思不在公司,悄悄把我洗幹淨打扮漂亮就賣了,連價錢都談好了?”

老郁指天誓日道:“那不能,還沒簽合同呢!”

“……”

老郁又開始嚎了起來:“爸爸,你說你這個月才來了公司三天,我和兄弟姐妹們每天都在通宵加班,眼看湯達人快要吃完了,還剩兩盒自熱火鍋已經被我鎖進了保險箱,明天開始他們終于要對鎮宅祥物螺蛳粉下手了!”

“螺蛳粉鎮什麽宅?”

“有它熏不死的玩意兒嗎?”

“……那倒是。”

“你看你再不對公司上點心,咱們都要沒飯吃了……要不你順帶把自建迷你小食堂的方案也批了吧,這事兒我一個人簽字不算數,我的人設一直都是公司裏的花盆,呸,花瓶!”老郁快哭了。

“我……嘿你個死老郁,可着勁兒薅我毛呢是吧……”盧正龇牙咧嘴地站了起來,忽而轉頭看見顧雨歇推着一車的板岩和礫石從後門處進來路過小樹林,盧正立馬拔高了嗓門道:“那什麽,不就自建小食堂嘛,批了批了,哥是個大氣的男人,就這樣,我還有事,挂了!”

“哎哎!‘約達’那事兒你別忘了!”老郁又在咋咋呼呼中被盧正無情地滅了燈。

盧正挂了電話将小黃書朝後褲兜裏一插便朝顧雨歇一路小跑,二話不說接過他手裏的雙輪農用小鬥車。

顧雨歇擦了擦額頭的汗,問:“你在這兒幹嘛呢?”

盧正:“研究怎麽讓木蘭開花。”

顧雨歇平心靜氣笑了笑:“那研究出來了嗎?”

“哎,讓這玩意兒開朵花比創造畝均百萬稅收還難……”盧正推着車垂頭喪氣陪顧雨歇朝薔薇半島走去。

芸芸花園裏的薔薇區坐落在莊園西面,花田周圍挖開了大半圈人工水系,便形成了一整片的薔薇半島,入島便有6座巨型花拱門,此時已是花開最繁盛的精彩季節。

二人推着小鬥車從繁花似錦的拱門走過,盧正指着一棵單枝近30個花苞的甜香月季問:“這麽多花苞啊,這棵叫什麽?”

“這是微型月季,叫甜蜜馬車,多頭爆花,也很香。”

盧正滿臉木讷,似懂非懂點了點頭,顧雨歇知道他沒明白,便在穿過拱門時放慢了速度,一個一個給他介紹:“幾個花拱門分別用了粉色龍沙寶石、弗洛倫蒂娜,羅衣和黃木香好幾個爬藤品種的花,還有那座,是自然生長的野薔薇,芸芸裏有一百多個品種的月季和薔薇,開花的時候滿牆滿園都是,但是每一株的背後都離不開花農植栽、除蟲,施肥,牽引,哪種耐熱,哪種耐澇,哪種嬌貴,哪種皮實,都要一點一滴去觀察體會。濕度高了易害蟲病,低了呢又會枝梢癟萎,還要對付蚜蟲,紅蜘蛛,腐熟液肥料都要澆得當,春秋剪病枝,初夏拂曉摘花蕾——總之,盧正,灌溉一朵花不是你想的那麽容易的。”

盧正瞥一眼褲兜裏那本“小黃書”,嘆氣道:“我知道你什麽意思,我連月季薔薇和玫瑰有什麽區別都搞不懂,更不用說讓那棵莫名其妙就枯了,而且連你們都沒辦法的樹開花了。”

顧雨歇站在粉色的薔薇花牆下轉頭看向盧正,說:“想學哪有學不會的,那三種花同屬一科,葉片數量不同,手感不同,花多頂生也有多頭簇生的那是月季,直徑大于5厘米,薔薇呢是簇生成圓錐傘房花序,直徑大概3厘米。玫瑰是單生或簇生,花柄短一些。還有,刺也不同,月季和薔薇莖枝刺大,有尖有鈎,玫瑰是……”

“停停停,”盧正連忙道,“您能說中文嗎?”

顧雨歇想了想,說:“哦,那反正這三種你都叫它們rose就行了。”

盧正茅塞頓開,點頭道:“你看這麽一說我就懂了!”

顧雨歇看着盧正一臉正經的樣子,不經意地彎起了眼角。

初夏的陽光正烈,澆灌器裏的水珠噴出細密水幕灑在他們身邊,折射着多彩光芒,珠水很快順着粉粉嫩嫩的花葉脈絡一路滾落,所經之處,讓所有隐藏着的歡喜都爆開了芽。

盧正站在巨大的粉色花拱門下看着顧雨歇,鬼使神差問了句:“诶,你看,咱倆剛走過那麽多花拱門,像不像在辦婚禮?”

顧雨歇微瞪着眼看向盧正,心說你認真的?

他指了指盧正手裏的東西問:“你見過推着農用鬥車辦婚禮的?”

盧正:“……”

顧雨歇:“不過以後你要是來芸芸辦婚禮,可以給你安排走花拱門,女孩子都喜歡花。”

盧正道:“那也不一定。”

“什麽不一定?”顧雨歇輕輕碰了碰他的臂彎,一起推着鬥車繼續往前走,“有女孩子會不喜歡花?”

“不是,我意思是,也不一定非要女孩子。”

話音剛落,盧正一愣,雙手一個脫力把小鬥車丢在了地上,他連忙捂住了嘴,心道:我特麽在說什麽!

顧雨歇看了一眼被殃及的小鬥車,遲疑地問道:“呃……看不出來啊,你……你是那什麽?”

“不不不,我不是,我沒有,”盧正立馬将小鬥車在身前扶起來,正色道:“我……我不是,我其實喜歡‘一哭二鬧三上悠亞’那種……你懂?”

盧正說完給了個特別篤定的眼神點了點頭,然後雙手扶着車把昂頭挺胸直了直腰杆。

顧雨歇看着他“老漢推車”的造型,立馬會意:“哦,是是是我懂,我也,不不,我是說我喜歡深田詠美。”

“這位老師的我倒是沒怎麽看過,幸會幸會。”

“……………………”

二人心虛地對視一眼,仿佛剛剛向對方遞交了“直男鑒定表”,互相假笑一下,繼續往薔薇半島走去。

顧雨歇在薔薇半島造了16堵花牆組成了迷宮,很快就要試營業,他領着盧正一路轉過花牆迷宮,将小鬥車推到迷宮正中心,按畫好的造型圖,在迷宮中心位置的地面用青灰色瓜子石填入磨具,鋪成了一朵巨大的黑玫瑰輪廓,盧正有樣學樣幫上了忙,陪他在烈日下用礫石勾縫,鋪出了一條板岩小徑。

完工時已經快接近黃昏時分,六爺急匆匆跑了過來,手裏揮舞着一沓文件驚呼:“小雨小雨!律師函!”

顧雨歇眉心一蹙,什麽也沒說,接過律師函靜靜看了一眼,便安慰六爺打發他先回去。

盧正問:“什麽律師函?”

“欠的貨款,”顧雨歇将律師函遞給盧正,“人家來催了。”

盧正翻了一遍,感嘆道:“都欠了這麽長時間了,敢情你是老賴啊!”

顧雨歇:“……”

是夜,顧雨歇将花園裏發了黃的賬本、報表和稅單堆在小白樓客廳的大方桌上,沖盧正努努嘴:“喏,都在這兒了。”

盧正看着殘肢斷臂般的財務資料,捂着嘴牙疼:“你這都是些什麽玩意兒!”

“都是你要的啊,我看看,哦,這半沓稅單是浸在倉庫裏被波爾多液泡爛了一半……”

“波爾多液是什麽?泡稅單屍體的嘛?!”盧正叉着腰沒好氣道,“你這麽大這麽美的一個花園,財務管理簡直……哇哦,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顧雨歇冷眼道:“你看不看!不看我拿走了。”

“哎看看看!”

顧雨歇眼睛一瞪,盧正也不知怎麽的就覺得膝彎一軟乖乖坐了下來,嘴裏還不依不饒:“財務數據都是有靈魂的東西,要好好對待它們,說不定哪天就靠着這些發家致富了。”

盧正叨逼叨的時候跟神經錯亂似的,一旦摸上報表,身上一根叫“正經”的神經終于搭對了線,他左手握筆在一堆亂紙中條分縷析理數據,右手在筆記本上不斷地敲出數據,迅速按自己熟門熟路的模型模塊分類分析,兩手跟機器手似的一刻不停地工作起來。

木樓梯下用廢磚塊堆砌起來的小魚池裏發出夜間輕微的細碎聲響,竹筒儲水,敲擊青石,樓上飄出客人彈奏木吉他的悠揚和弦。

客廳的吊燈過了11點便調暗了一些,顧雨歇不知何時搬來一盆用大瓦盆栽的晚香玉擱在客廳裏,入夜後幽香暗浮,把客人悄悄送入了溫軟的夢中。

一晚上他都足夠安靜,也幫不上忙,就撐着頭看盧正聚精會神埋頭在飛舞的紙頁間,偶爾回答一下盧正不經意間有一搭沒一搭的問題,有些和芸芸的運營和財務有關,有些則沒有,盧正像是怕顧雨歇坐在一邊無聊,硬是分出心來陪他聊聊天。

半夜,盧正依舊保持着亢奮的工作狀态,稍一撇頭,看到顧雨歇枕着胳膊坐在身邊睡着了。

他擱下筆,湊過頭去耍弄般吹了吹顧雨歇垂在額前的細碎劉海,顧雨歇微微皺住了眉心,哼哼唧唧地低頭将倦懶的眉眼往臂彎裏藏,卻是藏不住殘燈下雪白的膚色,在他烏黑的眉梢和睫毛映襯下,更是發出白珠光一樣誘人的光澤。

平日裏顧雨歇臉上極幹淨卻也帶着一絲難以親近,神色也總是很單一,不是面無表情,就是沖盧正咬牙瞪眼,浴室那次難得的笑意像是珍貴又神奇的海市蜃樓,飄着恍惚的霧氣,被盧正藏在心裏翻來覆去回味了很久。

不張口怼人的奶油蘑菇湯真是美妙,還香噴噴的。

想來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光顧老師們的新作品了,清清靜靜不用幹“手工活兒”的夜晚也挺美好的,想到這,盧正的嘴角不由自主翹了起來,顱內又飄出一行行彈幕:

【這家夥要是個女孩多好,姐弟戀多酷啊!】

【我在幹嘛呢,剛剛算到哪來着,哦淨利淨利……】

【他睡覺的時候眼睫毛竟然會動,哇哦,這是什麽特異功能!】

【怎麽特麽算出來都是負數的!】

【他真好看。】

……

盧正在方桌前兢兢業業幹了一晚上活,将芸芸近十年來的賬務理了個大概,還擠出腦容量刷了一晚的屏。顧雨歇淩晨便起身安排園子裏一天的工作去了,待民宿的早餐開始供應時,盧正怕影響客人用餐,便抱着大堆資料回了房間,又把自己關了一整天,直到夜幕落下時,才心事重重出了門。

盧正下樓時,六爺正蹲在縫紉機前修皮帶。

“六爺,見小雨沒?”

六爺擡起半邊眉毛一揚聲道:“你小子沒大沒小的,你也得跟春來一樣叫小雨哥!”

“就他那身板……哎得,我雨哥呢?”

“大概在薔薇半島吧,也是奇了怪了,拍了那麽好看的宣傳照,門票也不貴,怎麽就沒人來呢……”六爺皺着眉,一手捏着滴管朝輪軸滴着機油,一手嬌滴滴地捏着髒兮兮的抹布一使勁,把皮帶卡進了轉輪槽裏,縫紉機修好了。

盧正給六爺吹了一波彩虹屁,把他老人家哄高興了才走出小白樓,剛走下樓前階梯,老郁的奪命追魂call又來了。

“爸爸。”

“說。”

老郁道:“你上次不是在想辦法給那花園搗亂嘛,我給你辦了件漂亮事兒,幫你騰出時間接‘約達’的生意。”

盧正腳步一頓:“你幹什麽了!?”

老郁語帶驕傲道:“我在網上看到你們那花園的‘綠野仙蹤’薔薇迷宮不是今天開業了嘛,我找人把他們買票的網頁黑了,別人登不進去,然後我把票全拍了,就是不付款,占着門票的名額,讓他們做不成生意,你要是覺得還不夠,咱就舉報他‘綠野仙蹤’這名兒侵權了,你看我機不機智,優不優秀,值不值得爸爸表揚?”

“呵……”盧正抽搐着嘴角冷笑道,“我現在正式通知你,‘約達’的生意黃了,你的迷你小食堂也沒了,幹嚼螺蛳粉吧你!”

“什麽?!為什……”

“哦還有,我希望下次看見你的時候,是不完整的八塊,而且是自卸的,再見!”

盧正挂了電話,極目遠眺望向夕陽落下的方向。

可是以他現在站立的高度,只能看到濃蔭密布裏一片被燙碎的金色晚霞。

大概因為整夜未睡,這一刻的他有些醉也有些熱,滿腦雞零狗碎的思緒,腦子裏嗡嗡作響。他心裏酸軟地一陣塌陷,那些掉下去的心緒深深淺淺地勾畫出一個身影。

盧正仿佛很清晰地看到顧雨歇一個人孤獨地坐在花叢中,手指滿是花刺拉出的細小傷痕,日頭一點點斜着越過色彩濃郁的花牆,直到倦鳥歸巢,園裏起伏着蟬聲蛙鳴,他只坐在自己鋪好的那朵“玫瑰”上,等着一個可能晚到的客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小鬥車:我特麽有什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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