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0.

楊鷗全身繃緊,他換到了邢望海右邊,貼在對方耳旁,輕輕地問:“那這邊呢?這邊你還聽得見嗎?”

邢望海呼吸有些急促,他閉了閉眼,将左耳捂住,剛剛被掩蓋住的聲音重新顯露了出來。他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邢望海按住楊鷗的手背,低聲說:“我……我覺得我還可以,你現在不要跟其他人說。”

楊鷗手心洇出了汗,他小心地觀察着周圍

——副導演在遠處的攝像機後向他們招手,攝影已在軌道車上就坐,直直盯着他們,助理們站在椅子後面,全部注意力也放在了他們身上—他們吸引着全場的目光。

楊鷗微妙地轉了轉眼珠,他在思索到底該如何是好。

他用餘光瞥見了邢望海的嘴唇在微微抖動着。

突然間聽到衣料輕微摩擦的聲音,邢望海用溫熱的雙臂摟着他的脖子,貼在他臉側,呼吸含混,卻語氣清晰地告訴楊鷗,“我想演,讓我演吧,我記得自己的臺詞,我也記得你的臺詞,一定能成功的。”

楊鷗怔了怔,抓住邢望海的手腕,身子往後挪了挪,“你确定嗎?要不先……”

“不,不要,”邢望海堅定地搖搖頭,“我能行的,我不想浪費大家的時間……今天結束,我就去醫院。”

楊鷗嘆了一口氣,他也不是不能理解邢望海的堅持。這種情況下,如果換成自己,也會作出一樣的選擇。

楊鷗試鏡時對肉丸說過,結局那幕戲是他的最愛,萬火和李鈞承走出屋子,陽光普照,沒人知道黑暗裏曾經發生過什麽。

李鈞承對萬火說,陽光太刺眼了。然後,萬火只能捂着嘴,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

這是最後一鏡,是一個優美緩慢的長鏡頭,從兩人的臉上掠過,經過那個黑暗的房間,滑過城市,最後延伸到湛藍的天空,鏡頭掃到太陽的光輝,沒人可以直視,整個故事戛然而止。

他在夢裏夢見過這個場景,沒人比他更能體會那種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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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夢境變成現實,合理的形象與眼前的畫面交/合,一切夢中的感官都變得非常清晰,非常非常清晰。

楊鷗對着邢望海緩緩說出了臺詞。

邢望海面色紋絲不動,但只是一瞬間,他的眼睛裏洩露出了恐慌。他離楊鷗的距離較遠,無法準确地讀到唇語,所以只能一邊在心裏默念對方的臺詞,一邊靠心算時間,恰當地說出自己的臺詞。

他的五感失去了一感,只剩下右耳有微弱的音感。他像是在登峰造極時被忽然抛棄的可憐蟲。他望着楊鷗,不,是萬火,臉上像塗了蠟似的,有一種詭異的光亮。

他知道楊鷗已經完完全全地入戲了,而他被摒棄在他們演繹的故事之外,只能忍受折磨。

邢望海的喉嚨突然梗塞。

“CUT!這場得重來!剛剛李鈞承沒有反應過來,動作都不連貫!”導演在對講機裏吼道,楊鷗被吓了一跳,緊接着,他發現邢望海緩緩蹲在了地上,然後一動不動。

楊鷗死死盯着邢望海,他還沒分清楚,這是屬于李鈞承的反應,還是屬于邢望海的,他依然沒從戲裏抽身。大概過了好一會兒,有人發現不對勁,朝邢望海奔去。

邢望海手腳都在微微抽搐着,看起來可憐極了。

楊鷗忽然回過神,撥開其他人,從地上扶起邢望海,把他攬在自己懷中。他不顧往日斯文的形象,第一次在劇組怒吼出聲,“還看什麽看啊,趕緊把人弄到車上送醫院啊!”

邢望海的助理站在醫院走廊裏打電話,楊鷗一下戲就心急如焚地趕過來,助理李哥朝他使了個眼色,楊鷗會意,指了指面前的VIP病房,用口型問“醒了嗎?”

李哥捂住話筒,悄聲說:“我也不清楚,剛剛醫生來看過了,說沒什麽大事。”

“其他人呢?”

“醫生說他需要靜養,所以在你來之前都回去了。”

楊鷗點點頭,拉開黃色的木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邢望海換了身病號服,緊閉着雙眼,安靜地卧在白慘慘的病床裏。他原本飽滿的臉頰,有微微凹陷的趨勢,睫毛随着呼吸在顫動,嘴唇泛白,雖然沒有任何皮肉之傷,但楊鷗看着他,卻有種劫後餘生的錯覺。

邢望海的手露在被單外,手背暴起的青筋上插着留置針,這使整個人看起來更脆弱了。

楊鷗屏住呼吸,他不敢打擾邢望海,他希望哪怕只有這麽一晚,邢望海能夠安心地睡到自然醒。

病房的門被拉開了,李哥走進來在楊鷗身後耳語了幾句。楊鷗臉色變了變,兩人一同從房裏退出來,回到了走廊。

“你的意思是,他什麽毛病都沒有?”楊鷗問話的模樣有些可怕,“這不可能,肯定是醫生搞錯了,我覺得他們應該再跟邢望海好好檢查一遍。邢望海親口對我說的,說他左耳聽不見......還有,他在我面前抽搐着……差點昏厥......”

“焦慮,醫生說這些可能都是焦慮引起的。”李哥試圖同楊鷗解釋,“醫生還說了,如果實在不放心,我們可以轉到省城的大醫院,照個CT看看。”

“那就去啊,不,不去省城,直接回焱城,去焱城首醫,讓專家會診,好好瞧瞧。”楊鷗語氣雖急,卻是實實在在的關心。

李哥撓了撓頭,有些為難道:“楊老師,是這樣的,邢老師的舅舅明早就會到,到時候看他怎麽決定吧。畢竟這個情況,你跟我都做不了主,是吧。”

楊鷗終于冷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一臉歉意道:“你說得對,是我急了,邢望海現在這樣,的确得讓他的家人來照顧。”

離開之前,楊鷗想再看邢望海一眼。李哥十分知趣地留楊鷗一人在病房裏。

楊鷗走到病床的一側,稍稍撩開被單,輕輕握住邢望海的手,用拇指摩挲起邢望海露出的手腕,感受着那裏的溫度。

邢望海的脈搏很穩定,柔軟的皮膚在楊鷗寬大的掌心裏微微緊繃,他這麽安靜,又這麽生機勃勃,像一頭沉睡的小獸。楊鷗不敢想象,這樣美好的一個人,如果真發生了什麽意外,那會是怎樣的人間慘劇。

楊鷗溫柔地替邢望海蓋好被子,然後低下身,讓自己的呼吸埋在沉睡的男孩頸側,充滿着無限柔情。

“晚安,弟弟。”楊鷗分外留戀地說。

邢望海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攀岩的人是他自己,他的背包裏待着一只貓咪。他想攀到岩縫那邊休息,貓咪耐不住性子,不等他爬穩,就自顧自地爬出背包。當貓咪向外爬時,他就感覺到重量從背包一邊移到另一邊。他焦急地叫它停下,可貓咪置若罔聞。接下來,他感覺到毛茸茸的爪子踩在他的肩膀上,然後踩在頭頂。貓咪越過他,粉色的腳墊被棕色的毛裹住,像靈巧的雲朵,接着他看見,小貓重心不穩,喵嗚了一聲從他身邊滑下去,他一動不敢動。他驚恐地朝下望,心也跟着貓咪下墜,寒冷的風在耳邊刮過,他聽不見一點兒回聲。

然後,突然間,他渾身大汗地醒來。

邢望海直直地坐在床上,抓着衣領,一時想不起自己到底在哪裏。他不太明白這個夢的意義,但他意識到,他一定不能讓背包中的那只貓咪跑出來,那會要了他的命。

“你醒了?”葉嶺正在艱難地削一個蘋果,他放下水果刀,直愣愣地看着邢望海。

“我......我在......”這個問題還沒問出口,邢望海已經意識到自己在醫院了。

頭頂的天花板是白的,牆也是白的,就連床也是白的。一切都是光禿禿的白,看起來叫人沮喪。

“我睡了多久?”邢望海問。

葉嶺看了一眼手表,“我是昨天早上六點左右到的,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一刻,差不多睡了一天半吧。”

邢望海沒太驚訝,他的手指緊緊抓着床單,過了很久,才問:“劇組那邊,還好嗎?”

葉嶺嗤笑了一聲,沒回答他。

葉嶺坐在走廊冰涼的長椅上給葉彌打越洋電話。他的表情看起來不大耐煩。

他跟葉彌大致說了下情況,然後提出帶邢望海回焱城的想法。這裏是縣城的小醫院,連綠化都沒來得及完善,大門兩側種着稀稀拉拉、灰蒙蒙的樹,無需指望環境有多麽幽雅。他舍不得讓邢望海在這裏修養。

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芸縣,就不是邢望海該來的地兒。他千算萬算,都沒想到,因為原來的省會成為了直轄市,曾經的小鎮被升級成了縣,并在十五年前更過名。

葉彌靜靜聽他講完,然後告訴他,不用這麽緊張,邢望海已經成年,接下來的一切,都讓他自己做決定。既來之則安之。

葉嶺緊緊握着發燙的手機,音量稍稍提高了些,“姐,小海今年已經二十二了,你難道忘了嗎?邢蘊那次最嚴重的發病就是在......”

葉彌打斷了葉嶺,她不需要有人來提醒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病的可怖之處。

“努力了這二十幾年,我們不是已經找到處方了嗎?”葉彌淡定地說,“小海很健康的,不,他會比健康的孩子還要健康。”

葉嶺挂了電話,空着的那只手緊攥在胸前,原本一絲不亂的額發垂在了眉間,活活像只吃了癟的鬥雞。他拉開病房門,準備走進去。他忽然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安靜的走廊裏空無一人。

待到病房門完全關閉,楊鷗從走廊陰暗的拐角處走了出來。他拎着一個果籃,深深凝視着邢望海病房的方向。

楊鷗想,他應該假裝嗎?假裝沒有聽見葉嶺那通電話。

他就這麽胡思亂想着,走到了病房門口。擡起手,準備敲門。可突然之間,房門嘩啦一下就被拉開了。

他看見了邢望海,一個醒着的、健康的邢望海。在邢望海溫和而欣喜的注視下,楊鷗緩緩綻放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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