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111.
楊鷗今天本來有外景拍攝,可天空忽然飄起了雨。雨勢起先不算大,攝影機都架好了,就等着演員就位。第一句臺詞還未來得及念出,雨勢驟然變得兇猛,砸向荒涼堅硬的西北地面。遮天蔽日的雨,漸漸模糊人間。
劇務過來通知新的拍攝計劃,轉為棚拍。楊鷗沒了戲份,卻不打算返程,準備留下來觀摩其他人的拍攝。
主要戲份圍繞在曲婳扮演的冷麗雯。
冷麗雯在讀研期間,因為同導師發展了一段婚外情,原配鬧到學校後,不得已退了學。她失意後選擇逃離到這個小地方,不情不願做了一名中學教師,畢竟,高傲如她,也得混口飯吃。然後,在同事的介紹下,嫁給了一個不算體面的男人。在當時,她過于沉浸在恐慌而愧疚的情緒裏,急于解脫,便作了後悔一生的決定。機緣巧合下,她無意中逛進教堂,聽過神父禱告,從此投入耶和華的懷抱。有了信仰後,冷麗雯更加看不上自己的男人,她甚至在主的面前忏悔,天吶,自己竟然這樣輕薄,和一個庸俗不堪的男人結合。第一個孩子,吳茜茜就在這樣詭異的婚姻關系裏誕生了。有了孩子,并不能改變冷麗雯對現有生活的鄙夷,她仍然覺得自己在錯誤的人生中喘不上氣來。
女兒吳茜茜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家裏緊繃的氣氛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所以,她格外成熟,盡可能讨好母親,當一個完美的孩子。可冷麗雯吝啬她的愛,她只覺得自己被孩子、家庭這種貌似合理的關系綁架了。直到她再次遇到當年的導師,那個懦弱、自己卻将他供上神壇的男人。導師出差,經過這座城市,不知從哪兒找到她的聯系方式。她先是震驚,沒想到他還會記着她,猶豫許久,還是來赴約。
她有點憐憫、有點厭惡,看着這個背叛過她的男人,卻依舊把自己明晃晃送到了他的面前。他們睡了一覺,好像睡過這覺後,她就覺得自己能短暫自由,這是神不能給她的自由。
男人離開,關于愛情的夢境破碎後,還是只剩下了她自己。但這次,還有了一個意外——冷麗雯懷孕了,她懷上了吳翔宇。
在确定自己再次懷孕的那天,冷麗雯躲在房間裏哭泣。她哭得嚎啕,即使并沒有人在乎她的哭泣。就在這時,有人敲響她的房門。她吓了一跳,捂住嘴巴,将門開了一扇細縫。
吳茜茜的眼睛躲在門後,有些擔憂地看她,怯怯地問:“媽媽,你在哭嗎?”
冷麗雯下意識退後一步,胡亂抹了一把臉,恢複鎮定,“沒有。”
吳茜茜歪着頭,天真無邪,“可你眼睛紅紅的,像小兔子的。老師告訴我,人只有難受的時候,眼睛才會跟兔子一樣,變成紅色......媽媽,你現在很難受嗎?”
冷麗雯堅硬的心瞬間軟了一下,覺得自己是個不稱職的母親,甚至稱得上殘酷。
帶着補償和內疚,她打開門走出去,蹲下來,與女兒平視。她細細地端詳她,從她身體裏孕育的種子,變成一株含苞待放的花蕾,逐漸蓬勃,見證她的枯萎。她是那麽單純無辜,更襯得自己是那麽灰敗不堪。
“茜茜。”冷麗雯張開手臂,擁住柔軟的花蕾。吳茜茜是這樣幼小,在她的臂彎裏如此順從,如此依戀。
但她擁着她,眼神變得更加空洞、茫然。
她發現自己被鑿出了許多黑洞,每一個洞都足以吞噬她,只等待着自己跳進去。恍惚間,她覺得自己抱着的已不是女兒,而是黑洞的化身,汩汩黑水從洞口外湧,淹沒她,毀滅她。
楊鷗站在鏡頭外,聚精會神地看着曲婳扮演的冷麗雯,覺得有一種很強烈的東西侵襲過來,讓他全身發寒。
當場記打板,導演喊“Cut”後,這種感覺都揮之不去,久久伫立在那兒,把他釘在了原地。
他怔怔看着冷麗雯,看她走出來,漸漸變成曲婳,轉換銜接得是那般自然,不帶一絲一毫的猶豫。這是他缺乏的,也是他正在努力靠近的方向。
“曲姐——”須旭迎上去,笑得誇張。在場的人看他做作的熱情,目光意味深長,但沒人會真正跳出來,指責他。好在曲婳不以為意,對須旭的熱情照樣回應。
楊鷗也在看他,他不可能裝作看不見他。他看他戴着面具走來,嘴在同曲婳互動,視線卻在自己身上逡巡,
“楊老師,怎樣,你願意賞臉吧?”須旭忽然将話頭抛給他。
楊鷗根本沒關注他倆在聊什麽,一時愣住。
曲婳解圍,“小須說待會兒雨停了,請我們去吃飯。他最近找到一家不錯的飯館,尤其羊肉湯值得一試!”
這一幕似曾相識,楊鷗忽然想起來了,當年,他們在劇組定情。須旭也是這樣問的,那次,不僅是吃飯,他還把他灌醉,讓他在酒精裏順理成章地同他敞開心扉,最後的結局指向床鋪。他們就是那樣在一起了。
楊鷗看了須旭一眼,長久以來,他對他的愛已經轉變成了淡漠,連恨都談不上。
“我就不必了,”楊鷗終于開口,“等會兒晚點還有事,你們去吧。”
須旭愣了一下,他沒料到楊鷗在曲婳面前,連假意的推辭都沒有,居然還是擺出拒絕的姿态。他抿着唇,裝作可憐巴巴地看他,楊鷗卻主動過濾了他的目光。
楊鷗說完,對着曲婳大義凜然地一笑,轉身要走。
“楊鷗......”須旭攔住他,“有必要避我避得這麽明顯嗎?連曲姐的面子都不給?”
場面一時變得焦灼,連曲婳都覺得有些尴尬,正準備開口勸說:算了,不願意就算了。
楊鷗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他已經麻木于須旭這種挑釁的交流方式。他覺得,自己不能松動,否則就要上須旭的當。
“那就等雨不下再說吧。”
雨還在下,西北竟然有這麽多雨。這可真出乎所有人意料。
須旭覺得自己折騰了半天,又打了一場敗仗,疲憊不已。可他不能表現得過于明顯,只好裝作可惜地聳聳肩,神色隐藏在面具下,看上去平靜了不少。
他沒有死心,但他知道自己的邪心必須按捺住,楊鷗現在周身的氣場仿若一座鎮壓邪祟的佛塔,能把一切都鎮壓下去。
楊鷗還是先走了,須旭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彷佛要把自己嵌進去。
曲婳站在須旭身旁,忽然嘆了一口氣。須旭似乎被這聲嘆息驚醒,回過神來,朝曲婳假笑了一下。
“小須啊,”曲婳說,“你這麽着急是沒用的,只想要一個結果,忽略了過程,就會得不償失。”
須旭靜靜站着,沒有說話,半晌才潮濕着眼圈,對曲婳道:“曲姐,我知道,謝謝你。”
曲婳默默看他,也不再說話。
從和須旭演對手戲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尖就經常萦繞着一種威脅感,說不上來,但她明白,這不是針對她的。而是對這個世間,對萬物,衍生成了一種可怕的生物。須旭自己可能看不清,但她确确實實感受到了,這醜陋可怖的東西只是從他身體中刺穿過去,面目模糊卻又力大無窮。
到達頂點的那一剎那,是當時的那場重頭戲——吳翔宇弑母。
須旭掐着她的脖子,淚水順着眼角流到嘴角,最後砸向她的面龐,化成一條柔軟卻帶着殺氣的蛇,纏得她面目紫漲。
須旭用一種嘶啞到可怕的聲音,念出臺詞:
“我們來這世上的時候都是聖徒,都是無罪的人。是你将我帶來這世上的,最該贖罪的就是你!”
曲婳閉上眼睛,感受到了與冷麗雯如出一轍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