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野狗的報複

幸福總是來自于生活的垂青。

林鵬的手術很順利,仍在留院觀察,黃鳳珍為了更好地照顧兒子,辭了卓家保姆的工作,在金西中心醫院附近一家洗衣店做小時工。事實上自上回被羅玉萍斥責以後,黃鳳珍便知道這份工做不長了,但因為卓海明的緣故,她始終都對卓家心懷感激。

曲憶濃亦在平淡而辛勞的工作中獲得了第一筆收入,傍晚,她興奮地跑到醫院門口等待卓海明下班。

小房子裏的保安盯着這個衣着老舊、滿臉傻笑的女孩,心底擔憂起她的精神狀況,随時準備沖出門去。

不久,卓海明從人流中走來,正看到曲憶濃守在醫院門口,得知她的來意後,忍俊不禁,道:“其實你不必這麽着急,你可以先留着,給自己買點東西。”

曲憶濃搖頭道:“不,這件事最重要。”她頓了頓,又道,“我知道這點錢不算什麽,在金西,恐怕連個地下室也租不到。不過,這只是一個開始,我還會去努力賺錢,最多再過半年,我一定能夠交上合理的房租。”

卓海明笑了笑,道:“也好,那我就先收下。”

曲憶濃點點頭,露出燦爛的笑容。

“你急着來找我,還沒吃飯吧。”卓海明問。

“我還不餓呢。”曲憶濃笑着說。

“附近新開了家火鍋店,去嘗嘗?”卓海明笑道。不等曲憶濃回答,他又補充說,“當是陪我。”

這家火鍋店出乎意料地生意火爆,卓海明與曲憶濃被服務員安排到靠廚房的一個小桌子,四周擠滿了大圓桌,笑聲酒氣逐層逼近,環繞了他們所處的狹小空間。

服務員送來菜單,介紹道:“我們店有羊肉鍋、牛肉鍋,海鮮鍋,都不錯。”他指着菜單右側接道,“還有狗肉火鍋,是今天剛推出的新品,進店前100位顧客七折優惠,您二位剛好是第99和100位。”

“是麽?”卓海明笑了笑,擡頭看向曲憶濃,問道,“你想吃嗎?”

服務員接着向曲憶濃推薦道:“這位美女,我們家狗肉都是從正規市場買的,家養的,絕對幹淨,味道鮮美,又有優惠,今天不吃一定後悔。”

曲憶濃低着頭,沒人看得清她的臉色,也沒人知道她此刻沉痛而撕裂的心情。“狗肉”、“家養”、“幹淨”、“鮮美”……這一個個生硬幹澀的詞彙如同一把把利劍插入她的心頭,剎那間已是鮮血淋淋。她狠狠地咬着嘴唇,極力抑制住自己痛苦至扭曲的神情,将靈魂收歸于這片和樂融融的氣氛中。

卓海明見曲憶濃沉默不語,始終不肯擡頭,似乎察覺她的情緒有所變化,便對服務員說道:“還是要羊肉鍋吧。”

“好。”服務員答道,“我們送五個素菜,您還要點別的什麽嗎?”

“先不要了。”卓海明答道。

“好,您請稍等。”言罷,服務員拿着菜單離開。

頭頂郁結的空氣終于流通,曲憶濃艱難地擡起頭來。

卓海明笑道:“你不喜歡吃狗肉吧?我也不習慣吃那個。”

曲憶濃只能微微點頭。

“羊肉應該還可以吧?”卓海明問道。

“嗯。”曲憶濃點頭。

“你喝飲料嗎?”卓海明接着問道。

“不。”曲憶濃搖頭。

“來了,10號桌,狗肉鍋。”随着一陣騰騰升起的熱氣,服務員為鄰桌端上了一個銀色的大鍋。

“狗肉”二字刺進曲憶濃的雙耳,她的心口忽然泛起一陣惡心。

鄰桌的男女紛紛下筷,從盛滿肉湯的鍋裏夾出一塊塊鮮美的肥肉,肉塊送入口中,勾勒出一道優美的弧度。

道旁的雜草裏突然竄出一只野狗,猙獰地撲來抓住向她的脖頸。

她的眼眶瞬間充盈了淚水,而後才意識到這可怕的一幕原是幻象。

粽黑色的眼睛、髒亂的毛發、掙紮的前腿……錯亂的片段,時隔多日,仍舊歷歷在目。留在她手臂上的抓痕已經愈合,那份徹骨的疼痛卻在這一刻卷土重來。她相信這是報應,因為那個瘦小的身體早已在一個她着意忘卻的時刻化作食客的佳肴,當它的皮肉撕裂的一刻,它想起了那個可憎的女孩,于是它用最後的意念立下了最惡毒的詛咒,它要讓她在某一刻經受與它同樣的疼痛。

曲憶濃猛得站起身來,穿過人群和桌椅、快速跑出店門,倚在路邊的垃圾桶旁嘔吐起來。她感到胃裏翻江倒海,血液上湧,頭昏腦脹,按住胸口不斷嘔吐,卻因她半日未曾進食,只吐出幾口白色酸水。

卓海明追到曲憶濃身邊,遞給她紙巾,問道:“怎麽了?是不是胃不舒服?”

曲憶濃顫抖着接過紙巾,艱難地将唇邊及颔下滞留的嘔吐物擦拭幹淨,輕輕點了點頭。

卓海明看她神色痛苦,眼泛淚光,心下生起一絲擔憂,道:“我帶你到醫院去看看吧。”

“不,不用了。”曲憶濃搖頭道,“我從小腸胃就不好,經常會這樣,可能是中午在外面吃的東西不太幹淨,回去吃點藥就好了。”她擡手擦去眼角溢出的淚花,強忍着痛楚,笑道,“沒事兒,剛才在屋裏被熱氣熏得了。”

卓海明點點頭,道:“那今天先不吃這個了,回家做點清淡的東西,我再去藥店給你買點藥。”

曲憶濃歉然道:“對不起,掃了你的興。”

“沒關系。”卓海明笑道,“火鍋什麽時候都能吃嘛!下次再說。”

閃爍的街燈照亮了他們回家的道路。

卓海明提議買兩碗粥作為晚飯,認為這樣對曲憶濃的腸胃好些。路過道旁的藥店時,他又特意進店買了一盒胃藥,從藥店走出,向她微笑,而後走在前面。

曲憶濃靜靜地跟在他的身後,期待前方高大的背影能夠遮蔽良善的诘問,祈求今晚和順的夜風不吝洗滌她罪惡的靈魂。

回到家中,打開大燈,卓海明突然對曲憶濃說道:“我給你找件衣服換換吧。”

曲憶濃垂下頭去,方才注意到衣領下方一片淡淡的污漬,盡管外衣并未沾染且半遮擋着這片污漬,仍是忍不住羞紅了臉頰。

卓海明知道她平時來來回回只有兩件換洗的裏衣,另一件昨晚剛剛洗過,仍挂在陽臺上。今日天氣陰潮,恐怕并未晾幹。

曲憶濃微微點頭,看着卓海明向卧室走去,亦邁步跟上。

卧室門敞開着,曲憶濃倚在門邊,看着卓海明在衣櫃裏翻找。

半晌,卓海明驟然回過頭來,笑道:“你不用站那兒,進來吧!”

曲憶濃怔了片刻,耐不住心中好奇,緩步邁進了這個遠觀為藍灰色調、整潔雅致的房間。

曲憶濃一步一步地走進,目光掃過床頭桌上的臺燈、筆記本與相框。她走進那張相框,相框中的女孩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個看起來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一臉稚氣而燦爛的笑容,仿若夏日的暖陽,頃刻間融化了北極的寒冰。

卓海明在櫃底翻出了一件襯衫,回頭正望見曲憶俯身凝望着臺燈下的相片。他笑了笑,說道:“是我女朋友。”

曲憶濃指尖微顫,攥緊了衣角,而後收回專注的目光,站直身子,轉頭看向卓海明,贊道:“她很漂亮。”

卓海明亦是一笑,擡起手中的襯衫,道:“這件襯衫是當年我在學校參加社團時的會服,當時訂得小了一號,只試了一次,再也沒穿過。你試試,應該不會太大。”

曲憶濃接過他手中的襯衫,看見襯衫的一角印着幾個她看不懂的字符。

卓海明解釋道:“那是我們社團的标志,當時覺得時髦,現在看起來特別老土。”

曲憶濃把襯衫抱在懷裏,笑道:“謝謝你。”

“沒事,在櫃子裏放得久了,可能有些味道,你不嫌棄就好。”卓海明道。

“當然不會。”曲憶濃搖頭道,“我感謝還來不及呢。”

“那你一會兒記得吃藥。”卓海明補充道,“先把粥喝了。”

“嗯。”曲憶濃點頭道。她抱着襯衫走出門去,回到自己的房間,虛掩着門看見卓海明端着粥走進了書房,他曾向她提起不久将有個重要的考試,故而近日即使不加班,回到家中也會在書房度過前半夜。

曲憶濃走進衛生間清洗了身上的污漬,看着鏡子裏自己毫無生氣的臉,想起卓海明床頭桌上的那張照片,僅是一張照片,便能呈現出照片主人的青春與幸福,那麽她真實的人生該是怎樣的美麗和精彩?她的嘴角微微上揚,試圖模仿照片中燦爛的笑容,卻只得作出一個苦笑,笑紋枯澀,似悲還怨。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人與人之間原來如此不同。同樣的年紀、同樣的性別,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心情。這般殘酷的“不同”,她卻無力改變,只能假意與命運和解,笑面慘淡的人生。

享用了一頓美味的狗肉火鍋以後,程岚在第二天下午便進了醫院。

韓伊雯親自為程岚塗了消炎藥,看了一眼方才醫生留下的處方單,說道:“一會兒還要去打針。”

程岚看着小腿上凝固着血跡的傷口,嘆道:“真是倒黴!以後再也不吃狗肉了。昨天咬了它,今天它就來咬我。”

“你怎麽搞的?”韓伊雯問道,“是不是又跑了?都跟你說了看見狗不要跑!”

“天地良心,我沒跑。”程岚看着韓伊雯,一臉委屈地說道,“我正在做菜農的采訪,誰知道市場後面那家的狗沒栓住,沖過來就咬我,躲都躲不及。”

“那你這算是工傷吧?”韓伊雯笑道,“報社賠不賠?”

“難說……”程岚撇撇嘴,“剛才主編還問我傷得重不重,讓我沒事兒了晚上去加班趕頭版。”

“你就說傷得重,走不了路,回了他不就行了。”韓伊雯說。

“我當然這麽說。”程岚嘆了口氣,道,“拼死拼活地跑斷腿,還要挂彩,掙那一點工資,我才懶得去。”

“咦?大小姐,我可記得你當初學新聞、做記者,是為了理想啊!”韓伊雯問道,“你那職業操守、社會責任感去哪兒了?”

“年輕的時候當然一腔熱血。”程岚聳聳肩,道,“用不了幾年,就消磨光了。”

“現在覺得還是回家繼承財産舒服,是嗎?”韓伊雯笑道。

“哎呀,雯雯,你可真是我肚子裏的蛔蟲!”程岚一把摟住了韓伊雯的肩膀,笑道,“告訴你個好消息,我爸已經答應我,結婚後,就讓我進他的公司工作。”

韓伊雯聽罷,臉色暗沉下來,拿下程岚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說道:“你可高興了。”

“不就是結個婚嘛!一張紙而已,又不影響我們倆的關系!”程岚笑道,“等我有了錢,就可以養你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有多少個兄弟姐妹,至于為了分家産而結婚麽?”韓伊雯沒好氣地說道。

“唉,還不是因為我爸是個老封建,我不抓緊點找個男人,他肯定把所有的財産都給程峰。”程岚道,“要真是這樣,我會被氣死!”

程岚的弟弟程峰是程浩勇的私生子,這件事除了程浩勇和程岚,只有韓伊雯知道。程岚對韓伊雯無話不說,她告訴韓伊雯程峰是父親在她親生母親卧病之時帶回家的,當時只有兩歲,因為當時計劃生育管得緊,許多人都悄悄在外生下二胎,若被發現交了罰款,過幾年才敢帶回家裏,外人便大都以為程峰是程岚的母親所生。程岚卻道自己生母自生下她後便身體不好,長年卧病在床,直到她十歲時離世,中間決不可能生下弟弟,因此斷定程峰是父親在外與其他女人的私生子,趁着妻子病重無法公開澄清讓程峰認她為生母。

韓伊雯曾經問程岚,程峰是不是她的繼母方巧珍的兒子?程岚答不是,因為她覺得程峰與方巧珍在長相性格上沒有一點相似之處,而且方巧珍對她和程峰一視同仁,毫無偏心之舉。程岚猜想程峰是父親在外與身份低賤的小姐或者貧女所生之子,因為對程峰之母沒有感情,所以只帶回了兒子。而方巧珍則是富商之女,除了年齡不匹配外,與程浩勇屬門當戶對,嫁給程浩勇後,對他的一對兒女視如己出,程峰年紀尚幼,與方巧珍易親近,但程岚已上初中,懂得人情世故,且與生母感情深厚,難以對繼母敞開心扉,兩人只能維持着表面的和睦,在程浩勇面前演繹着母慈女孝的戲碼。

程岚一想起弟弟程峰,便忍不住心生厭惡,不僅因為程峰是母親重病期間父親外遇的産物,還因為父親重男輕女,總想把家業傳給兒子,一心培養程峰,無視女兒的能力成績。程岚遇到何志康後,兩人一拍即合,何志康答應入贅程家,程岚因此有了與弟弟程峰競争的籌碼。

韓伊雯理解程岚的心情,她看着程岚,勸道:“我肯定會支持你。可是,你也不要太執着了。”

“我知道。”程岚望着韓伊雯,握着她的手,溫柔地笑道,“我只要我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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