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3.

第二天在酒店大堂,楊鷗看見邢望海頂着黑眼圈,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

邢望海柔順的劉海被一根藏青色的粗發帶箍至腦後,光滑的額頭露了出來,整個人顯得很稚嫩,像是剛從高中畢業的學生。

楊鷗看看他的神色,問他昨晚是沒睡覺嗎?怎麽臉色這麽差勁。

邢望海心虛地看了楊鷗一眼,回了個沒有。然後悶聲低頭,玩起了手機。兩人的助理走了過來,幫他們提行李。邢望海跟在自己助理身後,沒再看一眼楊鷗,上了大巴。

楊鷗頗感納悶,上車後,發現邢望海已經坐在邵青身邊,倆人在小聲嘀咕着什麽,神色都不太自然。

楊鷗在兩人後一排落座,雖然偷聽是不合時宜的,但他想搞清楚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已經去過那裏了嗎?”邵青手中握着邢望海遞給他的一張紙條,語氣相當訝異,“我還以為就是個都市傳說呢,你還真去現場考察了......”

邢望海點點頭,告訴他,“狗與狼的時間”是真實存在的。只不過因為市容整改,曾經的死者龛壇被撤掉了,現在那個十字路口邊豎起了一張玻璃展覽版。除了供人紀念哀悼以外,還有一個玻璃郵筒,有許許多多的人會把心願或者祝福寫在便利貼上,再投進去。

邢望海目光落在邵青掌中,“郵筒被塞太滿了,那些紙條都溢出來了,我随便撿起來了一些,恰好看到這張。”

“善業與惡業不可輕易抵消,須有相當的條件才可抵消。?”邵青鎖着眉頭,一個字一個字,輕聲念了出來。

邢望海眨了眨眼,“很奇怪吧,那裏明明是供人哀悼,或者祈福的,竟然會有人寫這種沒頭沒尾的字條。”

楊鷗聽了半天,終于沒忍住,插話進來,“你什麽時候去的,昨晚回酒店後又自己出去了?”

邢望海和邵青被突如其來的質問吓了一跳。

邢望海定了定心神,臉色紅得異常,下巴翹着,“楊老師,你這偷聽的行為可不大好吧!”

邵青神色尴尬地夾在兩人中,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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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鷗沒回怼,只是眯了眯眼,反問:“那你昨晚獨自冒險得很愉快嗎?”

“愉快,愉快極了!”邢望海氣鼓鼓道,他不明白楊鷗在生哪門子氣。

楊鷗看着邢望海的樣子,揉了揉鼻子,沒再說話。

下了車,邢望海自顧自朝自動門走,依然沒有等楊鷗的打算。他走到一半停下來,轉身堆出一臉笑容,“邵老師,你快點啊!我們一起check in,剛好能坐一塊兒!”

邵青一怔,下意識朝楊鷗看去,餘光瞥到了楊鷗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抽動了幾下。他也沒有破壞人關系的打算,便對楊鷗說:“你要不跟邢老師坐一塊兒吧。”

楊鷗大度地擺了擺手,一改往日的客套,直呼其名,“邢望海還想聽你講故事呢,我可不能掃了他的興。”

邵青咽了咽唾沫,瞬間一個頭兩個大。

有聞訊而來的粉絲專程趕到機場送機,大部分都是邢望海的站姐。邢望海并不吃驚,他習以為常,甚至破天荒地沒戴帽子和口罩,坦然自得。

站姐們覺得今天真是撞到大運,興奮地拿着大炮狂照,咔擦咔嚓的響聲絡繹不絕,起飛大廳裏這一行人備受矚目。

過了安檢通道,到了登機口,邢望海坐下來,對着尾随自己的站姐說:“就送到這裏吧,不要跟機了。你們今天都很乖,秩序維持得很好,以後也要記住,不能打擾到其他人!”

站姐們的小腦袋點得跟撥浪鼓似的,心花怒放的樣子也挺可愛。

楊鷗隔着兩個空位,在邢望海同側坐下,這趟航班,大概三分之一都是劇組的人。

助理把楊鷗的保溫杯遞了過來,問他要不要喝水。

楊鷗接過來喝了幾口,近在耳邊的相機快門聲卻打斷了他。楊鷗擡眼,發現了有人拿着長炮在單單拍他。

“是你?”楊鷗已經認出了女孩,“你從焱城特地飛來的嗎?”

作為Outation的新站姐,小桃根本沒料想到會被楊鷗記住。她放下相機,說話都開始結巴,“我、我其實探班開放日那天就到了,今天……也……也跟你們一起飛。”

楊鷗若有所思,指了指小桃的相機問:“你這個鏡頭可不便宜吧……拍我需要這麽好的嗎?”

楊鷗對于攝影是門外漢,他覺得現在的手機拍拍人像都夠牛/逼了,有的自動對焦,可以形成景深,和微單拍出來的都不分上下。

“當然不一樣啦。”邢望海移了過來,替小桃解釋,“好的鏡頭體現了最尖端的光學、物理學以及工程學技術,鏡頭拍出來的包含了鏡頭語言,鏡頭光圈越大,透光量越大,景深也會更深,在人的成像上會更加原汁原味。”

小桃眼底閃過了欣喜,她慌忙點頭,講話也順暢起來,“但對于使用者而言,是拍攝的樂趣,即使是最平價的鏡頭,也能拍出完美的照片。鏡頭會有感情,會将被拍攝者的情緒一一捕捉。”

邢望海深感認同,不由自主地點起頭來。楊鷗看着一臉認真的邢望海,心裏面卻動蕩得起了風,風從樹梢上落下,讓笑攀上了嘴角。

小桃出于本能反應,地按下了快門,她得到了今日最佳照片。

在這張照片裏,楊鷗溫柔地看着邢望海,眼裏似乎有一跳一跳的火,将空氣都點燃了。邢望海隔着一段距離,微側向楊鷗,露出蓬勃的臉。

他和他的時間就被凝在了這張照片裏,美好在這此停駐,不願離開。

小桃也沒有想到,在後來的日子裏,這張照片竟然被奉為了出圈神圖。“望楊興嘆”CP未來能夠大火,這張照片最起碼要占一份功勞。

在飛機上,邵青沒有食言,同邢望海講了故事的後半段。楊鷗隔着一條走廊,也能夠斷斷續續的聽到內容。

杜傳是當時接手“郦景鎮十字路口連環追尾交通事故”的刑偵大隊支隊長。他從那名被救的丈夫口中得知,此人四歲的兒子失蹤,而且沃爾沃的車主經過調查,在一周前死亡。杜傳查看了當時的監控,但令人意外的是,在最關鍵的位置,本可以照到沃爾沃司機正面的那個攝像頭,竟然壞掉了。由于下雨,現場的許多痕跡都被雨水洗刷了,這讓搜證變得異常困難。如果一直找不到另外的目擊證人或者嫌疑人,得不到進展,此案會被定性為交通意外。

杜傳沒有放棄,繼續從沃爾沃車上尋找線索,他查到了車主的社會關系,并将嫌疑人鎖定在了沃爾沃車主的獨子身上。因為這個青年的情況,很像在那個可怕雨夜裏,被監控拍到的、遍尋不見的模糊身影。他有合理的理由懷疑,那個失蹤的男孩,跟這個青年也有莫大關系。

郦景鎮從來都是個太平鎮,這樣離奇的案子足夠吸睛,太值得被街頭巷尾傳播了,居民們以訛傳訛,從而演化來了“狗與狼的時間”,再加上網絡發酵,以及神秘愛好者追捧,在坊間,這案幾乎往“惡靈索命”的方向上定性了。

這天,杜傳接到了一通電話,正是這通電話,讓他原本正常的生活逐漸偏離了軌道。他的線人說,在徐吳街的白日夢酒吧裏,看見了疑似失蹤青年的男子出現。杜傳恰好值班,帶了倆手下穿着制服趕了過去。他們走進酒吧,沸騰的人們瞬間凝固了,都帶着畏縮的眼神虛探。杜傳突然後悔,他應該穿便衣前來的。此時,坐在酒吧黑暗一隅的身影踉跄地站了起來,然後朝大門相反的廚房方向跑去。杜傳的第六感來了,他拔腿追了上去。男人撞開後門,逃進了昏暗腥臭的後巷。

那是個穿着綠色硬帆布外套的男人,腳上還穿着時下最流行的改良登山靴,并沒有一般“逃犯”的落魄,甚至頭發都是經過細心打理的。

杜傳在他身後大聲呵斥,試圖阻止男人繼續逃竄。男人并沒有理會,依舊在賣命地跑。杜傳也吭哧吭哧地追在男人身後。

在即将跑出巷子時,一陣劇烈的白光襲了過來,杜傳被晃了眼,本能地停下腳步,拿手臂去遮擋眼睛,于此同時,只聽見悶悶的撞擊聲,有什麽物體應聲倒下了。杜傳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然後失去了意識。

杜傳是被一陣像冰刀一樣的風給弄醒的,他摸了摸後腦勺,手上一陣潮濕,果然沒錯,他被人襲擊了。他直直地坐起來,匆匆掃了眼四周,脊背上蹿起了一股涼氣。

這是那裏,那個十字路口,與徐吳街隔了有十多公裏的十字路口!他低頭看了看表,竟然還是他剛剛進酒吧的時間!

一陣風刮過,卷起了十字路口死者龛壇上的凋落花瓣,還有一些沒被燒盡的黃色冥鈔。空氣裏似乎有焚燒過後的味道,還有一種莫名的、無法形容的香味,就像是擺在開架貨架上的劣質除臭劑,在拙劣地掩蓋一種更深層次的臭味。

杜傳扶着腦袋站了起來,他昏昏沉沉的,掏出手機尋求救援。他撥給了同事,隔了好久,電話那頭終于有人響應,接電話的人輕輕地“喂”了一聲。

杜傳只感到腦袋轟地一聲,心底某處崩塌了。他全身僵硬,不可置信地問:“媽、媽媽,是你嗎?”

他的母親因為癌症過世了将近十年,杜傳由于工作原因,沒有見到母親最後一面,這是他多年以來的心結。即便這只是黃粱一夢,杜傳還是無法克制地想作出回應。

母親的聲音柔和而安寧,她笑起來,“傳傳啊,你在哪兒啊?怎麽還不回家?”

杜傳哽咽着,淚水從堅毅的颌角下落,“媽媽,我馬上回家。你呢,你在哪裏?”

“傻孩子,你說什麽啊,媽媽在家啊,做了你和蕭蕭最喜歡的紅燒肉,你今天不是說下班後把蕭蕭也帶過來嗎?”

杜蕭蕭是杜傳的兒子,因為和妻子鬧離婚,他也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看見孩子了。他忽然想起來,似乎在曾經的某個時刻,他答應過自己的母親,要接兒子放學,然後一起上母親家吃飯。可最後,他還是食言了。

杜傳肩膀、脊背大幅度抽/動着,像一枝在寒風中戰栗的枯樹幹,他泣不成聲,“媽媽,我馬上過去,我和蕭蕭一起過去,你要等我,好嗎?”

母親依舊是和煦的笑,和杜傳記憶中的一樣。她又問了一遍:“傳傳啊,你現在到底在哪兒呢?你什麽時候能真正回家呢?”

杜傳忽然回過神來,他克制住悲傷,環顧了下四周,然後跑動了起來。他握着手機,大聲喊着,“媽媽,你要等我,我會想辦法回去的。”

他奔跑起來,沿着裏昂路的一排排街燈。他忘記了疼痛,感覺自己的身體也像路燈散發出的光那樣栩栩如生。

杜傳發現自己跑了很久,卻還是會回到原點,那個十字路口。

但他還是跑啊,跑啊,想着何時才是個盡頭呢。

他嘴裏反複念叨着,“媽媽,你要等我......”,即使對面已經沒有人在說話了。黑夜漫長,像一席墳墓,将天空壓了下來。

然後杜傳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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