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65.
易一群決定要去西北部拍攝,初步的外景勘察和試鏡就一塊兒安排在了那兒。楊鷗下飛機後也沒來得及休息,就按照助理發他的通知直接來到一家鋸木廠。他感到疑惑,跟蘇敏敏打電話,讓她确認是否有誤。小姑娘聽他說完,立刻核查郵件,微信上也聯系了對方的負責人,得到信息正确的結果,遂确鑿地告訴他沒錯。
楊鷗面露難色,掃了一圈,才找到這舊式鋸木廠的入口——是一處門洞,隐在發黃的爬藤植物後。
他走進去,視線忽地開闊。室內空間很高,已經開始搭景,工人們戴着安全帽在忙來忙去。
楊鷗吸了吸鼻子,聞到灰塵的味道,還有些潮濕。
有場務模樣的人看見他,迎上來。
“楊老師來了。”對方伸出手。
楊鷗笑了笑,也伸手。
“路途幸苦啊。”
“還好,”楊鷗實在憋不住,指了
後方的一片嘈雜,“這麽早就開始搭景了?”
對方臉上挂着淺笑,“易導一眼就相中了這裏,提前規劃一下,這樣效率高些,到時候還得把這兒裏外外都拍個遍呢,才好撿出來素材。”
楊鷗并不是第一天出道的愣頭青,情緒自然轉得快,便說:“有道理,說不定真可以提前拍到些東西,能以後用到片子裏的。”
說話間,又有人過來,帶楊鷗去試鏡處。他跟着那人穿過整片廠區,最後在一處小小的池塘前停下來。水面是綠的,渾濁得看不到底,四周有架起來的攝像機,還有幾個人或站或立。
楊鷗看見兩張臉熟的面孔,同是來試戲的。他們這是第二輪,第一輪是視頻面的,不符合的,直接線上淘汰。
楊鷗算得上劇抛型演員,并沒有單單只投入到某種類型戲裏。可大環境始終是艱難的,他并不算十八線,也常常因為接不到真正合心意的劇本,而躬身演了許多短平快。更何況,空下來的将近兩年裏,他幾乎在被市場淘汰邊緣,好在還有以前的基礎,再加上最近着實走運,算是老天開眼,讓他接觸到易一群這個級別的戲,換作半年前,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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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一群聽到聲音,轉過頭來看他,指尖還夾着煙。
“你來了。”
他同他打招呼,既不熟稔也不疏離。楊鷗點點頭,禮貌地走過去。
“你想直接開始還是再緩一會兒?”易一群問他。
“都可以。”
易一群笑了笑,吸了口煙,“等我一下。”然後轉身問選角導演,“攝像機還在Roll嗎?”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他又回頭,嘴角弧度依然翹着,“那我們開始?”
在很多時候,第一遍都是重要的。尤其對于拍戲而言,第一場戲對了,無論是演員還是拍攝者,都會有底,然後大家才能入調,與故事融合。
楊鷗知道,他的機會,也只有一次。無論最後是得到吳翔宇,還是汪生蕪。
易一群已經坐下來了,有些懶洋洋,膝上攤着劇本。他一邊念臺詞,眼睛也微微眯着。
易一群:“我們過去常常騎自行車去上課。”
這段對話出自試鏡劇本的第十幕,發生在汪生蕪去吳翔宇老家調查。按易一群起的頭,楊鷗應該扮演汪生蕪。
汪生蕪竭盡所有的審訊技巧,卻從吳翔宇口中翹不出分毫作案動機,可他又因為某個似曾相識的瞬間,如此渴望知道真相。他只身前往西北的這座小城,被森林環繞,各種跟木制品有關的工廠羅列其中,還有一座教堂設在森林深處,高塔的尖端從茂密的綠蔭裏露出。
這是座有自己秉性的小城,全城有一半的人都有宗教信仰,大多數是基督徒。
楊鷗稍稍愣了一下,投過一瞥,立時進入角色,“你和吳翔宇一起?”
“以前騎,沿運河那邊的堤。”
“這裏還有運河?”
“對啊,”易一群按照劇本上寫的發出輕笑,“是這樣的,一點兒沒錯。”
楊鷗皺起眉眼,他需要表現出一副沒底的樣子,可又不能過于明顯。
“那你和吳翔宇以前也會來這裏嗎?”
“會啊,他和我以前經常來。”易一群繼續說,“啊,快了,我們馬上就到了。”
劇本上的場景是,汪生蕪和吳翔宇的兒時友人一同步入靈堂吊唁,見到吳翔宇母親的遺容。但由于屍體未做真正的防腐處理,依然有不可忽略怪味,并被畫了厚厚一層妝,呈現出詭異瘆人的模樣。
易一群換了個角色,這次扮演的是主喪人,吳翔宇的舅舅。
楊鷗朝他點頭致意,維持風度道,“節哀順變。”說完,便站在棺椁邊,眼睛匆匆掃過和吳翔宇相關的這些人。
盡管眼前沒有任何關于靈堂氛圍的布景,楊鷗依然演得很投入。他看向遠處一截漂浮在池塘上的腐木,凝視幾秒,目光迅速移開,試圖呈現出那種矛盾,有幾分不忍,還有幾分迷茫。汪生蕪憑直覺來到這裏,又陷入了另一種境地,通過厘清吳翔宇的過去,耗清自己的一部分。
“節什麽哀?你想知道什麽?”易一群念臺詞的聲音毫無波瀾,甚至有幾分出戲。
楊鷗穩穩接過話頭,“人死不能複生,吳翔宇和他母親走到這般境地,都不是我們想看見的......你們以前住在伐木場附近嗎?”
在審訊時,吳翔宇不止一次提過故鄉的樹。他說每年都會有小孩都會在那片森林裏失蹤,教堂的塔尖建那麽高,彷佛一種指引。
易一群:“怎麽了?跟吳翔宇殺人有什麽關系嗎?”
楊鷗輕微晃了下腦袋,肩膀雖是一種松弛的狀态,整個人卻莫名的緊繃。
“他小時候住那塊兒,在他姐姐沒有走失前,對吧。”
這個時候,楊鷗的臉上又恢複成毫無波瀾,一只手搭在手腕,面向鏡頭走了幾步,站在明暗交界的地方。從監視器裏可以瞥見有微妙的光暈打在他的輪廓,仿似錯覺般地斜開,将他切割為兩半。
死死生生,也不過如同在溶洞裏閃過一束光,沿着光走,跟着光熄滅。
楊鷗沒再說話,用沉默的目光烤灼鏡頭。
易一群見狀,吸了一口手中的煙,撣掉煙灰,開口,“好,就到這裏,我們試下一場。”
然後,易一群站起來,對他說:“楊老師,待會兒試吳翔宇,我希望你能呈現出不一樣的狀态。”
楊鷗怔了幾秒,面上不顯,心裏訝異,這是......嫌他演得不夠好嗎?
但還沒輪到細細琢磨易一群的語氣和話裏的意思,他就被人領到了室內将将搭好的一處景邊。這裏的擺設像一個工具房,是試鏡劇本裏沒提到的。他努力回憶,絲毫找不到這個場景和自己背過的臺詞有任何關聯。
楊鷗忍不住問:“我該演什麽?”
易一群已經走到他身後,聲音有些啞,“我一般不喜歡在試鏡時就讓演員演哭戲,但我又很喜歡在影片裏看見他們哭。一旦入戲的話,任何一種形式的哭都會很有感染力,甚至能最快調動起觀衆的情緒。”他頓了一下,繞到屋中央的一把椅子前,随之朝向楊鷗,“你要不要試試?”
易一群跟楊鷗簡單講了下背景,吳翔宇最後一次見到姐姐就是在這個工具間,這會是一個慢速搖拍鏡頭,他冷淡地環顧四周,看起來不算難過,其實眼裏有隐約的痛苦。他可能接下來要回想一些事,或者要發現什麽,然後引出悲傷痛苦的情緒。
楊鷗消化了一下,走到那把空椅子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它看了片刻,然後問:“一定要流眼淚才算哭嗎?”
易一群聳聳肩,“能表現得難過就行。”
楊鷗向後退幾步,隔着一段距離說:“那我可以了。”
現場有兩個機位,其中之一像只黑黝黝的眼睛,跟着楊鷗窺視他,将他所有的情緒能放大到無限。
沒有臺詞的演繹并不簡單,不是照本宣科地做幾個動作,發洩一下情緒即可。這樣流于表面的演技自然過不了易一群的關,他需要的演員,可以稚嫩粗糙,但一定要有靈性和貨真價實的演技。
楊鷗踱步環視,神情是淡淡的,眉眼都垂着,看不出情緒。
沒有劇本,沒有臺詞,所以就是任意發揮。
他一邊移動,一邊挽起袖口,青筋在結實的臂膀上蜿蜒,看起來像綻開的枝葉脈絡。
忽而,他頓住,兩只手搭在一起,不時摩挲幾下虎口,眼底透過一絲陰翳,視線落在中央。在他和那把椅子之間,有一段距離,像定點和指針,筆直立在兩頭,指向的都是同一個區域。
他好像在想些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易一群站在場邊,抱着臂,一聲不吭,也在等待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楊鷗忽然跪下,這讓所有人都意外了幾秒。然後他立刻站起,接着,他又跪下,緩慢膝行,向着那把椅子,彷佛那邊有什麽令人着迷的吸引力。
忽而,笑聲傳出,由小至大,逐漸成為狂笑,就跟魔怔了一般。
這是楊鷗發出的,同時,他的肩膀開始劇烈抖動,已經跪着移至椅子邊了。
有那麽一瞬,在場的人都被吓到了,甚至感受到了一絲涼意。
易一群眯起眼睛,将手中的煙頭彈掉,用腳尖撚滅。
楊鷗跪着,将手放在椅凳上,停止笑聲,目色中充滿了呆滞。然後,他的頭低了下去,整個人也跟着萎頓,彷佛熄滅在燃燒過後的灰燼裏。
他顫抖着閉上眼,一邊臉貼在藤編的椅座上,嘴裏喃喃,詞句混沌,組不成像樣的句子,好似退化成野獸的低鳴。
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定格,只有攝像機還在工作,發出機械的嘶嘶聲。
楊鷗忽地又睜開眼,眼底的情緒變了,看起來有幾分迷茫,但不知怎地,卻發出微微的笑聲。
冷漠、悲哀的笑聲。
“很好,”易一曲突然開口,将剩下的人拉回現實,“都拍下來了嗎?”
主攝是一名女性,她朝易一群比了個大拇指。
“起來吧,楊老師。”易一群走過去扶他。
“怎麽樣?”楊鷗不能免俗地發問。
易一群不答反問,“你覺得呢?”
楊鷗想了想,坦誠道:“我不知道。”
而易一群回答他,說:“我胃裏像炸開了一個電燈泡,你已經在這部片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