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朱域離了後院,腳下越來越快,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書房的,只覺得心中一陣悶疼。
他手中握着杯盞,可直到杯中的茶水已經涼透,也沒有要喝的意思。
“朱域,你已心有所屬,我也不再愛你,我們何必再要牽扯在一起?”
“你與她成婚後,會有許許多多的孩子,你們互相愛慕,生下的孩子必定也是極聰慧可愛的。而我又算什麽呢?我生下的孩子又算什麽呢?”
這幾句話來來回回在他的耳邊回蕩,直到他聽得快要發瘋,拿起架上的古劍猛然拔出,古劍冷冽,一道寒光在房內閃現,劍聲也應聲顫抖,發出“叮”的幾聲暗響。
朱域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放下古劍,去喝早已涼透的茶。
茶水入腹,涼涼的水在腹中行走,他這才覺得有些許冷靜了。
當初用掉包計救出南宮堂,是為了牽制南宮昊,逼得南宮昊為他所用,成為西北的眼線。
一月前将南宮旁支販賣私鹽的事故意擴大,轉嫁到南宮堂的身上,就是為了能讓南宮府的人悄無聲息地進入西北。
如今西北雖有林老将軍鎮着,可自從朱璋登上太子之位,皇後似乎等不及了,派人暗中在西北做了許多手腳。
林恕一時半會兒回不去西北,林老将軍年事已高,恐怕難以支撐。
恰巧南宮府露了馬腳,甚至想要反咬一口。這正中朱域下懷,使了一出計中計,将整個南宮一族都逐出了汴梁。
朱域眉心緊皺,牽制南宮昊,一個南宮堂足以。悄無聲息地除去孩子,貶斥南宮嘉流放西北是最好的法子,卻鬼使神差地讓莫檀将落胎藥換成了保胎藥。
那日朝堂之上,看着她驚恐地伏在地上,小小的肩膀止不住顫抖,卻努力穩住身體的模樣,朱域心中真是不得滋味。
即使他與南宮堂早有約定,可他自己心裏卻知道,南宮堂敗勢已成,用南宮嘉的安全來換取南宮堂的認罪完全多此一舉。
可那晚他面對南宮堂的要求,聽着這個年過半百的老臣篤定的話語,他說“老臣覺得,殿下一定會答應臣的條件護住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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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口應下,連一絲遲疑都沒有。
直至今日,如果再回到那晚,他想他也一定會作出之前一樣的選擇。
朱域深吸了一口氣,眼前仿佛又出現了她端着藥碗着急喝下的情景。
她以前是極渴望生下他們的孩子的。
成婚頭一年,南宮嘉仍處在嫁給他的喜悅中。除了時不時地來書房送湯羹,她開始四處搜羅名醫,為的就是調理自己的身體,好早日有孕。
曾經有一段時間,她小心翼翼地邊替他磨墨,邊試探他:“夫君身子安好嗎?城南有個老中醫……”
見他态度冷淡,南宮嘉神色燦燦,只得打消了念頭。
可他的冷淡似乎絲毫沒有打擊到她的積極性,她每日差人在小廚房熬着中藥,嬌美的小臉被苦得糾成一團,也從沒有落下一頓。
“域哥哥,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呀?我為你生好多好多孩子,讓他們都叫你爹爹好嗎?”她總是笑眯眯的,趴在他身邊說着憧憬的話。
可是今日,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不惜豁出性命,擔着血崩而亡的風險,也要偷偷喝下那碗十足十的落胎藥!
她是有多不想生下他的孩子!
朱域胸口忽然止不住地抽痛起來,他用手撐着額頭,斜飛張揚的眉毛緊緊皺着。
他已從父皇手下護住了南宮嘉,此時落胎其實無甚關系。
甚至對于整個王府來說,除去一個毫無地位、毫無前景的罪妃之子再好不過。
王府沒有地位卑微的庶長子,也為日後嫡子出生掃清了障礙。
徐如意即将嫁入王府為側妃,徐氏旁支定會希望她生下他的第一個孩子,如果南宮嘉的孩子沒了,他們不知有多開心。
今晚的落胎藥,恐怕也是徐府旁支默認徐如意所為的。
眼下徐府旁支由徐如意牽線為朱域所用,以皇後為首的徐府嫡系虎視眈眈,多有動作,對于徐如意今晚的動作,他該視而不見的。
可是,明知如此,他卻還是不願意讓這個孩子消失。
失去了這個孩子,他與南宮嘉最後一點的牽扯也消失了,他不允許。
方才看着南宮嘉決絕的眼神,朱域竟然心痛難忍,出言暗示南宮堂還活着的事實。
他竟然為了打消她去子的意圖,将南宮堂尚在人世此等密辛輕易告知。
朱域,你怕是瘋了吧。
徐如意坐在回徐府的馬車上,忽然對着外頭的牽兒喊道:“讓車夫掉頭,回林将軍府。”
“小姐……”牽兒想起玲兒死時的慘狀,頭皮發麻,“現在睿王殿下恐怕正在氣頭上,小姐這個節骨眼兒還是別去了吧?”
“睿王在氣頭上,我才要去。”徐如意淡淡地開口,她按按發痛的眉心,剛才朱域一力保下自己不惜殺玲兒滅口,其實是因為自己還有利用價值。自己的這點伎倆,騙不了這個城府深沉的朱域,她必須回去。
看來在這之前,她恐怕是低估了南宮嘉在朱域心中的分量。
牽兒仍心有餘悸,可也不敢逆了徐如意的意思,小跑兩步喊車夫掉頭。
沒過多久,徐如意的馬車便又回到了林将軍府門口。
門口守着一個黑衣男子,見到徐如意下了馬車,似乎早有預料,他朝府門方向一側手,“徐姑娘,王爺在書房等候多時了。”
徐如意點點頭,裹緊狐裘快步走了進去。
剛踏進書房,徐如意就不敢再往前邁一步,彎膝跪在了門口。
此處正是風口,也已深,寒風更加料峭。徐如意在風中被凍得牙齒發顫,卻仍不敢晃動一分/身形。
“睿王殿下,如意知錯了。”
“你可知,本王方才有多想殺了你。”朱域冷冷睨了一眼門口的身影,似乎在看一個奴仆。
“此次如意犯下大錯,請殿下責罰。若殿下想要如意的性命,如意也絕不敢說一個不字。”縱然徐如意早有準備,可在聽到朱域冰冷入骨的聲音時,心底還是忍不住泛起驚慌。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朱域眼裏的殺意。
那冰冷的眼神,淬火般的言語,無一不暗示着她,這個過幾天就要迎娶自己入府為側妃的男人,現在想要殺了她。
“呵!”朱域輕笑了聲,“你倒說說,你犯了什麽大錯,激得本王動了殺機?”
“如意不該插手皇嗣之事。皇嗣事關重大,如意卻不顧殿下的意思,只聽信族中長老的鬼話,才釀成了今日大錯。幸虧殿下及時趕到,否則如意便是殿下的罪人了。”話音剛落,徐如意将身子深深地伏低,行了一個大禮。
這次在南宮嘉身上打了主意,雖然沒有得逞,但到底觸了睿王的逆鱗,只有搬出徐府旁支的一并長老來背鍋方能平息。
徐府直系與旁支早已經分成兩派,直系自诩正統,與當朝皇後、三皇子朱黎緊密配合,一力抵抗太子一黨。
旁支被直系打壓日久,一直被摁在地上擡不了頭,可眼下旁支也出了幾個能人,為了不被直系繼續打壓,必須在朝堂上尋找一個新的靠山。
要是貿然向太子朱璋投誠,未免太過招搖,容易引起當今聖上的猜忌,倒不如退而求其次,尋求二皇子朱域的庇護,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朱域雖然不占嫡也不占長,可在朝中各大臣們看來,朱域是衆多皇子中最為出色的一個。
此人心機深沉,思緒莫辨,他的私軍暗衛營早已在汴梁聲名大噪,不管是朝中文武百官,還是江湖仁人志士,哪個不是聞暗衛營色變?
睿王朱域的勢力可見一斑。
如今他勢力未成,徐府旁支對于朱域來說尚有利用之處,所以徐如意搬出徐府旁支來背鍋,十有八九就可以保住自身了。
況且,這幾日她的動作不會逃過徐府叔伯們的眼睛,不出手阻止,那就是默認。将這事轉到整個徐府旁支身上,也不算過分。
果然,朱域的眸子看了她一瞬,緩緩開口:“起來吧。”
“多謝睿王殿下。”徐如意讓自己盡可能鎮定地起身,又是盈盈一拜,恢複了嬌媚柔婉的神色,“天色已晚,如意這就告退了。”
還未走遠,書房內又傳出了慵懶的聲音:“若有下一次,你便去地獄與那婢女做個伴吧。”
徐如意腳步一頓,冷汗早已濕透肩背,寒風中凍得她行動艱難。她僵硬地一步一步往外走,如墜冰窖。
牽兒心如擂鼓,她拍着狂跳的胸口,開口說道:“小姐,方才真是吓死奴婢了。還好睿王殿下沒有怪罪小姐,看來他心中還是有您的。”
徐如意苦笑一聲,不想多做解釋:“有南宮嘉在,日後咱們的日子恐怕不好過了。”
“怎麽會?”牽兒驚奇道,“睿王殿下為了小姐,廢了南宮氏的王妃之位,而且殿下都扳倒了南宮一族,讓南宮府在汴梁再無立足之地,南宮丞相也早已問罪獲斬。南宮嘉孤苦伶仃的,怎麽可能讓咱們不好過呢?”
“是麽。”徐如意笑了笑,唇邊笑意遠未達心底。
那便看看,誰能笑到最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