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失憶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顏漠北有時再回想起來,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在什麽時候踏進了這漩渦。
他對于秦善最初的記憶,是在一個冷冷冬日。自己躺在曬暖的巨石上小憩,只聽見一道馬蹄聲篤篤逼近,帶着騎馬人的呼呵和凜冽風聲。
那時顏漠北負命下山接近秦善。
他原本應該按照計劃去刺探,去僞裝,再小心翼翼地靠近。
然而那一時刻,不知為何,甚至還不知來人是誰,在聽見這小道上唯一一匹快馬時,顏漠北鬼使神差地擡頭看了去。
然後,他便看見了騎馬人,更看見了那雙好似藏匿着偌大世界的黑色眼睛。
這一眼,就是萬劫不複。
這一瞬,快的不過一息。
而之後的一切,又是猝不及防,超出顏漠北的掌控。很多時候,顏漠北都會想,如果時光能倒流,他還會選擇布下少林寺那一局,把人囚回無名谷嗎?
無數次的扪心自問,答案卻從沒有變。
會。
哪怕明知之後秦善會恨自己,兩人關系跌入冰點,顏漠北仍舊會那麽做。因為能夠把這人收于羽翼之下,實在是太大的一個誘惑,他抵擋不住。也是因為當時形勢已經逼得他不得不如此,才能護秦善周全。
然而,若是老天能給他別的選擇。
他也希望能不兵戎相見,從始至終守護在這人身邊,護他周全,任他翺翔。甘心地,做他身邊最忠心的一只鷹犬。
而命運,往往不給人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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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外,半個城的人都在為一本秘籍而上蹿下跳,而門內卻安靜得宛若另一個世界。
今天是除夕,春嬸忙裏忙外,為七八口人準備一場豐盛的晚餐,連明月和青天也被拉過來打下手。為此,青天不止一次抱怨。
“要不是多了這麽多吃白食的,春嬸你哪至于忙這麽多。”
吃白食的幾人,蒲存息和席辰水繼續對弈,臉皮厚地當做沒聽見。而更有甚者,比如柳寒這班人物,則是腆着臉湊上來道:“嬸嬸忙活着,外人不便勞煩,不如讓我也來幫忙如何?”
他這是渾然把自己摘出吃白食和外人的行列了。
席辰水一個翻身坐起來,不滿道:“誰吃白食了,小爺做的事你們只是不曉得,那叫一個勞苦功高!還有那誰,你們魔教在外面被人追殺,你不管自己屬下就跑到我們這邊來,沒問題麽?”
柳寒似笑非笑道:“我自有分寸,至于席公子,你自稱勞苦功高,不妨一一說出來,好讓我們為你評析一下功勞。”
席辰水剛要張嘴,突然想起自己做的那事是見不得光的,秦善還尤其吩咐不能外洩,頓時又蔫了下來。
蒲存息幸災樂禍道:“他不能說,我可沒問題。秦善讓我熬制各種藥方,還讓我替那小丫頭看病,這些我都一一做好了本分,足以證明我可不是只吃不做的。”
席辰水哼哼:“就你那破藥……”
“破藥怎麽了,有種你別吃啊!”
柳寒抱拳一旁,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們相争。
正當這幾人為自己正名之際,此間的主人,秦善從外回屋了,而他身後還跟着一個光瓢的小和尚,一見到這和尚進來,所有人目光齊齊投向他。
對啊!論起吃白食,不勞而獲,這裏誰還比得過這個小禿驢?
面對衆人視線,早在門外聽清緣由的無怒,微微一笑,道:“小僧在外普度衆生,風雨不歇,日夜不息。佛祖渡人,百世操勞,也不曾論功過。世間種種争執,論起緣由,不過名利二字。名利茍茍,徒生魔障。卻不知,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各位施主,妄念了。”
“阿彌陀佛。”
這小禿驢好一張嘴皮子!愣是把幾人說的讪讪的,好似自己争執一番,不過一個凡人蠢物,倒被這和尚拿捏高下了。
“熙熙攘攘,利來利往。”蒲存息有些愣怔道,“可就算再明白,誰能逃得出這個因果呢?”
從始至終沒說話的秦善,也兀自沉思着。本來一場互相譏諷調笑的打趣,因為小和尚的插入,硬生生地變成了論道自省。罪魁禍首退至一旁,微笑不語。
“主人。”青天這時跑過來,遞上一個藥壺。
“您的藥。”
柳寒清醒過來,問:“師兄病了?”
“風寒而已。”
秦善接過藥壺,往自己房裏去,柳寒要跟上,卻被席辰水攔下。
“哎,你是幾歲的小兒離不得娘還是怎麽着,一天到晚師兄師兄的,你沒斷奶啊,柳教主?”
柳寒回諷道:“便是我沒斷奶,那也是我嫡親師兄。倒是你,萬刃山莊的人就在城裏,有種你出去見一見萬成軒,別成日裏躲在我師兄這當悶頭烏龜。”
兩人話不投機,又打起來,一時院內烏煙瘴氣,沒人再去管秦善了。
不去理會身後的吵鬧,秦善走進後院,後院只有一間屋子,便是他的住處。這屋子不大,僅有內外兩室,他将大裘脫了挂在外室,托着藥壺就進了內屋。
內屋,炭火将屋內烤得暖和。秦善摩挲着自己冰冷的指尖,走進床前。
床上躺着一個人,一個劍眉鷹目,十分好看的男人。男人臉色蒼白,唇無血色,似乎受了不輕的傷,看起來有幾分孱弱。而秦善則清楚,當這人睜開眼瞧人的時候,便是半點孱弱也無,只有滿目的恣意張狂。
顏漠北。
他的性格就如他的名字一樣,帶着大漠的蒼涼高曠,放蕩不羁,從來讓人猜不到他下一步會做什麽。
秦善在床邊站了好一會,才拿起盛滿藥的碗,準備給這人喂下去。然而,他手才剛剛伸出,卻突然被人用力拽住手腕。那在床上昏睡了整整一日夜的男人,突然睜開了眼,如鈎一樣的目光直望向秦善。
他的眼廓比一般中原人更加深邃,專注望着人時便有種無端深情的感覺。
秦善頓了一下,猜想這人第一句話會說什麽。
然而他等了半天,卻看見那人淩厲的視線慢慢變得茫然,蕭肅的表情軟化為春水。
須臾,床上的人開口了,怯生生道:
“我這是在哪啊?”
“大哥哥。”
平地驚雷,秦善有些端不住手裏的碗了。
像是怕刺激還不夠,見他不回答,顏漠北又開口,這次帶了點幼童般撒嬌的語氣,“師父呢,我是受傷了嗎?你在給我喂藥嗎?”他說着,湊上前聞了聞,露出一臉嫌棄。
“太苦,不吃。我要吃糖!”
秦善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看着眼前這個像是失智的青年,端倪一會,試探道:“這是好吃的藥,并未那麽苦。”
顏漠北用一種你騙誰的目光看着他。
“明明藥都是苦的!大哥哥,你把我當小孩哄呢。師父都說過了七歲,我就不是小孩了。”
秦善:……
秦善踉跄幾步,推門而出:“蒲存息!”
前院遠遠傳來蒲谷主的回應,“怎麽拉秦統領,難道是風寒加重,頭暈目眩了?”
秦善回頭看着床上一臉稚子表情的顏漠北。
頭暈目眩?他簡直懷疑,他是幻覺魔障了。
……
“這不是失智,是失憶之症。”許久,蒲存息把脈後,道:“興許是掉下山崖時,磕到了腦袋,他現在把自己當做稚齡之童,對往事似乎皆盡忘了。”
顏漠北坐在床上,一臉好奇地看着他們倆。
秦善有些頭痛道:“還有救嗎?”
“以前也有人有過這種症狀,一般等到顱內淤血化開,自然就會恢複……也有一輩子都這樣的。”蒲存息憐憫地看着顏漠北,“那就只能一直傻着了。”
“老頭。”顏漠北回視他,譏諷道,“我只是失憶又不是失智,你自己醫術不精,不要随意推脫好不好!”
蒲存息:“……”回頭看看秦善,“你确定他真失憶了?”
“我不知道。”
秦善目光深沉,看着這個不一樣的顏漠北。
注意到他的視線,顏漠北轉過頭來,對他甜甜笑開:“美人哥哥。”又過來蹭蹭,委屈道:“這臭老頭說我傻了,北北才不傻,我認得你。”
秦善敢肯定,即便是正常的顏漠北,尋常也不會這麽與他說話。現在一個大男人,這般與他說話,見識過大風大浪的秦統領還真有點接受不了。至于這顏漠北是真失憶假失憶,真傻還是假傻……
他沉吟着開口:“你認得我是誰?”
“認得。”顏漠北道,“你給我喂藥,還為我延請醫生——雖然不幸找了一個庸醫。”此處,他瞥了臉色青白的蒲存息一眼,“不過我身無長物,一無所有,哥哥這樣為我,肯定是真心對我好。師父說過,真心對自己的人,都要好好對待。”
顏漠北信誓旦旦道:“哥哥對我這般好,等我身體康複了,一定百倍地對你好。”
他露出一個孩童般的笑容,毫無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