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機

無眠的深夜即将結束的時候,卓海明才感到一絲困意襲來。半夢半醒之間,卻忽而聽見耳邊傳來一聲呼喚:“救救我,我沒病。”

他猛得睜開眼來,刺眼的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照在他的臉上,令他一陣暈眩。

他想起在精神病院的那個下午,一個女孩流着淚對他說:“救我出去。”

也許是因為若歡,卓海明再度想起了那個女孩,她真誠的眼睛令他相信她是一個正常人,在他的面前,她從來沒有表現出瘋人的特質,只有迷失在痛苦生活裏的哀傷。他和若歡也曾經這樣在痛苦的生活中迷失,只不過他走了出來,而若歡卻困在了裏面。他曾無數次地期盼,若歡能夠再開口對他說一句話,哪怕是對着他哭,宣洩她不為人知的痛苦,可惜這一切都不會再發生了。而今天,另一個陌生的女孩卻那樣迫切地渴求着他的關注,他不知該如何理解此刻心底的感覺,他不算熱情,學醫只不過是傷于母親因絕症離世,而時過境遷,他也終于明白生死始終淩駕于醫學之上,醫生也成為了他謀生的手段,他不必為此悲天憫人。可是他還是忘不了那個陌生人的眼淚,無論是出于一種什麽樣的動機,他的方向盤還是轉向了精神病院的方向。

護士合上了厚重的病歷表,說道:“不好意思,今天已經有人來看過她了,她情緒有些激動,正在接受治療。而且按照規定,為了病情考慮,病人不宜再單獨見人。建議下次你們家人可以商量好一起來。”

“是誰來看她的?”卓海明問道。

“是一位小姐,說是病人的姐姐。”護士答道。

卓海明點點頭,回道:“謝謝。”他想不出這位姐姐是誰,他一直以為那個女孩孤苦伶仃,竟忘記了當時送她入院的正是她的家人。

走出精神病院,路邊的木椅上,坐着一個抽煙的女人,她像是聽見了卓海明的腳步聲,轉頭看他,笑道:“嗨!”

卓海明有些驚愕,他并不認識這個美麗且風情的女人。

女人熄滅了手裏的煙,起身丢入垃圾桶內,而後轉身向卓海明伸出手,說道:“你好,我就是魏芳芳的姐姐,我叫程岚。”

卓海明怔了片刻,出于禮貌仍是與她握手問好。

程岚接道:“你一定是當初芳芳在中院的主治醫生,我早就想去拜訪你,沒想到今天這麽巧,在這裏碰上了,不如我們聊聊。”

卓海明感到來者不善,但他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因為他開始對面前這個陌生女人充滿好奇,于是他問道:“不知道程小姐想說什麽?”

程岚笑道:“當然是說芳芳的事。”

“我對她并不熟悉。”卓海明說。

“但你今天還是來了,而且,大概不是第一次來。”程岚說,“她沒病,你一定知道。”

這是第二個人對他說這一句話,第一個是魏芳芳本人,她說:“我沒病,你一定知道。”

卓海明卻否認道:“我不知道,我不是精神科醫生。”

程岚忍俊不禁,她道:“卓醫生,你一定是認為我不夠坦白。那麽我就坦白地告訴你,是我的未婚夫何志康把芳芳診斷成精神分裂症的,你們是老同學,你應該知道他這個人專業水準毋庸置疑,只是在生活中不夠真誠。我不喜歡他騙我。”

卓海明此時已明白她與魏芳芳并無關系,今日到此大抵是因為何志康的緣故。

程岚接道:“我沒有別的目的,我只是想找出真相。”

“你找到了嗎”卓海明問。

程岚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落寞,“找到了。”她擡頭看向卓海明,道,“但那都不重要了,在我見到她的那一刻,她哭着求我救她。”

卓海明回憶起那日魏芳芳面對自己的求救,想象得出她今日面對程岚是怎樣的聲淚俱下。

程岚旋即嘆了口氣,道:“我只能對她說,可惜我不是她的真姐姐,又不是她的主治大夫,我救不了她。”她的眼裏流露出一絲悲憫。

卓海明看向程岚,問道:“那麽你的未婚夫呢?”

程岚沉默了片刻,道:“這件事,我不能讓他知道。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她是指她并沒有打算與何志康分手。

卓海明點頭,又道:“我同樣不能做什麽。”

程岚抿起嘴角,輕聲道:“你可以再去見她一面,或許會改變想法。”她的眼裏似乎閃爍着淚光,在陽光下隐約難現。

“這就是你今天說這番話的目的?”卓海明問道。

“是的,芳芳真的沒有精神病,你不應該懷疑自己。”程岚篤信地說道,她看向卓海明,微微一笑,輕聲道:“再見。”

卓海明似乎明白了什麽,卻又似乎什麽也不明白,只是靜靜地看着程岚的背影愈來愈遠,消失在街道拐角。

程岚邊走邊點上一支新煙,讓煙霧彌漫雙眼,想起魏芳芳一雙怒目燃燒一般瞪着自己,吼道:“滾!”

她猜對了,那個女孩會對卓海明說“救她”,卻只會對她說“滾”。這時候她與卓海明一樣,好像明白了什麽,又好像什麽也不明白。

這一天的卓海明并沒有再踏入精神病院,沉思過後,他發現自己并沒有任何名義再走進去。回到家中,他撥通了另一位老同學杜子諾的號碼。卓海明與杜子諾和何志康同屬一個高中,由于都選擇了醫學,故而畢業後也時有聯系。杜子諾前幾年曾與何志康在金西精神病院共事過,後來去美國進修了一年,回來便調到了北京去,兩人聯系也愈發少了。

杜子諾接到卓海明的電話有些詫異,聽他講明緣由後,不由笑道:“你怎麽不找阿康?”

卓海明沉默片刻,道:“阿康是她的主治醫生。”

“那你還要這麽做?”杜子諾問道,“不怕他知道?”

“他知不知道……沒什麽關系。”卓海明頓了頓,又道,“不過,最好不要讓他知道。”

“看來,我不能辜負你的信任了。”杜子諾笑道。

“多謝你。”卓海明回道。

假期即将結束,卓海明知道不應再做拖延。第三日中午,在他做好一切打點後,他決定再去一次精神病院。

隔着一扇玻璃窗,曲憶濃無精打采地在卓海明對面坐下。

卓海明剛剛被告知魏芳芳近幾日精神狀态不好,不宜直接與外人接觸。他還不知道魏芳芳的新名字。

曲憶濃輕輕擡眼,望着面前這張熟悉的臉,微微顫動着嘴角,輕聲道:“你來了,我等了好久,你終于又來了。”她不知道,玻璃窗外,只有五天而已。

卓海明看着她凄然的眼神,默然不語。

曲憶濃似乎察覺到自己狀态低沉,慌忙解釋道:“我平時不是這個樣子的,是因為剛剛被她們打了不知道什麽針,渾身沒力氣,其實我沒病,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卓海明點點頭,他不知自己方才的剎那恍惚是因為懷疑還是憐憫,但這已經不再重要,一切都準備好了。他說:“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好好配合,等過兩天你的檢查結果出來,家人就會接你出去。”

曲憶濃一怔,尚未理解他話裏的意思,只是機械地重複了一遍:“家人?”

“放心,不是送你進來的‘家人’。”卓海明安慰道,“你還有別的家人嗎?我通知他們來接你。”

曲憶濃微微垂下眼睑,喃喃道:“沒有了,沒有了……”她的眼睛裏閃着一絲如水的微光,輕聲道,“所以,我只能求你。”

卓海明感受她的失落與絕望,卻不知如何開口,沉默半晌,又道:“那我來接你,你就當我是你的大哥。”他想起當日病歷上她的年齡似乎只有十七歲,不由笑道,“或者叔叔?”

仿佛是一縷溫暖的陽光淡淡柔柔地撲面而來,萬籁俱寂,曲憶濃輕輕揚起了嘴角,露出一絲甜蜜的微笑。這份幸福的感覺一直伴随着她,直到他起身離去,消失在門外,她的心裏都在反複響着一個聲音:可以嗎?我可以嗎?是夢境,抑或現實,她竟分不清了。

在曲憶濃重新燃起希望的時候,若歡也迎來了她生命中的第五個心理醫生。與以往就醫的情景不同,她主動去見了這個陌生的醫生。

回到這天中午,黃鳳珍遞給若歡一封信,信封上印着一朵彩筆繪成的紫羅蘭。

黃鳳珍笑着問她:“是不是那個人回信了?”若歡曾與一個人通信數年,她常常趁着家中無人時外出寄信,這件事只有黃鳳珍知道,但她卻并不知道那人是誰。

若歡盯着信封,若有所思,良久,她微微點頭。

郊外的草坪上,若歡見到了一個戴着棒球帽的男人,他坐在湖邊,手持畫筆,轉過頭來看她,迎着一片搖曳的樹影。

若歡一步一步地向湖邊走去,隐約看到那人面前的畫紙上畫着一雙美麗的眼睛。男人從畫紙下抽出一張信封,在若歡面前展開,封面上畫着一只熟悉的紫羅蘭。

若歡擡手接過信封,靜靜地盯着這朵紫羅蘭,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疾風吹過,信封從掌心掉落。她彎腰去撿,卻發現眼前的畫紙上竟如一面鏡子般現出一張郁郁寡歡的臉。

“像嗎?”男人輕聲問道。

若歡的雙眼霎時充盈了淚水,她轉過去,讓碎發遮掩濕潤的眼睛。

男人站起身來,對着少女的背影說道:“你不怕陌生人,是嗎?”

“我不需要回信。”若歡答非所問。

“但我并沒有寫字。”男人解釋。

“那也不必。”若歡答道。那些信早已燒為灰燼,那是寫給母親,寫給自己,沒有回應,才更加安心。

“你很清醒。”男人說。

“不,我瘋了。”若歡轉頭看向他,“別人都這麽說。”

“那是別人瘋了。”男人說。

“那麽你也瘋了。”若歡笑了起來,這笑容迷離而不知真假。

男人忍俊不禁,微微點頭,他拿起畫紙,又道:“不過,真的不像嗎?”

若歡觸到畫紙的一角,輕聲道:“是哥哥讓你來的。”

男人不語當做默認。

“所以,我願意來。”一絲苦笑爬上了她的嘴角,“可是你幫不了我,沒有人能夠幫我。”多少次她曾想開懷自己,但是都已失敗告終。

“你應該給我機會。”男人說,“我會證明我能做到。”

若歡輕輕點頭,道:“我現在當然願意答應你。”她頓了頓,眼神黯淡下去,“可是有時候,我會控制不了自己。”

“如果你忘記了,我會提醒你。”男人笑着回應。

若歡擡頭望向他深邃的眼睛,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李傑。”

這個叫做李傑的男人便是卓海明曾提起的心理醫生,也是第一位沒有被若歡趕走的心理醫生,這令卓世飛感到驚喜。

這天傍晚,卓世飛興奮地對妻子羅玉萍說起了若歡的近況,講到那位姓李的心理醫生,不由得連聲稱贊。

羅玉萍不僅撇撇嘴,道:“你不是今天才認識他,至于嗎?”

卓世飛道:“若歡今天回來挺乖的,還對我笑了。李醫生說若歡答應他去醫院做進一步檢查。”

“真有這麽神?”羅玉萍笑道,“瞧把你高興的。”

“那可不?”卓世飛笑道,“閨女可有好些年沒對我笑過了。”

羅玉萍一面應和,一面攪動着碗裏的稀粥,心裏不知是何滋味。她不讨厭若歡,只是看不慣丈夫談起若歡這般興奮的模樣。兒子浩文明年便要大學畢業,卓世飛仍是忙着公司的事,對兒子的前程漠不關心,其實卓世飛從前也是重事業多于家庭,否則海明與若歡也不會與他那般疏離,只是他自己不自覺,旁人提醒亦無作用。羅玉萍這般想着,夾起眼前的一片青菜送入口中,似乎感覺到有什麽不對,她又迅速将青菜取出,用手指從菜稈下抽出一條頭發,不由得氣從中來,回頭喊道:“珍姐!”

黃鳳珍聞聲從廚房裏趕來,問道:“怎麽了?嫂子。”

羅玉萍把頭發遞到黃鳳珍的眼前,問道:“你看看,看看這是什麽?”

黃鳳珍連忙把頭發接過,遞給羅玉萍一包紙巾,歉然道:“真是對不起,下次一定注意。要不我再去給您做一盤新的?”

“算了。”卓世飛打圓場道,“都快吃完了,別麻煩了。”

黃鳳珍看向羅玉萍,只見她沒好氣地白了自己一眼,又道:“不是我說你,珍姐,你自己數數,這個月我吃了多少次頭發了,不是有頭發就是有蟲子,你說你再這樣叫我怎麽放心讓你做飯。”她頓了頓,又道,“還有上回洗衣服,把我的白大衣染了一大片紅色,我拿到外面花了好多錢才漂幹淨……你是不是不想幹了?”

黃鳳珍登時窘迫不堪,連聲道歉。

卓世飛替黃鳳珍向羅玉萍解釋道:“鳳珍的兒子最近住院了,她兩頭跑着照顧兒子,不容易。”

羅玉萍知道黃鳳珍的兒子有先天性心髒病,從小便經常住院,花費頗多,故而盡管黃鳳珍比卓世飛小兩歲,但早已兩鬓泛白,皺紋橫生,看上去如他的長輩一般了。

黃鳳珍聽了這句話,眼角逐漸濕潤,道:“謝謝飛哥。”她轉頭看向羅玉萍,輕聲道,“嫂子您就再給我個機會,我不能沒這份工,我,我兒子那邊還等着做手術……我以後一定注意,不會再出錯了。”

卓世飛示意羅玉萍不必太過分,但羅玉萍并不打算服軟,他只得先打圓場道:“沒事兒,你在我們家這麽多年,哪能說走就走?玉萍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跟你開玩笑呢!”

見羅玉萍仍不言語,卓世飛又對黃鳳珍說道:“快去收拾吧!”

羅玉萍把筷子扔在桌子上,道:“是,我開玩笑。”言罷,便起身上樓去了。

待羅玉萍回房,卓世飛方才嘆了口氣,對黃鳳珍說道:“我畢竟不常在家,你還是注意點,玉萍那你多擔待。”

“哎,我知道了。”黃鳳珍點點頭,“多謝你飛哥。”

“兒子的病怎麽樣了?”卓世飛又問。

“這回還挺嚴重的,醫生說要做手術,可是我……”黃鳳珍低下頭去,她的積蓄難以承擔那巨額費用,沉默片刻,她才狠下心來厚着臉皮說道,“飛哥,您能不能……”

“借錢”二字尚未出口,便被卓世飛打斷:“我不是不想,只不過家裏的錢都是玉萍在管,她的态度你是知道的……而公司的錢我私人又沒法動。”

黃鳳珍微微點頭,只感到雙頰發熱,眼眶泛酸,低聲道:“謝謝飛哥,我明白您的心情,這事我自己想辦法,我不會耽誤做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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