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睿王府 書房
徐如意早已離開,朱域靜坐在書桌旁,一身玄衣襯得他的側臉愈加深沉,他的修指一下一下地敲擊着桌面,“她如何了?”
地上跪了幾個太醫,神色都很緊張:“回王爺,睿王妃……不,南宮氏受寒太過,又在風中跪得太久,五內郁結,寒氣入體,即使之前好生調養着,也抵不過今日的折騰,這胎兒恐怕……”
朱域斜眸淡淡看了一眼地上說話的太醫,眼中肅殺之氣漸顯。那太醫被唬得禁了聲,伏在地上發抖。
書房內一時靜谧無聲。
良久,跪在下首最左的一名太醫,顫巍巍地說道:“王爺,臣倒有一個法子,只是有些兇險。”
“說。”朱域薄唇輕啓,擡眼看過去。
那太醫被看得後背發涼,連忙道:“自古孕婦不宜泡溫泉,否則溫度驟升,易導致滑胎之症。可如今南宮氏因受寒過度,導致胎相不穩,倒不如幹脆來個以毒攻毒的法子,讓南宮氏每日用溫泉之水将養着,說不定會有轉機。”
話音剛落,其他太醫似是被點醒了般,琢磨了會兒,竟都各自點頭——這法子雖然兇險,卻也不妨一試,畢竟南宮氏如今滑胎的幾率十之八九,以溫泉水養之,說不定體內寒毒會被慢慢驅散。
“臣聽說西北将軍府在汴梁有座宅子,其中便有一眼溫泉,最是滋養。”先前出聲的太醫受到鼓舞,更加壯着膽子提議,“林老将軍在西北極寒之地駐守,體內寒毒頗深,所以特地尋了這眼汴梁最好的溫泉,每每老将軍回京,總是取那裏的溫泉水驅除寒毒,據說十分受用。”
太醫們越想越覺得這法子可行,就等着朱域點頭了。
可朱域卻遲遲都未表态,半晌,忽然冷笑一聲:“林老将軍府一直隐而不傳的事,倒被你知曉了,趙太醫涉獵頗廣?”
“王爺恕罪!”那姓趙的太醫微楞,下一刻冷汗瞬間濕透後背,低着頭不敢再出聲。
一衆太醫面面相觑,全都摸不着頭腦。
睿王殿下的生母元妃,是林老将軍府的嫡女,将軍府算是殿下的母族。有了這層關系,借個溫泉将養着南宮氏,保下胎兒,又有什麽難呢?
殿下在朝堂上保下南宮氏,諸位大臣都以為他顧念夫妻情誼,不忍南宮氏受西北流放之苦。可殿下現在這态度,倒看不出對南宮氏的一丁點情誼,他真的希望南宮氏生下王府的第一個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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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低/賤如婢,又是罪臣之女所生的孩子,日後在睿王府的日子必定非常尴尬。
如今南宮一族分崩離析,眼前坐着的這位睿王從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南宮氏怨憤之心不可避免,于情于理,殿下應該都是不願讓南宮氏生下這個孩子。這樣想着,衆太醫們跪在地上,倒又出了一身冷汗。
正驚疑不定間,書房忽然踏進了一名男子,來者一身紫色窄袖華服,袖口的暗繡龍紋尤為紮眼,一雙眸子銳利難當:“尋什麽溫泉,這南宮嘉本就不該留在睿王府,死了倒好,滾!”
“是,是,太子殿下恕罪。” 跪在地上的太醫們冷汗直冒,連忙起身退了出去。人人都知太子朱璋心狠手辣,殺名在外,若是惹了他不快,怕是要大禍臨頭。
待太醫們都走了個幹淨,朱域才擡頭看向朱璋,眸子裏玄色更深:“皇兄容不下南宮嘉?”
“朱域!”朱璋忍不住冷喝出聲,“南宮氏腹中孩子本就是個禍患,你我一早就商議好,暗中用藥除去這個孩子。你倒好,偷偷保住了她,難道成婚三年,你對她有了男女之情嗎?”
“皇兄多慮了”朱域唇角微勾,下一瞬又皺了眉頭,“南宮氏不能離開王府,臣弟自有打算。”
“你能有什麽打算?留着這個南宮餘孽,總是禍患,我們好不容易将罪名全安在南宮堂頭上,萬一日後南宮府起複……”朱璋還想再說,卻被朱域擡頭看了一眼,心中莫名有些慌亂來。
朱域一直以來都在暗中輔佐朱璋登上太子之位,如今大勢已成,他卻絕口不提其他,就連朱璋主動提出要将自己的一處封地交由朱域管轄,朱域都拒絕了。仿佛他之前為朱璋謀劃的一切,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可每每與朱域獨處,朱璋都覺出些不安來。
這些年朱域為助朱璋奪位,暗中動作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哪一件不是刀口舔血,險象環生?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墜入地獄。可每一次,朱域都能絕境還生,化險為夷。他就好像是一只幕後的手,悄無聲息地将梁國的所有納入掌控,一步步逼死對手,慢慢地摧毀所有的阻礙。
對于這個皇弟,他是打心裏佩服的,可他的不安也真真切切。
萬一哪天/朝堂局勢變換,朱域背叛了自己,他會落到一個怎樣的境地之中呢?這太子之位,還保得住嗎?
想到這裏,他定了定心神,語氣緩和起來:“二弟,你我日夜籌謀,終于奪取太子之位。當初為了擴張勢力,暗中分派南宮旁支販賣私鹽獲取高額財物,這樣的陰私斷然不能被父皇知曉,如今我們已将髒水全潑到南宮堂身上,待明日他斬首,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讓南宮氏的族人也死在流放的途中,至于南宮嘉,就按照之前的計劃,去子殺母……”
“皇兄!”朱域冷聲打斷了他的話,修長的手指按着太陽穴,似乎不想再多說,“此事皇兄莫要再管,請回吧。”
朱璋已位列太子,又是當今聖上的第一個孩子,從小自然比別的皇子多受聖上照拂,性格也養得非常孤傲暴戾。
聽到朱域不鹹不淡的敷衍,朱璋不禁怒從心來,正要發作,視線一觸到朱域深沉的側臉,嘴邊的斥責之語還是生生忍住。
他深深看了一眼朱域,終于拂袖而去。
朱域坐了半晌,将案上的茶水一飲而盡,薄唇輕啓:“還不現身嗎?”
話音剛落,一個暗青色的身影便悄無聲息地從屋頂落了下來,來人并不行禮,只是靜靜地看着朱域。
“南宮大人看來在刑部人緣不錯,明明已被收押,卻還能來去自如。”朱域唇角微勾,将茶盞放下。
上好的描金茶盞與暗木桌面相撞,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南宮昊站着不動:“即使臣曾任刑部尚書,若沒有殿下的授意,刑部官員絕不敢這麽明目張膽地放臣出來。殿下是覺得南宮一族敗得太冤,特意叫臣來聽真相的嗎?”
方才太子與朱域的對話,他早已聽得一清二楚。當今聖上疑心朝中官員與商賈勾結,大肆販賣私鹽,謀取暴利,放肆到已經動搖國庫根本,朱璋擔心前事暴露,便聯同朱域使了一計,誣陷南宮旁支販賣私鹽,意圖聯合左相南宮堂行謀反之事。
今日朝堂上,朱域呈上的證據樁樁件件,每一樣都是抄家殺頭之罪,聖上雷霆震怒,即刻下旨斬了南宮堂,判了南宮全族流放。
“太子想要滅南宮全族,已在路邊設好埋伏。”朱域擡眸看向南宮昊,墨色瞳孔深不見底,“可本王,并不想。”
南宮昊臉上沒有絲毫喜色,卻笑了:“如果臣沒記錯,今日朝堂上參了南宮全族,逼着父親認下犯上作亂殺頭之罪的人,可正是殿下您。”
“所以?”
“所以,殿下今晚想護南宮族人流放之路的安全,難不成是想起自己曾是南宮府的半男。”南宮昊似乎聽到了個笑話一般,“而臣,今晚是否該叫您一聲妹夫?”
朱域微微皺眉,忽然就想起南宮嘉嫁入王府那晚。汴梁女子貌美者不在少數,多少世家女兒千方百計在他面前露臉,只盼能得他青眼,一朝飛上枝頭成為尊貴的睿王妃。可饒是看盡天下女子好顏色,他挑開紅蓋頭,見到南宮嘉帶着羞怯的眉眼時,竟也挪不開目光了。
見到她,朱域才知道什麽叫國色天姿、楚楚動人,可就是這麽美好的女子,終究淪為了他權勢争鬥下的犧牲品。
“本王可以保你南宮一族流放之路安全無虞,也能保住南宮堂的性命。”朱域沒理睬對方話中的嘲諷,他看着南宮昊的表情從淡漠變成震驚,“明日本王會派人用死囚掉包南宮丞相,将他轉囚于暗衛營中。你此去西北,要成為本王的眼線,将西北的所有動作都一字不漏的傳回汴梁。待你從西北返回汴梁之日,就是你南宮府全家團圓之時,如何?”
似乎猜到南宮昊的心思,朱域又加了句:“暗衛營的手段你是知曉的,若要強行劫走南宮堂,只會玉石俱焚。”
南宮昊心中狂震,他知道,朱域素來殺伐果決,從不食言,既然答應救下南宮堂,就一定會救。
暗衛營是朱域的私軍,沒有人可以摸透它的規模之大,但有一點卻是汴梁每個人的共識——沒有人能從暗衛營手裏搶人。
相反,暗衛營對于父親來說,恐怕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想到此,他毫不猶豫地跪在了朱域的面前:“南宮昊從此就是殿下在西北的眼睛。”
“此令牌你帶着。”朱域将手中的藏青色的令牌扔過去,上面刻着個“暗”字,露出詭異的光澤,“如果在流放之路上遇襲,出示此令牌,對方就不會再為難你們。”
“太子的人,莫不都是……”南宮昊不敢置信地接過令牌,朱璋的勢力不可小觑,可朱域卻能僅憑一塊令牌,就可以輕松讓太子的人倒戈向朱域?還是說,太子的部下,從始至終,效忠的其實只有朱域一人?
南宮昊再擡眼看向朱域時,眼中就生出更多的畏懼來,這樣一個深不可測的人,實在是可怕。
他剛起身打算離開,忽然想起什麽,回身又重新跪在地上,“殿下,父親的性命在您手中,臣在西北絕無二心,只是臣的妹妹至始至終都未參與到朝堂權鬥中,到底無辜,也沒有成為人質的必要。她至情至性,心悅殿下,可臣一直都知道,殿下心中沒有她,如今遭此大變,恐怕妹妹已經死心,與繼續留在王府相比,她一定更願意與族人一起流放西北……”
“南宮嘉懷有本王骨肉。”朱域冷冷地打斷了他。
“罪臣之女的孩子,有辱殿下英明。”南宮昊哀求之聲,“殿下可賜她一碗落胎藥。”
這麽多年,南宮嘉癡戀朱域的一幕幕在眼前飛速略過,身為兄長,他親眼看着南宮嘉沉迷,又看着她的熱情在成婚後慢慢退縮、消散。今日朝堂,她親眼目睹朱域将南宮全族送入地獄,她對朱域僅剩的期盼,也終于消失殆盡。
他不願唯一的妹妹再在睿王府受折磨了,離開王府,同去西北,就算身體受流放之苦,也好過日日在王府觸景傷情,帶着仇恨和悔恨入眠。
“此事本王自有計較,退下吧。”朱域皺了眉頭,似乎不想再将南宮嘉的話題繼續下去,轉身去了內間。
南宮昊遲疑了一會兒,終于起身,原路返回。
等到南宮昊真正離開,朱域按了按前額,眼前卻不斷浮現南宮嘉在朝堂上強忍住眼淚,伏在地上渾身發抖的模樣。從那一刻開始,她眼中最後的一點光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有灰敗和絕望。
他負手身後,很久很久,終于傳來莫檀:“南宮嘉已廢王妃之位,搬入下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