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103.

對于楊鷗來說,拍易一群的電影不僅是對自我的一種磨煉,更重要的是,他愛上了這個故事。易一群同他講戲時,常常在用“一見鐘情”這個詞,楊鷗理解了他想表達的意思——盡可能地抛開自我,用角色的性格、思考問題的方式去推動表演,直覺裏這個人物應該這樣做的話,那就這樣做,毋需糾結。

楊鷗也問過易一群,既然男一早就定下了須旭,怎麽還敢啓用自己。他有大把的機會,放棄自己,另擇他選。

易一群坦然,“比起外界的聲譽、質疑,以及無聊的風評,我更怕由不合适的人來演我寫的角色。你和須旭都有一些問題,而且把你倆放一塊,的确會招惹不少輿論上的麻煩,引起謠言,甚至會讓電影本身的關注度變質……但我和編劇老師們深談過,進行過争論,我們把你倆近些年來拍的影視劇cut反複看了幾遍,最後得出結論——令人難以置信地符合我們想要的形象。光是這一點,就不需要再多思考了。”

有時候,來龍去脈就是這麽簡單,過于複雜的是人心。楊鷗赧然,決心傾情投入角色,不再想東想西。

今天這場是楊鷗和須旭的對手戲。場景是他倆面對面,身處同一間審訊室。布景盡可能還原了現實情況,就連頭頂上那盞接觸不良的燈泡,都完整複刻了過來。

見到楊鷗扮演的汪生蕪走了進來,須旭扮演的吳翔宇挺直了背,擡頭看了一,他的表情變得緊張,露出野生動物般,警惕的眼神。

按照劇情,這是汪生蕪第一次與吳翔宇會面,警察帶着審視目光,對犯罪嫌疑人迅速作出初步判斷,審訊暗濤洶湧。

汪生蕪在刑偵大隊格格不入,雖然他工作能力極佳,但處事風格像一匹孤狼。不少人暗地譏諷他不通人情,硬巴巴跟塊石頭似的。畢竟,光靠腦子可不一定混得開,通常風生水起的那些人,必定長袖善舞——既能服從上級要求,又能不拖泥帶水解決基層問題,這才是所謂“工作到位”。

汪生蕪首要任務便是厘清案發當時的狀況,正确推定發生的時間。鑒于報案者提供的線索,初步搜查階段,吳翔宇就成為了當仁不讓的懷疑對象。冷麗雯在世時最後一位聯系人,正是吳翔宇,通訊記錄做不了假。

“第一個報案電話來自你舅舅冷秋,因為長期沒有聯系到你母親冷麗雯。他去過冷麗雯住處,總是撲空,無人回應,所以向110報案,尋求幫助。”

吳翔宇面無表情,一副無動于衷的模樣。

汪生蕪繼續,“然後110又接到了一個報案電話,聽起來像是女人,聲音細細的,語速很快,只是提到了冷麗雯所在的小區發生事故,被問及姓名時沒回答就挂了電話。”

吳翔宇掀了掀眼皮。汪生蕪發現對方眼尾抽動了一下。這是下意識的一種反應,大概內心有所觸動。

但吳翔宇依舊沉默。表面甚至看起來更冷漠了些。

汪生蕪遇到阻礙,不由地滾了滾喉嚨。

“你這樣只是拖延時間,”汪生蕪肅色,“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不要……”

“不識好歹嗎?”吳翔宇打斷他,忽然說。

這時他的眼神也變了,臉龐奇異地發亮。這種表情很微妙,需要演員發自肺腑,鏡頭只負責平靜的記錄——其實也不是異常安靜——但大家都知道此時應當是平靜的敘述,不能有多餘的情緒洩露,但又不能太內斂。

兩臺攝像機分別對着兩位男演員,以汪生蕪臉部特寫收梢。

“很好,”易一群從監視器上擡起頭,對楊鷗和須旭招手,“你們都過來看一下。”

“覺得有哪裏不對嗎?”易一群問兩人。

須旭抿唇作思考狀,楊鷗盯着監視器不發一語。

“沒有看出來?”易一群點起一支煙,吸了一口,“你們的情緒都轉變的太快,沒來得及沉澱,就直接到下一個階段了。我不喜歡演員提前彩排……看看,只要一演,問題就能立馬顯現出來了,好在這還是開始,你們能夠從現有的氛圍裏慢慢糾正。”

“易導,”須旭緩緩開口,“我這段不就是應該表現得激烈一點嗎?突然變臉,讓汪生蕪招架不住,心生動搖。”

易一群眯起眼睛,騰起的白色煙圈隔出天然的距離。

半晌,易一群對須旭說:“你知道你的演技決定了這部戲的成敗吧。”

如果一個演員的地位重要到影片成敗系于他的表演,那麽這就成為了一把雙刃劍,好的話,影片大獲成功;但如果演員和角色契合不了,或者沒有誠實相待角色,那麽影片必然将會遭遇凄慘。

易一群繼續,“我不需要你放大自我,你要做得是分析吳翔宇到底會怎麽行動,怎麽思考,置于聚光燈底下的不是你須旭,是吳翔宇,你搞清楚一點!”

“我……”須旭似乎還想辯解些什麽,他的目光在楊鷗身上停了一會兒。楊鷗沒有注意到他,或者是懶得注意。

須旭深吸一口氣,然後低眉順眼道:“我明白了,讓我再試試吧。”

其實,吳翔宇這個角色真不好演,無論是誰來演,都是SSS級別挑戰。演好了,可以去國外電影節參賽,攬個影帝回來都不過分。演差了,必然會收到惡評與嘲諷。拿着吳翔宇這角兒,就需要承受比影片中任何別的角色都要大的壓力。

楊鷗不擔心就是假的。暫且擱置他與須旭的過往,出于對影片的尊重,他倆就應該重新坐下來,好好切磋琢磨一番。盡管演繹得是兩個對立面,但一來一往的交鋒,正是推進影片的關鍵。

“還有你,楊鷗——”易一群并不肯放過丁點兒瑕疵,“你的臺詞背得不錯,但你太生硬了——我更希望你有點兒即興發揮,或不按劇本上的來也沒什麽,我要自然的反應!自然!”

“的确,我的出場反應表現得不太好,”楊鷗斂眉,虛心道:“我當時不應該把心裏想法太急于表現在臉上,汪生蕪始終都應該保持沉着冷靜,對待嫌疑犯從來都是嚴謹犀利的态度。”

易一群點點頭,撣了撣煙灰,“你不要畏懼,放開自己,即使汪生蕪這人特別不安和害怕,但他是不會輕易顯山露水的,他的本能在某種程度上跟吳翔宇有相似之處。”

經過易一群調教後,拍了兩回,這場終于過了。

楊鷗聽見“Cut”聲後,肩膀才敢放松,他覺得衣服下似乎裹着一層薄薄的汗,也不知是被現場大燈照的,還是心因性緊張出的。

今天的拍攝進度結束,易一群在衆目睽睽之下直接對楊鷗道:“楊鷗,你等會兒留一下。”

話音一落,現場的視線都落在了楊鷗身上,有的是看好戲的表情,有的是憐憫。須旭更是露出了擔憂之色。

待人都散的差不多,易一群走過來,單刀直入,“你很看不起現在的須旭是嗎?”

他愣在那裏,怔怔看着易一群。心忖,突然談起須旭是因為他對須旭的态度已經這麽明顯?嚴重到影響到拍戲了嗎?

易一群淡淡笑着繼續說:“他和老禮那點兒破事,大家都明白。但你不覺得他很有趣嗎?有種力争上游的勁兒,甚至還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楊鷗不說話,只是蹙起了眉毛。他不能茍同易一群覺得有趣的部分。

見楊鷗面色不虞,易一群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輕巧,“須旭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像老禮那種程度的人,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把須旭留在身邊,你覺得是為了什麽?”

楊鷗恹恹道:“我不知道。”

“有些時候人的快樂不一定是金錢和權力,因為當你覺得滿足之時,就會覺得空虛,”易一群看着他,帶着幾分真誠,“禮亦為就是那種家夥,想要通過別的方法尋求刺激,他喜歡閃閃發光的東西,更喜歡看見它們熄滅時的黑暗。”

楊鷗抿唇,表情已經變得極度難看,他想到徐幻森曾經對他提到過的華耀醜聞。

“跟我說這些幹什麽?”

“就當是告訴你為什麽沒選你演吳翔宇的原因吧。”

“什麽?”

易一群不答反問:“你覺得吳翔宇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楊鷗躊躇片刻,回答:“很複雜的人吧,有偏執自大的一面,還有步步為營的細心,毋庸置疑,他腦子很好,但因為長期壓抑欲望,心理不太健康......”

說到這裏,楊鷗忽然止聲,他好像明白了一切原委。易一群唇角上揚,看出楊鷗在這一瞬的情緒,他覺得自己無需再解釋更多,應該留下空間,讓楊鷗自我消化一番。

兩人默契地沉默。

半晌,楊鷗才幹巴巴問:“易導,你覺得須旭跟吳翔宇一樣,具有毀滅氣質,對嗎?”

“還有沉默下的歇斯底裏。”易一群補充道,“這可不是光靠演技就能領悟的東西,你應該有聽說過吧,我更偏向于方法派演員,我希望那些情緒、情感,是通過觸發自身而迸發出來的。”

他與須旭不同,他拿下過的那些角色,是全靠他自己建立起來的,他沒想過燃燒自己,成就角色。他在這條道路上,不停被頂替,也頂替過其他人,沒有任何一個角色是量身定制。

易一群話裏還有另一層意思,吳翔宇就注定是由須旭來演,無人可以取代。

電影和電視劇不一樣。電影需要黑暗,從而才能讓一束光打進來的時候,牽動人心。

須旭的确契合了這份黑暗。扁平、蒼白的木頭人角色,真的不好看,也不會有人買賬。易一群考慮得沒錯。

楊鷗這才發現,之前邢望海告誡自己的果然沒錯。盡管沒有直接點明,但毋庸置疑,易一群為了拍電影,就是不擇手段,他把熱情和理想全部化為對演員的情緒壓迫。看着因為自己施壓,而被摧毀的意志力,可能真得可以獲得最能激發腎上腺素的成就快感。這樣形容雖然不妥,但易一群那些優秀的影片,大概如法炮制。

易一群和禮亦為也并無區別,他們都愛崩潰的風景。

但這能怪這些殘酷的大佬們嗎?如若沒有野心,自然不會落入窠臼,要想拿到通往上級的入場券,必然要犧牲許多。

楊鷗此刻幡然回過神

——幸運者的幸運在于錯誤還沒能把他們毀滅的時候醒悟了。(釋1)

他覺得自己既幸運又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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