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109.

《無主》的主編劇除易一群外,另一個有話語權的便是姜雪。她一般不會來探班,但凡事總有例外。

當楊鷗和一衆配角演員擠在同一個棚化妝時,棚外驀地起了喧嘩。

蘇敏敏看懂楊鷗的眼色,颠颠跑去打探,返回來後,壓低聲音告訴楊鷗,姜雪來了,叫停劇組,正跟易一群讨論什麽。

姜雪不僅是編劇之一,同時是出品人之一,所以她的話還是挺有份量。這不,連易一群都沒轍,只能暫停拍攝,同她好聲好氣地商量。

楊鷗瞅蘇敏敏眼睛眉毛擰在一塊兒,神色複雜,就問:“那外面在吵什麽?就因為姜編劇來了嗎?”

小姑娘摸摸鼻尖,捂着嘴,聲音刻意更低了些,“老板,是關于吳翔宇呢,姜編劇在跟易導讨論到底用不用裸替,她本人堅持讓須旭親自上,易導好像覺得無所謂。”

吳翔宇在影片裏确實有幾處裸露鏡頭,但楊鷗沒想到,須旭會敝帚自珍,不願意在鏡頭下亮出自己的裸體。盡管易一群運鏡巧妙,并不會拍得低俗色情。

須旭有自己的說法,他認為身體用誰的都一回事,不過一個替代品,并沒有自己親自上場的必要。易一群只是啧了啧嘴,既沒反對也沒支持,但還是找來了裸替男演員候場。

姜雪認為,為了劇情和剪輯流暢,就應該須旭親自上,肢體的表演也屬于演員表演的一部分,演員的皮囊要同演繹的角色合二為一,贗品始終是贗品,不能在她這裏過關。

楊鷗也比較偏向于姜雪的觀點,畢竟,不管脫還是不脫,都是為了服務于影片,一旦入戲,肉身就應該交待給角色。

楊鷗早些年做過光替,幫主要演員測光站位。導演連他的名字都記不住,只是那個來那個去,雖然他是有名字的。他在深水裏待過,知道呼吸上不來時的感受,知道連名字都不配擁有時的屈辱,所以才會格外珍惜,将好的爛的都當最後一次機會來演。須旭不一樣,從出道開始就順風順水,幾乎沒遇到阻攔,那個時段,大概已經混到了某些小制作劇的男一。于他而言,可能在這條康莊道路上唯一一次滑鐵盧,就是同楊鷗鬧緋聞。他們根本就是兩路人,不僅來路不同,當靈魂筋疲力盡時,落下的歸處也無法相依。

楊鷗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拖着皮囊行走,直至走到了這裏。雖然接下這部影片,簡直就是将自己的困境展露無遺,但他絕不後悔。

“老板,”蘇敏敏的聲音将他拉回現實,“快到你了,易導讓你準備準備。”

楊鷗起身,整理了下衣領,向片場走去。

周圍是一片黑暗,巨大的追光打下來,楊鷗在這一刻,就成為了汪生蕪。

110.

審訊室裏只有一扇小窗,高過人頭,窗外是黃昏。

吳翔宇坐着,汪生蕪站着。他俯視他。

室內沒有開燈,他和他對峙的影子就變成一大團,汪生蕪每走一步,那影子就跟着變換一下,像蝶類可以飛舞撲棱的翅膀,卻被高高築起的圍牆截殺。

汪生蕪走得更近了些,為了能夠更清楚地俯視對方。俯視這樣一個邪惡又可悲的人,他的目光變成兇器,正在暗淡光線裏閃爍。

吳翔宇不以為意,似乎早就習慣了被人瞪視,他不再掙紮,因為結局已經昭然若揭。

“冷麗雯對你撒謊了,你才一直以為吳茜茜是你誤殺的,認為她出于母愛包庇你......結果發現真相後,你惱羞成怒,不甘再忍受冷麗雯對你的精神控制,所以才要殺掉她,你對此還有什麽想要解釋的嗎?”

“就算我不殺她,她也會死的。”吳翔宇說這話時,故意笑起來,可這笑陰冷無比。

“你是指她已經癌症末期嗎?”汪生蕪警惕地看他,這些日子以來,他一點點追逐真相,撬開了一條接一條細縫,将觸角伸進了最黑暗的裏面,幾乎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吳翔宇直起腰來,看了他一眼,冷淡的一眼,也沒有多餘的表情。

“但這并不應該是你殺她的理由,”汪生蕪繼續說,“你本來有選擇的,可以向警方尋求幫助,你也是受害者......”

吳翔宇哈哈大笑起來,打斷了汪生蕪的思路。

“不應該?那汪警官你覺得什麽是應該的?我殺她,是在赦免她,她多幸福啊,不用再忍受疾病的折磨,不用再膽顫心驚自己的兒子會不會再次脫離控制,她甚至就這樣自由了!”吳翔宇說這話時的表情有些解恨。

冷麗雯用近乎殉道的方式禁锢他,向基督忏悔,卻從不對自己的親生骨肉感到內疚。他在殺她之前問她,你覺得自己做得對嗎?冷麗雯還在強詞奪理,口口聲聲強調自己的犧牲,全部是為了他。他看着她,像是陷入了一種偏執的自我陶醉中,周身彌漫着一股奇怪的氣息,彷佛融化在了毒液裏,可怕的侵蝕,從身到心,變得瘋瘋癫癫。她似乎需要這種融化,不僅如此,她還希望她的兒子能夠陪她一起,延續這種可怖的融化。

他是個可憐人,他的母親比他更可憐,她甚至都沒享過什麽在這世上的福。但他還是恨她,他不殺她,那他就只能殺了自己。

汪生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表情看起來頗為冷酷,一再強調,“這些都不是犯罪的理由。”

吳翔宇嘴裏開始念叨;“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釋1)

汪生蕪面上雖波瀾不驚,內心五味雜陳,他看着吳翔宇說話的樣子,覺得這人像是真正活了過來,臉上奇異得亮着,他在背主的箴言,表情邪惡又近似于享受,一種脫離了庸俗世間的離心力,在他身上綻開。

吳翔宇已經沒救了,他即将被法律制裁。而汪生蕪是執法者,唯一能做的就是還原真相。

“汪警官,”吳翔宇忽然停止神神叨叨,用淩厲的目光直視他,“你只覺得我是個罪人嗎?你不覺得在這世上,有比我更有罪的人卻還逍遙自在地活着嗎?”

我知道。汪生蕪在心裏說,你不是這世上唯一的罪人。

夕陽沉了下去,室內陷入一片黑暗,他們陷入更為安靜詭秘的沉默中。小小的窗口外透進人造的燈光,光和影又開始悄然移動,勾勒出黑暗裏的動靜。

不知是誰嘆了一口氣,作為人的面具模糊地挂在他們臉上。

窗口,他和他,最後構成了一點透視關系,在鏡頭下無限縱深變形,直至全部消失。

畫面暗了下來,随着一聲清脆地“啪”聲,場記打板,這幕結束。

易一群沒說什麽,證明他很滿意。

楊鷗一時半會兒還沒有抽離情緒,他垂頭站在布景裏愣怔了片刻。當他擡起頭時,發現須旭也沒離開,正在看他,眼睛亮得可怕。

他尴尬地別過頭,不想再跟他眼神交彙,疾步走開。

前面就是出口了,楊鷗還差幾步,就能馬上逃離現場。須旭在他身後大聲喊他。聲音那樣大,不顧一切似的。

他在想,自己該停嗎?他為什麽這樣害怕呢?

他松了松制服的領口,可須旭的聲音像一條粘膩的蛇,纏在他的脖子裏,讓他快要窒息。

他驀地一頓,須旭終于貼了上來。

“汪警官......”須旭像戲裏那樣喊他,但他笑得不像吳翔宇那樣嗤之以鼻,截然相反地谄媚。

“有事?”楊鷗冰冷地看他,并不比汪生蕪看吳翔宇那樣要好上多少。

“易導讓我通知你,晚上十點,老樣子,去他房間。”

楊鷗“嗯”了一聲,不屑再多說一個字。須旭倒也不怵,架着一個空空的笑,看楊鷗像一只真正受驚的鳥兒那樣逃走。他已經習慣他這樣四處逃散,好像自己就像一枚定時炸彈,不能沾不能碰,一靠近就要被炸成齑粉。

那天,他本想在楊鷗受挫後去安慰幾句,哪知就撞見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他站在被陰影掩蓋的長廊下,看着那道人影輕巧地攀爬樹幹,再翻過欄杆,落入楊鷗的房間。他獨自瑟瑟站着,看得很真切,漸漸露出猙獰的笑容。他怎麽會不認得那個背影,他甚至娴熟地記得邢望海的身高,還有喊楊鷗名字時的聲音。

意外來得是這樣巧,一層接一層,卻都落入他的眼裏。

沒辦法,他割舍不下楊鷗。他想再度擁有他,這個欲望不停蠶食着他,裹着他的身心,壓過現下一切其他念頭,長成一片茂密的叢林。

他敲響楊鷗的門,在明明知道門後會有誰的情況下。

無人回應他。可他更加興奮了,他覺得自己擁有了一把進入巴別塔的鑰匙,只要他願意,輕輕一扭,便可以暢通無阻,抵達任何地方。

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快樂。他覺得楊鷗的命運再次掌握在了自己手中,他想要他生便生,他想要他死便死。

他想,他才是楊鷗真正的主宰者。邢望海,根本就不配,待在楊鷗身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