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寂寞圍城
當寂寞的陽光斷斷續續地灑向城市偏僻的角落,畫出寒冬之末斑駁的樹影,凄冷亦被消磨殆盡。白色的圍牆仿佛封鎖了時間,或者說當一個人走進這個地方的那一刻,她的人生便停止了,從此便進入了一種永無盡頭的僵持中,她不必再觀賞人間白頭的悲劇,更不必再體會皺紋橫生的哀怨,她永恒地靜止于無邊無際又與世隔絕的平行時空中,無論是快樂還是痛苦,都不再給予她知覺了。
曲憶濃掀開床鋪,看着粗糙的木板上錯亂的指痕,每過一天,她便用指甲在這暗痕叢生的破舊木板上留下一道細痕,以此來記錄她這段痛苦到虛幻的歲月。但是到了今天,她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條痕跡,亦早已忘記有多久沒有掀開枕被記錄每一個黑夜白晝,以至于那道道暗痕已漸漸消失,斷裂的指甲和充血的指尖亦亦在不知不覺中完好如初,只可惜幹澀的雙眼再也滲不出淚來。
燈光熄滅,漆黑的夜晚,曲憶濃放下枕被,靜靜地躺在床上,四下安靜得可怕,這神秘的地方,寧靜與喧鬧一般纏繞着駭人的魔力,令她沒來由地神經緊張。她已經許久沒有再思考過如何出去的問題了,也沒有再夢見過那個能救她脫離苦海的男人了,她甚至連那人的樣貌都記不清了。她一面為這詭秘的安靜緊張着,一面又在黑暗裏放空着自己的思想,她想她或許真的瘋了,也許這裏便是她生命的終點,總好過風餐露宿,總好過暴屍街頭……她想着想着,便忍不住笑了,許願今夜做一個好夢。
一個平常的下午,卓海明結束了會展中心的講演,給何志康打了個電話,問他何時把車還給他,他這個月休假打算回家一趟。
何志康當即笑着回答:“在停車場呢,鑰匙在林醫生那兒,我這兩天在上海出差。”
“好,那我過去拿。”卓海明說。
會展中心距精神病院不遠,都在新城區,老精神病院遷到新區不過這一兩年的事,卓海明只記得剛畢業的時候去老精神病院找過一次何志康,沉悶而癫狂的氣氛令他再也不敢踏足半步。他嘆了口氣,心想這回只進辦公樓找林醫生拿一下鑰匙,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如卓海明所想,一切順利。林醫生送他下樓,帶他往停車場走去,途徑花園廣場,一群穿着病號服的男男女女在寬廣的草地上做着奇奇怪怪的動作。卓海明本想快步離開,卻仿佛受到了某種力量的牽引,不由自主地回頭往栅欄內看去。
嘈雜的人群并未給予他任何的回應,他靜默地注視着人潮湧動,目光在遠處的長椅處停下,也是這樣一個時刻,長椅四周擁擠的人影交錯着驅散開來,一個頭發蓬亂的女病人推開眼前面目憎惡的癡男癫女,往囚禁着他們的花園鐵欄處跑去,她狠狠地掙開身後人的撕扯,不顧頭發斷裂的疼痛,一心地逃離這個恍若煉獄的地方。
曲憶濃很快認出了卓海明,她在石子小徑上被搖曳的亂枝絆倒,但她一點也不覺得疼痛,她飛快地爬起來,繼續向前跑去,終于她伏在欄杆上,癡笑着說:“救救我,我沒病。”
多日以前的一面之緣,本不足以在他們的記憶中停留許久,但正如陰雨連綿的日子裏迎來了第一束陽光,連同那久遠的回憶都被喚醒了。
這句話令卓海明想起了曾經躺在病床上流淚的女孩,她今日已變換了模樣,依然在他面前流淚。這熟悉而又陌生的場景令他無所适從,只能陷入無邊的沉默。
“我沒病,你一定知道。”曲憶濃目不轉睛地望着他,一牆之隔,西裝革履的男人在自由的空氣中穿梭,蓬頭垢面的女人只能在刺鼻的藥水中安眠。她知道,這是她唯一的機會,她同樣相信,即便不是,她也能夠将這一刻變成她的轉機。她沙啞的聲音不斷重複:“求求你,救我出去。”
不待卓海明思索,返回的林醫生搶先開口,“在這兒就是這樣,見多不怪了,走吧。”
見多不怪。曲憶濃怔住了。
卓海明點點頭,随林醫生離去。
曲憶濃沿着欄杆一路跟在他的身側,她的目光一直未曾離開過他。直至轉彎處,她不得不駐足而泣,看着他們漸行漸遠,淚水在臉上凝固,冷風吹過,凝作一道白痕。
卓海明卻仿佛感知到身後這一道熱切而摯誠的目光,不由得回過頭來。曲憶濃僵硬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只可惜金色的暖陽未能将時光靜止。卓海明不過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再度轉身離去。當汽車的鳴笛聲消失于天際,她的雙眼被一層霧氣籠罩。
後退的白楊伴着瑟縮的冷風送他趕赴冬日的家宴。卓海明關上車窗,将呼嘯的風聲隔絕在外,任紛亂的思緒圍困腦海。
藍色的跑車駛入一座花園別墅,狂風吹起了鐵門上的大紅福字,年複一年,久別成客。
一張廢舊的畫紙從貼着窗花的窗子掉落下來,越過幹枯的草地,停在卓海明的腳下,卓海明擡頭看向空蕩蕩的窗臺,玻璃窗內的粉藍色卷簾随風舞動。他彎腰撿起這張畫紙,只見紙上隐隐現出一片雲的輪廓,暗灰色的筆觸令這未完成的畫作顯得空洞蕭索。
卓海明拿着畫紙走上樓梯,轉角處現出一塊淡粉色褲腳,但在他踏上第二層臺階之時,那塊粉色已消失無蹤,它的主人迅速原路返回,急促的腳步聲随着一陣迅疾的關門聲戛然而止。
卓海明輕輕蹲下身,将畫紙塞進門縫,靜靜地聆聽着門內的呼嘯風聲。
“呦,小明回來了。”
回頭正見保姆黃鳳珍端着一筐剛洗過的衣服走來,一年不見,她臉上的皺紋更深了,頭發未來得及染,已有部分泛白。
“嗯,去晾衣服啊?”卓海明問道。
“是啊。”黃鳳珍一面說着,一面往陽臺走去。
“我幫您。”卓海明說着,便擡步跟了上去。
黃鳳珍勸阻道:“你這好不容易回來一趟,趕緊去坐着吧,別跟着我忙活了。”
“反正爸爸又沒回來,我現在也沒什麽事兒。”卓海明笑道,接過黃鳳珍手中的衣筐,率先一步跨過陽臺的門檻。
冬日夾雜着寒風的陽光灑在長長的晾衣架上,投射出一道道雜亂的陰影。卓海明探出頭去,望向院子裏唯一敞開的窗戶,粉藍色的窗簾依然在風中搖擺。憶起舊事,不由得開口問道:“若歡的防盜窗怎麽拆了?”
黃鳳珍抖動着灰色床單,嘆道:“她不喜歡,覺得像在籠子裏。起初飛哥不同意,結果這大小姐直接吃了一大瓶感冒藥,把飛哥吓了個半死,不拆也得拆了。”
“什麽時候的事?怎麽不告訴我?”卓海明問道。
“半年前。”黃鳳珍說,“那時候手忙腳亂的,幸虧發現得早,沒什麽大事,就也沒想着跟你說。”
卓海明望着那不遠處的玻璃窗,嘆了口氣,說:“珍姨,您別怪若歡小孩子脾氣,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還得勞煩您平時多照看着點兒。”
“我知道。”黃鳳珍道,“你跟若歡都是我看大的,我心裏都把你們當自家兒女看待,只不過你有本事,現在翅膀硬了,能自己飛出去了,可若歡……”
“我也想……”卓海明垂頭嘆道,“可是她不聽我的,現在……連見都不肯見我。”他與若歡畢竟不是同一個母親,盡管相似的經歷令他對她心生憐憫,但血緣的隔閡令他們永遠無法對彼此敞開心扉。
“唉,她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說話,飯也少吃,瘦得皮包骨頭,看着都叫人心疼……”黃鳳珍皺眉道。
卓海明安慰道:“我有個朋友,剛從美國回來,他學的是社會心理,現在開了一間心理咨詢室。”
“有用嗎?過去看過那麽多醫生,都沒什麽起色……”黃鳳珍問道。
卓海明沉默半晌,顯然他也對這個方案不抱有信心,但仍是期盼着一絲奇跡出現,道:“不管怎麽說,還是要試試。”
兩人正聊着,一陣汽車鳴笛聲響起,黃鳳珍看着園內駛進的黑車,笑道:“飛哥回來了。”
卓海明走出陽臺,下樓等待父親卓世飛歸來。他是卓世飛最不為人知的兒子,只因卓世飛發家之前,他的第一任妻子、也即是卓海明的母親已經去世,繼母進門後,卓海明便開始了長期的寄宿求學生涯,十多年前卓世飛趕上房産業東風投資大賺、獲頒金西十大傑出青年之時,卓海明申請到美國的一所名校,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家,十年未歸。這般說來,父子關系緩和不過也是近兩年的事罷了。況且如今卓家不止他這一個兒子,他回家的興致更顯闌珊。
卓世飛手提公文包匆匆進門,與卓海明撞了個正着,卓海明喚道:“爸。”
卓世飛上揚的嘴角未及帶出眼角的笑意,便被突如其來的冷淡冰凍,“怎麽,舍得回來了?”
卓海明明白父親的責怪之意,解釋道:“過年的時候加班,實在是回不來。這不我現在一休假,馬上就回來了嗎?”
“加班?每年都加?”卓世飛笑笑,“你是打聽好了玉萍不在家,才肯來的吧?”
“您要非這麽想我也沒辦法。”卓海明語氣平淡地截斷了這個他并不願提及的話題。
“哎呦,爺兒倆這麽久沒見,都聊些什麽呢?”黃鳳珍及時出現打破了冷場,她端來一壺熱茶,給二人倒上,道,“菜我都切好了,就等飛哥回來下鍋呢!天冷,趁熱吃。”說着,便拍拍卓海明的肩膀,笑道,“嘗嘗珍姨新學的咕咾肉。”
卓世飛放下公文包,脫下外衣,在沙發上坐下,端起茶杯輕嗅杯口缭繞的香氣。
卓海明在沙發另一側坐下,道:“醫院本來就沒有假期,越是過節越是忙。”
“行,我信你行了吧?”卓世飛放下茶杯,轉頭問道,“說說這回打算住多久啊?”
卓海明本無久留打算,聽到父親如此直言,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卓世飛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便道;“玉萍後天回來。”
卓海明垂下頭去,道:“我沒那個意思。”
“那你什麽意思?”卓世飛不客氣地發問。
“以前是我不懂事。”卓海明低聲說,“不過現在,我只是習慣了一個人生活,所以……”
卓世飛點點頭,語氣裏帶有一絲無奈,道;“好,你想怎麽着就怎麽着吧,我也管不了你。”
卓海明看着父親泛白的鬓角,心中苦澀,卻不知作何言語,沉默片刻,轉移話題道:“爸,我想給若歡找個心理醫生。”
“怎麽突然想起這個?”卓世飛問。
“我覺得我們不該放棄希望。”卓海明道,“我有個美國的同學,他學的社會心理學,畢業以後接手的案子,從來沒有失敗過。”
“對于若歡的事,我一向都是支持的,只是這麽多年,都沒什麽起色。”卓世飛嘆了口氣。
“就算是這樣,也不應該放棄。”卓海明說,“她長大了,不能總是呆在那個屋子裏。”
“你安排吧。”卓世飛點頭道。
“好,我再多打聽打聽,過段時間,就帶醫生來。”卓海明道。
結束了乏味的晚餐,卓海明便告別了父親,驅車駛出大門時,他回頭看向那個熟悉的玻璃窗,昏黃的燈光将外界的寒冷與黑暗隔絕。他按了兩聲喇叭,那燈光便熄滅了,未見片刻的猶疑。
年輕的若歡,如同一只家養的雛鳥,不知年月地困在華美的囚籠裏,她為自己築起了一道透明的牆,沒有人可以接近,沒有人能夠打破。
若歡的母親在生下她不久,便跳河自盡了。那一天,母親領着剛學會走路的若歡到公園玩耍,春天的青草地上飄蕩着着母女溫馨的嬉笑,母親放開女兒的手,鼓勵她一個人走到公園中心的獅子雕像去,她在背後不斷地為她鼓掌喝彩,看着她越走越遠,越走越穩。
走到公園中央的若歡,興奮地與其他孩子一起爬到獅子身上想向母親招手,卻再也看不到母親的身影,只有湖邊擁簇的人群遮擋住視線,愈發尖利的急救車信號逼近耳畔。
也許在某個過路人的記憶中,曾經有過一個初春的午後,陽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裏,倒映着一張憂愁的臉,臉上郁結的眼睛隐約有淚光閃爍,在漫長歲月裏化為一灘死水,然後淹沒了一個未及盛放的生命。
一般人最早的記憶從三歲開始,那時的若歡尚不足兩歲,她被父親抱在懷裏,在母親的葬禮上玩弄手指,人們向這可憐的孩子在投去憐惜的目光,卻未曾注意到另一個角落的男孩已是第二次參加母親的葬禮。
卓海明對于若歡的母親沒有太多的記憶,一來是因為年幼,二來是因為若歡的母親沉默寡言,既未曾給予他太多的關愛,也未曾給他留下嚴厲刻板的繼母印象。但她唯一留給他的,便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妹妹。同是年幼喪母,相似的經歷使得兩個幼小的孩子親近起來。盡管人人都能感受到若歡的不快樂,但她還是将一份開懷留給了同樣年幼的哥哥,只是這份兩人共享的親密很快便被歲月沖淡了。幾年後,他們迎來了另一位母親,她年輕美麗,伶牙俐齒,常常令疲于工作的父親開懷大笑,這是海明和若歡的母親都不能做到的。不久,一個健碩可愛的嬰孩呱呱墜地,他享有父母雙親的寵愛,奪走了父親在海明與若歡身上滞留的最後一縷目光。這時的卓海明已經長大,他開始渴望擺脫無形的枷鎖,渴望走出那個陌生的家,他選擇了寄宿中學,卻忘記了若歡仍被困在那間藍色的房子裏,他沒有能力把她救出來,只能看着她與自己漸行漸遠。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若歡不願意上學了,她被同學發現躲在廁所裏哭,後來有一次在課堂上淚流不止,情緒崩潰,從學校跑出去,一連失蹤了幾天。這一切,卓海明都無從知曉,偶爾的假期回家卻并不常能見到若歡。最後,當他以準大學生的身份回到家時,若歡已經不認識他了。異國時光為他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同時也令他與若歡形同陌路。
若歡的青春便這樣過早地枯萎了,沒有誰能夠為一個人的青春負責,緣由無從追問。
夜深了,昏黃的臺燈下,玻璃相框上倒映出斑駁的殘影,少女燦爛的笑臉再次攪動了他的思緒。記得那年學成回國之時,小瑜問他:“你不是說你不喜歡那個地方嗎?你沒有媽媽了,那裏也沒有你的家了。為什麽不留下來陪我?”他回答說:“我還有個妹妹,她病了。我怕再不回去,她就永遠都不記得我了。”
這個深夜,想起若歡,想起小瑜,思憶漫長,輾轉難眠。
小瑜從來不是愛情至上的女孩,她曾經說過,在感情上,她和卓海明都不夠堅定,未必能夠經受異地的考驗。
卓海明卻并不認同,他提出:“不如我們試試?”
小瑜含着淚說:“你知道我不會去找你,你也不會來找我。”
一語成谶,他們都無法放下繁重的學業或工作,穿越大洋獻給對方一個驚喜。一別經年,竟不知彼此添了幾道橫紋。不知不覺間,分別的日子已經長過相聚的時候了。所幸,他還沒有忘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