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流浪的終點
曲憶濃猛得向後縮緊了身子,她怔怔地看着卓海明,沒有料到這個時間他會出現在這個街道上,這個地方是她結束了一天的流浪後情不自禁想到的栖身之所,她不過是想回到這裏看一眼,滿足心底殘留的一絲眷戀,卻決不願以這樣的狼狽之态遇見卓海明。
“你怎麽了?”卓海明注意到她裸露的肌膚處幾乎印滿了傷口,衣服也都沾滿了灰塵,發絲蓬亂地垂在胸前。
曲憶濃別過臉去,不願承接他憐憫的目光,輕聲說道:“對不起,您給我的錢被人搶了,我去追,追不到,又摔了一跤,就成了這個樣子。”
“怎麽會這樣?”卓海明訝異道,“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晚上。”曲憶濃道。
卓海明見她黯然的模樣,心中亦是同樣的灰郁,嘆問道:“你怎麽不早點來找我?”
“我本來想,是想找份臨時工,賺點錢再去買票。”曲憶濃的聲音微微哽咽,“可我這個樣子,連人家的店門都進不去。”她回想起白日裏多次被店主趕出門外,心底泛起一陣酸楚。
“唉,先別說這些了。”卓海明安慰道,“走,先跟我回去,我幫你處理一下傷口。”
再次來到卓海明的家中,仍擺脫不去第一次走入的拘謹。曲憶濃直直地坐在門後餐桌的高椅上,與昨日下午的位置一致,雙手放在大腿上,遮住了褲膝處猙獰的傷口。
卓海明從裏屋取出一疊紗布和一瓶藥膏,對曲憶濃說道:“暫時只有這些,不過幸好你的傷口不深,沒什麽大礙。”
曲憶濃看着他彎下身來,緩緩将雙手拿開,擡高了膝蓋,方便他包紮。
一陣刺痛傳來,但曲憶濃僵直的身體絲毫未動,她垂着眼睛注視着卓海明的頭發,直到眼睛泛酸,視線模糊。
卓海明又為她處理了胳膊上的擦傷,動作輕柔而利落,仿佛只是眨了眨眼睛,那份奇妙的感覺便從時光的縫隙裏溜走了。
卓海明将桌上清理幹淨,說道:“洗手間在那邊,你可以先去洗洗,不過要注意別讓傷口沾到水。”
曲憶濃微微點頭,輕聲道:“謝謝。”
卓海明又道:“這麽晚了,不如你先在這住一晚。”他指着身後的一間屋子說道,“那間空房裏有張床,是以前的房主留下的,有些舊了,我平時用來放雜物,東西不多,一會兒我去收拾一下,你可以先住那裏。”
曲憶濃聽着這字字句句,看着他清澈的眼睛裏流露出的絲絲暖意,只感到在深刻的疲倦以後,一場似真似幻的夢飄渺着走來,溫柔地浸潤了她的周身。
熟悉的夜晚,陌生的空間,仍舊輾轉難眠。
曲憶濃蜷縮在床頭一角,聽着窗外呼呼風聲,思緒伴着朦胧的月光飛向遠方。她時時對周遭的一切充滿着警惕,盡管良心使她無法對卓海明的善意做出過多揣測,但仍無法在這樣的夜晚安心入眠,只因那被封鎖在回憶裏的噩夢如休眠的惡獅般不時發出沉重而規律的呼吸。不知從何時起,她已經不再相信世間良善,心便也随之變得冰冷麻木。
伴随着一陣手機鈴聲刺入耳畔,曲憶濃猛得睜開眼來,額上已滲出細密的汗珠。她不知何時墜入夢境,亦忘記了夢境是何,只感到彎曲的雙臂如同被千繩束縛般酸痛難忍。她坐起身來,打開窗子,讓晨風吹去臉上的汗水,這不是炎熱的天氣,窗外仍飄浮着初春的瑟寒,她的汗水裏沁着融不掉的涼意。
待一陣聲響過後,曲憶濃輕輕地推開門縫,環顧四周,意識到卓海明已經出門去了,她看向客廳的鐘表,竟只有六點鐘,表針滴滴答答地走過,怯怯的躲進時光的角落。她不知道卓海明在短時間內是否還會回來,便依舊回到房中,重新躺下,閉上眼睛,恍惚中回到了天真歲月的甜夢裏,不必恐懼、不必驚慌,任身心無限地舒展,讓思緒自由地飄蕩,這一刻的溫馨與惬意不知從何而來,帶給她含着幸福的安穩。
當時針第二次指向正上方時,卓海明終于在深夜裏回到家中。推開門,一股飯香撲面而來。
曲憶濃聽見門響,立即站起身來,小腿撞到凳子,險些跌倒。
卓海明将手提包放在沙發上,而後解下圍巾,對曲憶濃露出禮貌地微笑。
曲憶濃兩手背在身後,攥着椅子的一角,怯聲說道:“對不起,我不該亂動您的東西……”
“沒關系。”卓海明笑道,“我家裏也沒什麽吃的,沒辦法招待你……”他看向桌上一只孤零零的碗裏,是盛着煎蛋的清水挂面。
曲憶濃面色依然緊張,她睜大了眼睛,問道:“您吃飯了嗎?”
卓海明答道:“還沒。”
曲憶濃小心翼翼地問道:“我為您煮一碗面,好嗎?”
卓海明頓了頓,微微點頭,“好。”
卓海明走進洗手間,用肥皂洗去手上殘留的手術室的味道,而後走到餐桌旁坐下,轉頭看向廚房裏少女纖弱的背影,一種異樣的感觸湧上心頭。
曲憶濃很快将一碗熱騰騰地面條端到了卓海明的面前,然後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默不作聲。
卓海明擡頭望向曲憶濃,問道:“你是不是一天都沒有吃飯?”
曲憶濃用手中的筷子攪動中碗裏的面條,輕聲道:“不,現在,現在正在吃啊。”
卓海明道:“不好意思,我忘記告訴你,門上有備用鑰匙,我白天不在家,你可以拿着鑰匙到外面去吃飯。”
“您每天都這麽忙嗎?”曲憶濃問道。
“倒也不是。”卓海明答道,“看病人的情況。”言罷,他低下頭去開始吃面。
“我,我肯定不能一直麻煩您的。”曲憶濃垂下頭去,道,“我想明天就出去找份工作……”她想了想,又道,“我可不可以先住在這裏,等我賺了錢,一定給您交房租,我還可以給您做飯、洗衣服……”
卓海明放下筷子,道:“我當然沒問題……只不過,你是個女孩子,又這麽年輕,如果你不介意,我當然也沒問題。”
曲憶濃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了,眼前的一切已經是上帝對她的憐憫,她笑了笑,道:“在苦難面前,不分性別。我只求能好好的活着,哪裏還有心情顧慮其他呢?”
卓海明從她的話裏聽出了綿延不絕的無奈與哀傷,他不知該如何安慰,因為他無法感同身受,生活對他畢竟不算殘忍。
“其實,您救了我,我應該把自己的過去對您坦誠相告。”曲憶濃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氣,她淡淡地說道,“可是,有許多事情,我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說出口。我無意對您隐瞞……不管怎樣,我只想請您明白,我永遠對您充滿了誠懇與感激。”
卓海明深切地感受到她言語之間的摯誠,他第一次感謝自己做了這個決定,将一個少女的青春從精神病院的鐵栅欄裏拉解救了出來。他道:“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空間,不必暴露于他人的眼前,不管這個人與你有多麽親近。”
這句話如同一陣暖流湧上曲憶濃的心頭,她擡眼望向卓海明,笑着說道,“謝謝您,卓醫生。”
卓海明笑道:“既然你決定了住在這,便不必一直這麽客套了,叫我海明就行了。”
曲憶濃微微一笑,點頭道:“嗯。”
“你呢,我可以叫你芳芳嗎?”卓海明問道。
曲憶濃一怔,仍是點頭笑道:“當然。”這個她曾經無比厭惡的名字,此刻在眼前人溫柔的聲音裏,竟變得動聽許多。
“芳芳,你煮的面很好吃。”卓海明贊道。
曲憶濃聽罷一笑,害羞地低下頭去。
至此,她漫長的流浪終于尋覓到了一個終點。
翌日清晨,卓海明難得睡了個懶覺,當他醒來的時候,竟看到了餐桌上已經擺好的早餐,盡管簡陋,這份在家吃早餐的感覺卻自他成年後再也沒有過。
曲憶濃一早便出門去了,她要履行昨晚找工作的諾言。金西這個繁華的大都市,能夠提供給她的工作絕對不止夜總會舞女,但她并無學歷與工作經驗,便只能從底層幹起,小工并不難找,她很快找到了一家餐館的服務生工作。她相信她的生活将從這一刻重啓,從燈紅酒綠走向樸實無華,樸素的夢想最值得珍視。
昨日的手術十分成功,今日病人狀況也相對穩定,因此卓海明獲得了按時下班的機會。恰巧李傑約他一起吃晚飯,他便一口應下。哪知随後李傑發來了信息,地址竟在金城,他知道這頓晚飯定要對腸胃不好。
閃爍的燈光照亮了鵝卵石小徑,推開金城的大門,琴音酒色交向彌漫。卓海明繞過黑色鋼琴,望見了吧臺外獨自飲酒的李傑。
“怎麽,是不是還沒來過這兒?”李傑招呼卓海明坐下,笑道。
“戒蒲又不是戒毒,沒那麽容易複吸。”卓海明笑道,“戒的久了,就懶得來了。”
“小瑜要是知道了,可不得開心死。”李傑打趣道。從前卓海明與他一樣都喜歡酒吧夜生活,自從與夏小瑜戀愛,為此吵了幾回架,後來,卓海明便漸漸脫離了他們這般喜好夜生活的同學會。
“小瑜要是知道你拉我來,一定罵死你。”卓海明笑道。
“哎,你知道做我們這行的,整天像個垃圾桶一樣接收別人的苦水,自己晚上再不排洩一下,遲早憋死。”李傑道。
“難怪你這麽潇灑……當年你們班的同學一大半都轉了行,沒轉行的也大都銷聲匿跡,只有你現在風生水起,號稱從來沒有失敗的病例。”卓海明笑道。
“你不就是看中我從不失手,才把你妹妹交給我。”李傑道。
“對,所以,若歡怎麽樣?”卓海明問道。
“她,她答應我接受治療。”李傑說道,“只不過治療了一次,就再也找不到人了。”
“你怎麽搞的?”卓海明問,“第一次她說什麽?”
“什麽也沒說。”李傑答道。
“那你呢?”卓海明問。
“我也沒說。”李傑答。
“那你幹什麽了?”卓海明追問道。
“拜托,你應該相信我的專業能力。”李傑道,“而且,我不能洩露病人的隐私。”
卓海明無奈地點頭,沉默了片刻,又道:“你覺得,若歡痊愈的可能性大嗎?”
李傑笑道:“我是心理咨詢師,不是外科醫生,不會對病人做這種評估。”
“那你今天找我來是想跟我說什麽呢?”卓海明問道。
“我是想通過家屬對病人做更深的了解。”李傑答道。
卓海明接過服務生送來的香槟,放在面前,道:“其實,我并不了解。”他飲了一口酒,嘆道,“她不會告訴我。”
“她是什麽時候不去學校的?”李傑問。
“應該是初中。”卓海明思索片刻答道,“那時候我不在家裏住,只是後來聽說,她辍學以後,萍姨送她去了一所私立的寄宿學校,結果情況更糟,去了大半年,便沒再去了。再往後,便為她請了家庭教師,一直學完高中的課程,考上了大學。”
“那她現在……”李傑問,“我聽說她休學了。”
“是。”卓海明說,“因為她在學校自殺,被診斷出有重度的抑郁症,學校建議休學治療。”
“那證明她是看過醫生的。”李傑說。
“你需要過往的病例嗎?”卓海明說,“不過,她不太配合,所以……”
“有當然好,內容詳盡與否并不重要。”李傑說。
“那我回去問問我爸和萍姨,看病例還在不在。”卓海明道。
結束了若歡的話題,李傑又問道:“你呢?最近在幹什麽?”
“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卓海明笑道,“能幹什麽?”
“一看你這就是過于清心寡欲,人都悶傻了!”李傑道。
“我這不叫清心寡欲,叫積極進取。”卓海明糾正道,“不上班,不加班,怎麽升職?怎麽加薪?”
“還想主任的位子呢?”李傑笑道,“什麽時候考核?”
“下個月。”卓海明說,“年紀輕輕的,總得有點夢想吧。”他笑了笑,仿佛在嘲諷着這套陳腐的自我激勵目标,在很多時候,他摸不清未來的方向。
李傑也曾經問過若歡,“你有夢想嗎?”
若歡的答案是肯定的,但她依然忍不住哭泣,因為她抛不下纏繞她的噩夢與枷鎖。終于,她向李傑講出了那個關于黑夜的故事。
那是真正的黑夜,沒有明天,沒有陽光。教官們猙獰的面孔萦繞在每個人的眼前夢裏。戒尺與責罵,鐵棍與長鞭,舊時代陳腐的教條被金錢和欲望亵渎後以更加扭曲的面目重現和平的土壤,蒙蔽了世人混沌的雙眼,燒毀了少年璀璨的青春。
時間無法治愈這份傷痛。
李傑沒有對她重複千篇一律的勸勉,而是講起了故事,關于藍天,關于自由。
故事的尾聲,他為若歡戴上了耳機。
良久的沉默之後,若歡的眼睛閃現過一絲光彩,她說:“我要上學。”
若歡終于有勇氣走出了房間,她望着門外廣闊的天空,想象着舊時空以外絢爛的未來。
羅玉萍将行李箱遞到若歡手中,臉上挂着欣慰的笑容,眼角卻不由得滲出一滴淚來。
若歡看着羅玉萍的眼睛,真誠地說道:“我沒有怪你啊!萍姨,我一直想好好生活的。”
羅玉萍的眼淚順着鼻尖掉進了嘴裏,她嘗着淚水鹹鹹的味道,笑着說:“嗯,我知道,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