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盧正提溜着一瓶酸藍莓冰酒,腋下夾一沓紙,糊裏糊塗轉進了薔薇迷宮。

薔薇牆也不算高,盧正踮起腳找路,總覺得下一個拐角就能見到他想找的那個人,誰知仰斷了脖子愣是把自己繞暈了,十來分鐘都在原地打轉。

“怎麽還找不着路了,這特麽在哪呢……”盧正繞得沒了耐性,氣急敗壞喊道,“顧雨歇!”

“這兒呢!”

盧正轉身一看,被飽滿欲滴的粉色花牆遮擋住半條路的拐彎後竟然就是迷宮中心。

“……你這迷宮建的跟鬼打牆似的。”

顧雨歇正盤腿坐在“黑玫瑰”地上,擡眼瞧見盧正後,繼續低頭幹活,說:“就見你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怎麽的,給你們員工踩點呢?”

“……”盧正接不上話,走過去陪他坐在了地上,“那個……你知道了啊?”

顧雨歇正在給一片鐵線蕨翻添腐葉土,低着頭漫不經心道:“我看得到拍了門票人的ID——‘正馥嬌俏老花瓶’,一看就是你們搞的鬼。”

“咳……操……”盧正被老郁的騷名字氣得嗆着了,這麽明人不起暗ID的風格也是醉人,“那……那你不生氣?”

顧雨歇:“是你有什麽好生氣的,失望是因為希望,憤怒呢,則是源于事與願違卻無能為力,你哪樣也不是。”

盧正問:“那我是什麽?”

“你……勉強算是突如其來且不懷好意的意外。”

盧正抿嘴一笑,默認了顧雨歇的評價。他環顧迷宮中心,發現也就這一天時間,顧雨歇已經布置出了一處清雅的小景觀,他用劈開的短竹圍邊,澆築了三層水泥臺階,高高低低種下了迷疊香,天藍鼠尾草、礬根、萱草和一些趴地的喜陰耐濕品種,不同層次的綠意鋪排得精致養眼。

盧正問:“有沒有人說過你專心致志幹活的時候特別帥?”

顧雨歇手裏沒停,問道:“就像你昨晚那樣?”

“恩?”

顧雨歇一噎,頭低得快埋進草叢裏了:“那個……昨晚看下來怎麽樣?”

“喏!”盧正将夾在胳膊下的紙遞給顧雨歇,“分析數據和報表的修改整理都在這裏了,所有免稅的項目我已經把資料發給我公司旗下的事務所了,會幫你處理的,其他的……我真心建議你換一個會計師。”

“沒錢。”顧雨歇十分幹脆,“我準備把現在的財務也炒了,反正也幹得一塌糊塗,節約成本。”

盧正翻白眼嘆了口氣:“得,改明兒我讓那‘老花瓶’帶合同過來,以後讓他親自給你做跟班,你這點工作量,他每個月抽兩天吃泡面的時間就給你做完了。但是你能不能告訴我,是誰給你的勇氣,讓你欠了六百多萬外債和幾千萬沒還完的貸款,還能這麽淡定的在這兒種草?”

顧雨歇翻土的手倏地停住了。

盧正咄咄逼人追問道:“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些。”

“……”

落日沉寂,春末的夜呈暗藍的幽深,顧雨歇一動不動,也不擡頭看盧正,他瘦弱的身影漸漸隐入黑暗,仿佛一個沉溺黑色數字之海的将死之人,孤獨自棄,也失去了伸手去夠一根稻草的力量。

四周的綠葉被晚風吹動了起來,湧起了一股地熱,莊園裏的蛙聲四起,打破了兩人間一絲尴尬的沉默。

盧正擡手扣住顧雨歇的肩膀,硬是将他掰向面對自己的方向:“你可以和我說一說的,我有能力幫你。”

顧雨歇微一揚眉:“你?你不是最希望我破産嗎?”

“你對自己到底是有多定位失衡?你以為可以靠自己度過你們的財務危機?老天給了你一樣天賦,就會收走你另一種能力,你對財務壓根一竅不通,債務雖然不是你欠下的,但是你每天累死累活,可芸芸現在什麽經營狀況,你心裏清楚嗎?”

顧雨歇終于停下了手裏的活,轉頭看了一眼盧正帶來的酸藍莓冰酒:“什麽時候把六爺釀的酒騙來了?花園裏老老少少都被你搞定了?”

“還差你。”盧正将酒打開,自己豪邁地喝了一口,遞給顧雨歇。

顧雨歇猶豫片刻,接過酒瓶,也喝了一口。

盧正偷看他就着瓶口的嘴唇,清了清嗓子收回目光,将帶來的那沓資料翻給顧雨歇逐一解釋。

雖然他們倆一個精通樹木,一個精通數目,讨論起來有點雞同鴨講的意思,但顧雨歇從盧正這份特制的分析報告上看得出來,他特地用了自己能看懂的數據分析語言。

盧正指向幾項主要數據,說:“目前芸芸的主營是銷售花卉苗木以及出借婚禮場地,合作的比較大的客戶是市政對口的園林苗木公司以及幾家花店和婚慶公司,也就是說,以to B為主,産品結構單一,銷售渠道狹窄,過于依賴大客戶。還有就是前不久剛開的民宿,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其他收入。”

“還有……”

盧正打斷他:“你那幾棵可憐的中藥石斛可以當做小數點後兩位忽略不計。”

“……要不是你,薔薇迷宮今天可以有收益的。”

“得得得,這也算一項或有收入吧,但還沒收到錢,不能虛增利潤。”盧正大手一揮,“那麽成本呢,成本上更是一團糟糕,沒有科學可行的財務計劃和苗木成本作業計劃,人員工資、市場營銷、投标成本、上繳利稅和各類管理支出都毫無章法和計劃,更沒有對物資、花卉和種苗資産的建檔和核算,也不用提未來各類專業的經營承包……”

“我覺得我們這樣的工作模式沒問題,”顧雨歇不是很服氣,“我覺得盧經濟師是想把芸芸往上市公司打造去了,可我沒這想法。”

“大哥,你清醒點好嗎!”盧正簡直服了,“你這上世紀的家庭作坊式經營能撐多久?知不知道市、區兩級政府的苗木承包單位很快就要重新招标,失去了這些大金主,你的老本也就吃得差不多了,你還要還當初用地的貸款。哥,你是光頭不怕虱子多,準備光溜溜帶着一身債等着政府來收拾這塊地嗎?”

“你……”

盧正:“退一萬步講,就算有人提前收購你,你也要有資本去跟人家談,如果你自己的盈利能力可觀,說不定蔡……呃,我是說,來收購你的人也許會重新估值,讓芸芸在另一片天地重生。”

盧正差點說瓢了嘴,他非常清楚蔡毅然這些人資本運作的方式,若是以芸芸現在的經營狀況,蔡毅然絕對給不出顧雨歇好價錢,得到這塊地之後,花園對他們來說就是毫無價值的劣質資産,只有棄之敝履這一個下場。

可芸芸才是根系深埋于這塊土地上生長出來的生命,蔡毅然卻要像打發叫花子一樣對付這裏,一想到眼前姹紫嫣紅的珍寶眼看就要被視如草芥,而自己可能就是幫兇之一,盧正忽然萌生了一種難以解釋的情緒,一聲不吭悶頭灌了口酒。

顧雨歇沒留意到盧正的走神,倒是盯着盧正的資料認真研究起來,嘴裏嘀咕道:“盈利能力?”他随手拿起花壇裏做裝飾的一個廢陶盆,埋上土,揪下綠籬上的一把小花籽灑在土裏,問盧正:“就這樣,等它發芽賣錢的盈利能力?”

盧正差點沒厥過去,氣急敗壞地從褲兜裏掏出筆,在紙上畫了一團麻線,麻線下面畫了根棍,棍兩邊長出了觸須。

盧正舉起紙,一臉嚴肅道:“你看啊,這是一朵花。”

顧雨歇皺眉:“你确定這不是長了腿毛的馬桶刷?”

“!!!”盧正翻過紙又看了一眼,非常滿意自己的作品,吼道:“什麽馬桶刷!!!這是花!一朵花!”

“好好好,花,你繼續。”

“一朵花,從頭到尾,多得是生意可以做,”盧正用筆尖從刷頭,不,花頭開始點起,“你看,花卉苗木都可以賣,這你們現在就已經在做了,還有啊,切花可以做插花藝術課,樹葉可以做文創産品,提煉花香能做香氛制品,風幹可以做幹花藝術品,壓榨提純可以做精油,噴霧,驅蟲劑,芸芸裏的印花圖案可以做家居衍生産品。你的獨家自育品種甚至可以賦予意義,從種子賣起送全程育花服務,這賣的是一種沉浸式養成系的過程,你懂?”

顧雨歇似懂非懂。

盧正嘆了口氣繼續道:“還有花園裏各個角落,這麽美的地方,你總默默無聞的讓學生來寫生有什麽用,要會來事兒!比如你那小樹林裏,随便支個秋千找倆美女拍個照炒作一下就是網紅秋千,能想象不?”

顧雨歇一臉茫然:“可是找美女拍照不也要錢嗎,你說的成本管理呢?要不讓劉大爺和吳大媽去拍吧……”

恨鐵不成鋼……

盧正一臉哀傷,低頭在“馬桶刷”旁邊又畫了幾團密密麻麻的曲線。

顧雨歇:“請問這坨是……”

“這他媽是雲!”盧正舉着紙振奮疾聲道,“直播!小視頻!雲養花!多得是給芸芸增值的方式,等名氣和收益上去了,芸芸這個品牌就是最大的資産,客戶、數據和流量都是你的,你就有底氣,誰來跟你談都不要吃虧,明白了嗎?!”

顧雨歇被盧正的話說得腦袋嗡嗡直響,他莫名想起了孔明苦口婆心嘔心瀝血卻扶不起的那位主兒。

顧園主一陣洩氣,雙手一攤,朝後躺在了“黑玫瑰”地上。

“我以為種草養花都是很自在随心的事,從小跟在我爸媽身邊,就只會這些,”顧雨歇擦了擦嘴角的酒漬,“可離開了他們,我還是做得一團糟糕。”

周身是細小的蟲子淅淅索索攀爬樹枝的聲響,更顯得花園的夜靜了下來,頭頂是滿天繁星。

盧正也躺下來,手臂彎折墊在腦後,肘關節碰了碰顧雨歇:“你背了一身債,每天起早貪黑還要照顧這麽多人,卻還能精神抖擻地跟我們這些不壞好意的意外之敵作鬥争,從某一方面來說,你真的很不錯了,領袖精神也是核心財富,無窮的價值……”

“你可真能扯!”

盧正看不到顧雨歇的表情,但聽到了他輕輕的笑聲。盧正莫名的覺得心情不錯,繼續逗他:“诶,你發現沒,咱倆的功能就是都能讓對方富起來,現在就看誰能讓誰先富起來。”

“噗!”顧雨歇手背蓋着眼睛,終于笑得胸口起伏不止。

夜風刮起一陣清香的酒味,酸藍莓冰酒見了底。

薔薇半島上沒有高聳的路燈,只有埋在草叢間微弱的稻草燈,薄薄一層光暈,鋪在顧雨歇微醺的皮膚上。

“盧正,謝謝你,雖然你有時候特別招人煩,但是你這人……有時候也挺好的。”顧雨歇又喝了口酒,身體不知不覺朝盧正靠了靠。

盧正偏頭看他,心想這就發上好人卡了?節奏不太對啊……

“但是,”顧雨歇也轉過頭,看着盧正一字一句道,“那棵樹,我真的不能賣給你。”

“得,咱倆battle了半天,總在原則性問題上談不攏。”盧正又轉回頭去,看向天空。

顧雨歇這次終于不再說半句留半句,直言道:“樹是我媽嫁給我爸時的嫁妝,我不能丢了。”

“……”盧正愕然。

“古樹當年應該是你家老宅翻修時,林業局收去的,我外公當年是古樹苗木研究的專家,他也是簽了一堆的合約和承諾書,費了番功夫才把樹買了過來,樹跟着我媽一起長大,然後……然後就一起到了芸芸。這花園就是我爸建給我媽的結婚禮物。”

盧正由衷道:“他們很恩愛。”

“恩。我告訴過你,我媽生病過世後,這棵樹就再也沒開花。我爸那兩年無心打理莊園,很多事都辦得糊裏糊塗,被合夥人騙了一個大項目,所以欠了那麽多錢。我跟六爺都明白,我爸最後離開,不是因為生病,是因為郁結難解,他是太想我媽,真的過不去了。所以你說精神力量無窮,是對的。”

顧雨歇說這番話時,盧正一直蹙着眉心,他忽而想起了什麽:“我記得芸芸的賬上除了債務和應付賬款,還有很多筆零散的應收款,加起來也小幾百萬了,怎麽也沒去收?”

“都是村裏村民之間的生意往來款,我爸從不去催,他們也都不容易。我們不也欠着別人錢嘛,”顧雨歇說,“當年我上學時參加一個比賽輸了時,我的導師教過我一句話,‘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老天不用晴雨分辨好歹,全靠我們自己心裏記着。”

“聖經?你導師是老外?”盧正道,“從沒問過你,你學什麽的?”

“我……哎,現在看來學什麽也不重要,學以致用才重要,畫在紙上的永遠都沒有種在地裏的踏實。”

顧雨歇忽而喊了盧正一聲:“哎,你看!”他擡手指向他們躺着面向的正北面。

盧正:“恩,看到了,北極星,很亮,你們這兒比市中心幹淨多了,經常能看到星群。”

“不是,我說那個!”顧雨歇将手臂微微一沉。

盧正的視線越過薔薇牆,此時他們躺着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一棵模糊的大樹黑影,而那棵樹的頂端處,在視覺上正好直指向北極星。

“那是星光塔!”顧雨歇解釋道,“是我設計的角度,能從這裏看到樹和星連接,本想今天帶第一批客人體驗一下,沒想到你是第一個。”

提到這事盧正又尴尬了:“……那,那是什麽樹?”

“白泡桐!”顧雨歇烏黑的眼眸沉沉望着天,聲音帶着些許慵懶,皮膚也因為酒精的攝入而微微泛起了紅,“是我出生那年我媽種在芸芸的樹。我媽懷孕時特愛吃辣,花農都說會生女兒,村裏的說法是,在女兒出生時種一棵白泡桐陪着一起長大,等女兒長到該出嫁時,就把泡桐樹砍了做成出嫁用的家具。”

盧正點頭道:“唔,和江南種香樟的傳說差不多。”

“盧正,如果因為不能得到那棵木蘭而讓你失望的話,我很抱歉,如果……如果你願意,可以把這棵白泡桐送給你,那……那也是我媽媽親手種的。”

顧雨歇的話開始說得斷斷續續,聲音也很輕,像是呓語也像是夢話,可盧正的心已經酸軟得不像話了。

他想了想自己在芸芸住的這段時間究竟是做了什麽混球事,把顧雨歇逼到了這個份上。剎那間,盧正忽然明白了剛才那種無法解釋的情緒是什麽——

好像是有一點心疼了。

盧正呼吸微顫,心髒如擂鼓般砸着胸口,他将長臂一展,情不自禁将顧雨歇摟入懷中,心裏喃喃想着,這家夥跟自己簽合約說木蘭開花就賣給他果然是拖延戰術,都是哄人的!

但他居然一點也不生氣。

不知六爺用來泡酸藍莓的酒是幾度的,盧正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周身是暗的,什麽聲音也聽不到,只有溫熱的呼吸噴在頸窩處,心髒附近一團火熱,暖到發燙。

那堆記載了無數數據和分析結果的紙在一陣夜風裏被吹得滿地都是,盧正忽而覺得,都是些狗屁不通沒用的東西!

他收了收胳膊,把顧雨歇摟得更緊一些,可顧雨歇竟然沒有什麽反應,他的頭靠在盧正頸窩,細長清秀的眉眼緊閉着,呼吸均勻綿長,臉蛋紅紅的。

所有星光彙聚成了一道巨大的濾鏡,盧正只覺這顆腦袋比那些至今他都叫不上名的大rose美得太多。

盧正将臉頰貼住懷裏那顆粉紅的額頭,輕輕閉上了眼睛。

他心想,顧雨歇一定是醉了,自己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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