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64.
這個時代,說起來也很奇妙,一旦那些功成名就的大導演拍出兩部類似的電影,觀衆們就哭天喊地要看新東西,斥責名導江郎才盡。可當導演們嘗試所謂的新風格,觀衆們就立刻倒戈,說還不如維持現狀。所以,現在的影視市場,極度沒有忍耐力,不光是資本,還有被收割的韭菜們,都是如此急躁,令人難過,卻又恨鐵不成鋼。
易一群這次拍得依舊是屬于他本人的東西。
邵青之前同楊鷗提過一嘴,劇本傳聞會由姜雪操刀。她是一個很有争議的編劇,熱衷于和網友們口水戰,時不時爆一些所謂的圈內料。但她吐槽歸吐槽,劇本産出的确驚豔,大概是從舊有資源過度來的從業者,所以在整合資源這方面,不少人是買賬擡樁的。老實說,她指出的某些事實并不假,目前國內還沒有專業體系支撐編劇行業,制作人為大的現象依然存在。
楊鷗對她的印象好壞參半,可并不影響他欣賞她的才華。在收到試鏡劇本後楊鷗便開始研讀。
這次,易一群毫無懸念的也參與了編劇。在他的電影中,夢境是非常重要的,就好像是他的标簽,獨一無二,卻完美契合在劇情裏。
片名暫定《無主》,故事是犯罪題材,講述了一樁轟動社會的弑母案,但犯罪嫌疑人從來沒有袒露過殺人動機。另一個重要的原因,犯罪嫌疑人在落網之前是天之驕子,與母親關系看似融洽,幾乎是人們口中的完美先生。而且,他将屍體做了處理後,一直放置在家中,采用攝像頭監控,完美避開他人懷疑。他是在第二次殺人後,才被抓到馬腳的。直到坦白前,身邊親近的人,都無法相信他會是殺人兇手。媒體曝光此案後,産生各方議論,有不少人為此吸引,開始探尋這樁弑母案後的真相究竟是什麽。
楊鷗雖不表露,邢望海其實知道,對方壓力不小。他安慰他,易一群并不是那麽難搞,只要發揮順利,一定能争取到角色。他以“過來人”的身份指導他,和他線上對戲。
他們已經坐在攝像頭前,念了一個多小時的臺詞了。
邢望海提議:“第三幕審訊室你要不要和我對換一下角色?”
審訊室的這段,恰好是男配作為警察與男主作為兇手的一場交鋒戲。平靜之下暗流湧動,一個在引導,一個在拒絕,一個前進,一個後退,對話尤其多,算得上是最精彩的場景之一。
楊鷗點點頭,開始進入角色。邢望海清了清嗓子,等着楊鷗開口。
“你以前被警察審問過,或者來過審訊室嗎?”楊鷗情緒轉換的很快,音調立馬變得深沉。劇本裏,這是一個深谙心理學的談判專家,會以親切日常的口吻展開對話。
邢望海盡量不是機械的重複臺詞,他按照劇本裏寫的,搖頭,回答,“不,我從來沒來過審訊室。”
然後,是一大段楊鷗的獨白,主要是向男主詳細說明審訊流程。語氣需要不疾不徐,并且口齒清晰。
“......如果審訊過程中,你需要律師介入,那麽,你最好現在就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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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望海點點頭,說:“不需要。”
楊鷗單刀直入:“你還記得謝媛遇害那周,你都有哪些行程嗎?”
邢望海:“我不太記得了,好像有一些安排吧,我那個時候可能回學校了......”
當邢望海說完這段,楊鷗需要表現的狀态是沉默凝視,給犯罪嫌疑人施加壓力,稍緩一會兒再說:“你能夠提供些什麽,消除我對你的懷疑嗎?”
“你想要什麽?”
“你願意提供指紋樣本、血液樣本嗎?”
“可以。”
“鞋印。”
“也可以。”
這段對話過後,是一個起身,楊鷗從別的同事那裏接過一摞報告,并對邢望海說:“你從進這個屋子的那刻起,我就說過,我很尊重你,也希望你能夠尊重我,我也告訴你了,為什麽你會來這裏,也希望我們能夠盡可能聊得詳細一些,但問題是,每次只要我離開這間屋子,從鑒定科那裏就會獲得更多線索和報告,而這些東西沒有為你消除懷疑,它們都是指向你的,我想讓你看看這些......這是我們在謝媛屋內找到的鞋印複印件,鞋印和指紋鑒定同樣重要。”
邢望海這時插話,“鞋印不能代表什麽,雖然我跟她分手了,但之前我們一直同居,那屋子裏不管怎樣都會有我的痕跡。”
“可這些鞋印和指紋印出現的時間很不妙,你可以看一下這些複印件。這是那天晚上,她遇害的那晚,犯罪嫌疑人留下的,和你的鞋印以及指紋采取對比後,與你的一模一樣。謝媛遇害那晚,有兩個攝像頭也照到過你,在她家附近徘徊過。所以,你進過她的家門,也就是你們以前同居的屋子。這些線索超過我的預期......”
這時,楊鷗的角色應該再次沉默,他不能夠直接指控,因為,很有可能犯罪嫌疑人會直接反彈,否認一切。他留出空白,給犯罪嫌疑人時間,讓他思索動搖。
“其實,我們都知道,你那晚去過謝媛那裏,對嗎?”楊鷗間隔了好一會兒,循循善誘。
劇本上寫,大量的沉默,緊張焦灼的氣氛在蔓延。
“我不知道說什麽。”邢望海說完抿唇。
緊接着又是一大段臺詞,是楊鷗的陳述,告訴犯罪嫌疑人,合作的好處與不合作會存在的風險。
“吳翔宇,如果所有證據都出來了,DNA是吻合的,等鑒定科的電話打過來,或者再有人過來敲門告訴我結果,你就失去了坦白從寬的機會。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人,這不需要我來提醒,但我知道你此刻大腦一片混亂,因為我這些年見過,許多處于你這種緊張狀态的人,但你還有機會不至于讓狀況變得更糟......你知道只有一個選擇,并沒有其他的選擇,那就是坦白,也就是你最後說出真相的機會。一旦所有證據吻合,檢方進行指控,一切就無法挽回了。我也見過許多享受自己惡名昭彰的人,但我不會看錯,你不是那種人,對吧。你不是那樣的人,我在你身上看不見那種影子。如果我看見了,判斷錯了,那麽我也沒必要大費口舌,坐在這裏同你坦誠地交談。”
然後楊鷗停頓了一下,按照劇本上說的,他需要換一個姿勢,讓犯罪嫌疑人放松警惕。
楊鷗:“......也許我看錯了,我也被你愚弄了,我不知道。”
證據雖然能夠指控犯罪事實,但作案動機卻必須由犯人供認,所以,這就是審訊的目的。楊鷗此時演繹的,就是這樣一個角色,通過各種話術和技巧引誘,讓罪犯自我覺醒,供認不諱。
“吳翔宇,”楊鷗摸着下巴,“我們該怎麽辦?”
邢望海深深嘆了一口氣,雙手抱胸,呈現出防備和緊張并存的狀态。
第三幕完。
“鷗哥,你連汪生蕪的臺詞都背下來了?”
汪生蕪就是男配一,楊鷗剛剛演繹的警察,談判專家。
“是啊。”楊鷗笑笑。
楊鷗會同時試男主和男配一。這兩個角色是兩種立場,卻殊途同歸。男配一如同故事的索引,男主卻是故事的真正內核,互為烘托,缺一不可。
邢望海吐了吐舌頭,“你也太厲害了吧,易導就喜歡你這種演員,連對方臺詞都能記住的,這樣才會減少犯錯的機會。”
“是嗎?看來還是你有經驗啊。我記得你說過自己的臺詞被易導槽過,是吧。你可真得好好感謝他,現在說得倒挺利落的。”
“嗨,別提了,我大概是當時劇組裏被他罵得最多的,”邢望海頓了一下,“你怎麽能把我糗事記得這麽清楚啊......”
楊鷗本質是調侃兩句,并不想顯得沒氣量,發酸。他繼續笑,“你說過什麽,我都能記得。”
邢望海覺得這話肉麻,但聽了仍然受用,也跟着嘿嘿笑起來。
楊鷗忽然說:“《無主》這次的女主可能是曲婳,她演吳翔宇的母親,時間跨越從青年到中年,要求挺高的。”
邢望海若有所思,“我之前也聽說,易導這次好像禦用演員只啓用了她一個,其餘的應該都是新人吧。”
“他也想突破吧,我雖然沒看到全部的劇本,但你發現沒,他第一次沒有用多線敘述方式,反而是平鋪直敘的講故事。讓觀衆一開始就知道了結局,然後再去探索過程。”
邢望海握着手機,凝視屏幕對面的楊鷗,認真道:“嗯,這個本子對演員要求嚴格,尤其是吳翔宇,可不單單只是演好一個殺人犯那麽簡單。角色很複雜,雙面人生給他帶來了壓抑的痛苦,他還得說服自己維持完美的虛像。所以,對細微變化的表情要求肯定很嚴格,畢竟要經受得住特寫鏡頭。”
“是的,”楊鷗表示贊同,“可一旦演好了這個角色,也能被載入史冊。”
“哇哦,”邢望海作了一個誇張的表情,“野心這麽大?”
楊鷗不以為意地挑挑眉,“不相信我?”
“也不是,就是......”邢望海神情猶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怎麽了?”
邢望海嘆了一口氣,語氣充滿無奈,“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但我們這麽親密了,我覺得還是應該跟你打個預防針......”
“你說。”楊鷗柔聲道。
“易導一向推崇‘斯特拉斯堡方法派’的表演方式,尤其在演有激烈情感沖突的戲時,會要求我們不停打開創傷,進行情感替代,直到達到他的要求為止。你知道,到了後期,根本就不是在表現角色了,幾乎都是在表現自我了,因為我們調用的都是自己的情緒和過去......”
楊鷗恍然大悟,“你現在也會沿用他教給你的表演方式......所以你在跟我演《夢中人》時,一開始并不能适應,是因為根本沒有那些過去吧,無法共情,沒能解讀角色。怪不得,怪不得......”
“嗯,我演《周圍》時問題很大,然後,易導把我帶去戒毒所,讓我跟着那些吸毒者生活了一周,讓我好好體驗,這之後我才知道該怎麽演得恰當。殺青之後,我有好一段時間都沒走出來,每次一睡覺都會做噩夢,會夢到還在片場和戒毒所的日子。”
楊鷗怔然片刻,他只知道易一群不同凡響,沒想到調教演員這麽絕,這麽執着。
原來,邢望海是把自己徹底敲碎後,才能獲得成功。他不免感到苦澀,開始不受控制地心疼,覺得自己也像被攪亂了。
“弟弟,”楊鷗溫柔地說,“你放心,我是我,角色是角色,我向你保證,絕對不會陷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