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104.

易一群在拍這部影片之前,就定下了基調,摒除大部分工業打光效果,只收自然光。其中有一個最重要的場景,就是吳翔宇長大的房間,用了非常濃烈的顏色——無處不在的冷冽藍光——彷佛沉在了海底世界。演員更是色彩單調,除了吳翔宇和冷麗雯的臉孔是不正常的蒼白之外,其餘出鏡的演員都膚色暗沉,甚至刻意化得飽經風霜,汪生蕪的形象也盡可能地粗糙化,只保留了楊鷗本身輪廓特征,稀釋了他的美貌。

楊鷗今天的戲份挺重,還要轉場,有外景拍攝。易一群從當地刑偵大隊請來的顧問也寸步不離跟着劇組,就是為了能及時糾正錯誤,當場指導楊鷗。

為了調查吳翔宇,汪生蕪首先走訪得便是他離開的故鄉,同時也是案發地。他按照搜集來的資料,先去了鋸木廠,吳翔宇在姐姐失蹤前的童年是在這裏渡過的。汪生蕪到這座城鎮的時候,竟意外下了一場雨。

鋸木廠被圍在一片山谷裏,廠區旁是已經落敗的居民區。大多數人都已經遷走,或者因為外出打工,這裏的留守人口屈指可數。低矮居民樓的牆體已經剝落,長期在西北烈日下灼烤的屋頂瓦片,幾乎褪色,根本看不出本來原本是深色還是淺色了。

汪生蕪踩在略有些潮濕的路面,濺起的泥,粘在褲腳上。他的心情跟這蕭索的景一般,被低氣壓壓着,感覺渾身不自在。

單槍匹馬來到這裏,并不是偵查組的意思,而是出于私人原因。

吳翔宇被定罪毋庸置疑,但汪生蕪想了解得更多。他覺得吳翔宇的動機不止表面上那麽簡單,這個人似乎故意隐瞞着什麽,在沒有真正調查出真相前,他感覺喉嚨裏像卡着一根魚刺,咽不下,也吐不出,只能煩躁地翻來覆去。

進廠區之前有一個保安亭,裏面坐着一個打盹的老大爺。

“大爺。”汪生蕪叫了一聲。

老人睜開了眼。汪生蕪這才發現對方是豁唇,稀松的牙齒大剌剌從掩蓋不住的唇後露了出來。

“你有啥事嗎?”

“我想向你打聽一家人。”

老人眼珠骨碌碌轉了一圈,幹脆站起來,漫不經心問:“誰?”

“17棟40門以前是不是有一家人姓吳?一家四口,後來,大的那個女孩走丢了,他們就從這裏搬走了。”

對方露出思索的表情,嘴裏喃喃,“吳......?女孩,走丢?”

為了能幫助大爺快速回憶,汪生蕪補充道:“他們家那個小兒子很了不起,叫吳翔宇,後來考上了焱大,當時區政府還獎勵了他的,這事兒挺轟動的。”

“哦......冷老師家,是嗎?”老人掀了掀豁唇,有些渾濁的眼球發出亮光,“冷老師了不起啊,但她那個老公不行,不管家、不管孩子,吳茜茜走丢了,他就怪冷老師,說是她沒看好。冷老師一氣之下離了婚,一個女人拉扯兒子,挺不容易的.......”

汪生蕪無聲地抿着唇。這些信息并不新鮮,更不值得勞煩他千裏迢迢奔來。

“大爺,”汪生蕪适時地打斷他,“那吳茜茜是怎麽走失的,具體的,您清楚嗎?”

“吳茜茜,多漂亮的一個孩子啊,”老人顯然陷入了回憶,“她那個時候要是不出事,冷老師一家也不會鬧矛盾,可惜啊,可惜啊......”對方停頓了一下,聲音忽然變得很低,“其實......我聽說吳茜茜不是走失的,是被人拐走了,賣到山區去了,但她當時也不算小了,有十歲左右,都是個大孩子了,這買回去也養不熟啊,而且.......”

“而且什麽?”汪生蕪警覺地問。

“有人說,看到吳茜茜回來過,好像......就是她失蹤一年後吧,有個下午,鄰居說樓棟裏站着一個女孩,穿着藍色連衣裙,紮着馬尾,背影看起來特別像吳茜茜失蹤那天的打扮.......冷老師沒見着啊,反正也不能确定,那個時候她和兒子一道搬走了。”老人一邊說,嘴裏一邊啧啧兩聲,好像真得很遺憾似的。

越是閉塞的小地方,流言越容易瘋長,這其中真真假假,早就難以分辨。

汪生蕪蹙起了眉,這裏面應該有蹊跷,“鄰居是親眼看見的嗎?您連細節都記得這麽清楚?”

老大爺嘆了一口氣,“不能作數,反正就是道聽途說......吳茜茜小時候在我們廠區很有名的,她失蹤這件事不比她弟弟考上大學要轟動小。”

說完,他又嘆了一口氣,看着某個模糊的遠處。汪生蕪順着他的角度看過去,視線被一棟灰撲撲的居民樓接應,他忽然福至心靈,“那邊就是17棟嗎?我可以過去看一看嗎?”

“小夥子,”老人狐疑看了他一眼,“你打聽這些做什麽?”

“我是警察。”汪生蕪直接亮出警官證,堪比堵住懷疑的殺手锏。

電梯老舊,轎廂內被灰色的油氈布密封,頭頂上的光源忽閃忽閃,從汪生蕪身上擅自拓出了一個青色的影子。這影子在電梯門開啓的瞬間倏地延長,最終和陰暗樓道混為一體。

汪生蕪聞到一股幹燥的灰塵味。

他走到那扇棕紅色的安全門前駐足,試探性地敲了敲門。安靜的走廊裏只有沉悶的回音。

他早該料到這個結果。

他的線索在這裏中斷了,但還是有什麽東西不聲不響地浮出了水面。

汪生蕪轉身,正欲離開。忽然,另一邊的門起了響動——他與正要出門的男人毫無預兆地打了個照面。

“汪警官?”男人驚訝地叫他。

汪生蕪呆愣了片刻,旋即平靜地笑了一下,“原來你住這裏?”

最後一縷夕陽透過樓道灰蒙蒙的玻璃窗,瀉進來。

“Cut!”易一群從監視器上擡起頭,對講機裏冒出滋滋電流聲。

楊鷗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氣。這是第三遍了,易一群不說好,那麽接下來還有可能返工。主要這幕是個長鏡頭,為了不出錯,他之前還偷偷排演過。可易一群要求嚴苛,叼着煙扯着嘴角冷眼看楊鷗,問他,你自己覺得怎麽樣。

楊鷗觑着他的臉色,自然不能把話說得自滿,即使他真得認為自己足夠竭盡全力。

“易導,你告訴我需要改進的地方吧,我可以再來一遍。”

“你首先就否定了你自己。”易一群斬釘截鐵,“那你再怎麽演都無濟于事。”

楊鷗有些不适應這樣直白的批評,只好扯起嘴角,故作笑意,“那......易導你願意的話,能不能跟我講講戲?”

“算了算了,”易一群不耐煩地揮揮手,“你今天狀态不對,不是我要的狀态,就先這樣吧。”

現場的目光都聚焦了此處,這些目光不僅是在看戲,還帶有一種暧昧的戲谑,戲谑背後大抵會變成八卦。

楊鷗嘴上說好,心裏已經涼了半截。他從未遇見過這種情況——幾乎對他全盤否定。他面無波瀾,甚至保持一貫沉穩的姿态從那些探究、看好戲的目光中穿過。随着進組時間推移,他愈發耐受,努力适應易一群的高要求,自然不會被這些困難擊退,輕易崩潰。

蘇敏敏有些膽怯地湊到楊鷗面前,悄聲說:“老板,剛剛副導告訴我,說你今天的戲份暫時推後,你要不要先回酒店休息一下,調整調整狀态?”

楊鷗點點頭,“也好。”

105.

說是酒店,其實不過是一幢二層洋房,被房東改造成了酒店,對外營業。

楊鷗住在二樓,背陰面有一個大的露天陽臺。一樓種着一棵直通陽臺的大樹,光禿禿的枝桠探進來,盤踞空間。因為覺得悶,楊鷗一進門就打開了陽臺門,風不時吹進來,鼓起深色的窗簾。他悶悶趴伏在床上,腦海裏過着今天演繹的片段,反複推敲,自己究竟該在哪裏改進。

越想,腦子越昏沉。楊鷗翻了個身,決定放空自己。

晚風和西北特有的氣息吹進了房間,他陷在床鋪裏,渾身放棄似的癱軟着。在片場太緊繃,也只有回到這小小的一隅,才有資格卸下铠甲。

就在這時,哪裏不知輕微地響了一下,然後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大。

楊鷗猛地從床上坐起。

虛虛掩了一半的窗簾後起伏出一個弧度,緊接着,那個弧度消失,一個人形憑空走了出來。

楊鷗定睛去瞧,結果目瞪口呆

——邢望海。

不可置信,他甚至張大了嘴巴,下意識去揉了揉眼睛,以防自己在做夢。

“鷗哥。”邢望海駕輕就熟地攬住他,找到他的唇,迫不及待吻他。

楊鷗恍惚地回應,覺得自己此時像随着波濤漂流的一葉小舟,鼓漲的船帆下,掌舵人竟然是他夜思夢想的愛人。

“你怎麽來了?”楊鷗一邊吻他,一邊問。

“爬上來的。”邢望海故意答非所問,騰出一只手,指了指大敞的陽臺。

雙唇戀戀不舍地分開,楊鷗抱着邢望海一起坐到床邊,擺出正兒八經的模樣問:“你老實交代,到底怎麽回事?”

邢望海靠在他的肩上,用手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胸膛,“我太想你了,所以就過來了......你如果想問,為什麽我不打一聲招呼,還要翻陽臺進來,那是因為我想給你個驚喜。怎麽樣,浪漫不浪漫?我們像不像羅密歐和朱麗葉?”

“太大膽了,”楊鷗嗔怪一聲,揉了揉對方的頭發,“把我都吓到了,下不為例!”

嘴上雖然這樣說,楊鷗心裏早就被甜蜜溢滿。他被這種“莎士比亞式”的舉動融化,盡管他不承認他倆和羅密歐朱麗葉有任何相似之處。但這樣幼稚、甚至沖動的驚喜,的确将他之前的低落一掃而光。

邢望海是他的速效救心丸,是他的九死一生。

他們沒有喝酒,卻跟微醺似的,抱在一塊兒,不忍分開,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差點兒迷迷糊糊睡着。直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這個夢境。

楊鷗警惕地從床上爬了起來,邢望海也跟着直起腰。

須旭聲音清亮,“楊鷗,在嗎?”

楊鷗忽然心頭一梗。

邢望海死死盯着那扇門,還有門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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