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119.

齊情回到焱城,邢望海來看過他一次。

那時大家在一塊兒吃飯,齊情吃到一半,忽然想要去上廁所,他對邢望海使了個眼色。

邢望海攔下護工,推着齊情的輪椅走進衛生間。齊情怒怒嘴,邢望海了然,擰開水龍頭,嘩啦啦的水聲響徹整個空間。

“我爸爸是全世界最自私的人。”齊情忽然說。

可他在說這話時,表情尤其彷徨。

“游戲規則從來都是他制定,他把商場上的那一套帶到感情裏,讓我們都得聽他的話,不允許質疑他的權威。一切開始和結束都是他說了算。”

對方的話成功地令邢望海怔了怔,隔了好一會兒,他才問:“真得是唐叔叔逼你們分手的嗎?”

齊情凄惶一笑,“要不然呢?”

“那你恨他嗎?”

齊情不答反問,“如果葉阿姨或者你舅舅讓你不要同楊鷗在一起,你會恨他們嗎?”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你該想想了,望海……”齊情聳聳肩。

邢望海看着他,雖然不至于崩潰,但他身上的傷痕卻依然明顯,好像是勉強把自己拼在一塊,才不至于在人前敗得七零八落。過去,自己一直都在順從家長的意思,做一個不讓人操心的孩子,就連韓炜也老是打趣,希望齊情向他學習,可這次,齊情前車之鑒慘烈,連抗争的機會都不給,直接屈服。也許,在長輩眼中,他這張乖乖牌,大概連抗争的魄力都沒有吧。

如果……葉彌和葉嶺真得不接受他和楊鷗的關系,那他是否該反抗?接受來自他們的規訓呢?

他和齊情始終是一類人,有家庭做底氣,訓斥他們同時也保護他們,在無憂無慮地環境中成長,從而成年後也會有孩子氣的一面,譬如齊情和他,都會沒來由的天真、倔強。可一旦脫離了家長,失去庇佑,其實他們什麽也不是,甚至連解決麻煩的能力都沒有。

邢望海不再說話,兩人一道陷入沉默。只有水聲在響,淌進大理石的池底。極度的安靜會使人窘迫不安,這樣加了一點兒外界聲音的環境,也會使人如坐針氈。

“你真得愛他嗎?”邢望海越過齊情,看着他的背後,鏡中正是自己的臉。他既是在問齊情,又是在問自己。

齊情想了想,說:“大概愛吧。”

邢望海略略歪頭,“我也是,我愛他。”

齊情虛起眼睛看他,就像畫家審視眼前的畫作,以便得到更好的透視效果。他知道,邢望海沒有撒謊。從小到大,邢望海從來都是省心的那一個,自己卻背道而馳,是挨罵最多的那一個。可他們依然是最佳同謀,最好的夥伴,最鐵的兄弟,分享最深的秘密。

“我要是你,從現在開始,就不會再有把楊鷗介紹給家長的念頭了。”齊情嘆了口氣,“我會非常小心,盡量不暴露關系……一旦走錯,也許會傷害到自己也說不定。”

邢望海看着鏡中的自己,抿了抿唇,故意舒展着肩膀,好看起來不太費力,然後笑了笑。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就不能氣餒。

120.

《無主》劇組最近有一次公開探班,就在聖誕節前後。邢望海蠢蠢欲動,急着西行。在葉嶺的授意下,簽約工作告一段落,雖然粉絲們接受了工作室發布的行程,但不少人還是在擔憂,生怕他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更有甚者,直接張貼網絡大字報,十問工作室,字字嘔心瀝血,覺得工作室在拖後腿,畢竟《夢中人》熱度還在,即使CP不營業,但趁熱打鐵,接下一部戲進劇組,或者趁機上熱門綜藝,才更合情合理。

為了寬慰粉絲,打消大家夥的疑慮,邢望海主動在微博上po文,聲稱是階段性休息調整,并且想通過學習進行升級,提高演技,暫時不接商業性活動,這才讓網上的粉絲言論得到平緩。

楊鷗的拍攝進程走到一半,最難熬的幾個外景場面也拍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是大段大段的文戲,需要他更加沉浸在汪生蕪的角色中。

因為角色需要,他必須保持落拓模樣,所以好長時間沒看見自己刮淨胡渣的樣子了,難免會懷念拍都市戲時清爽的造型。

曲婳殺青這天,恰好是公開探班日。

她是在舞廳拍完最後一幕的。由于失戀,第一次涉足聲色場所,新鮮女大學生彷佛深入光怪陸離的魔窟,需要拍出虛拟與真實交錯場景。

曲婳頂着少女時期的服造,簡直渾然天成,沒有絲毫突兀。尤其是烘托氛圍的燈光一打,她穿着白色連衣裙,酒紅長發延伸至肩膀,一個年輕嬌媚的形象,皮膚讓光線輻射成淡粉色。她握着酒杯,帶着膽怯和好奇還有微醺的酒意,眉頭在微微痙攣,穿梭在她不熟悉的地方,被人群埋沒,等待着堕落,讓她可以暫時脫離現實。

這一幕像極了意大利鉛黃電影時期的經典畫面,掠過這般強烈的場景,下一個鏡頭便是更加幽深的黑暗,黑暗中伺機着危險,無論是對主角還是對觀衆,都有種步步相逼的危險窒息感。

楊鷗大學時期拉過意大利鉛黃片,深深受其美學影響,所以對濃烈的打光、精致甚至苛刻的現場擺設、柔美神秘的女主角很是向往。

他早就期待易一群對這幕的诠釋,不出所料,沒讓他失望。曲婳的演繹更是如虎添翼,将在場所有人的情緒都抓成了一團,屏氣凝神,直到場記打板,才敢出氣,恢複正常呼吸。

掌聲雷動,鮮花也到了曲婳手中,她被人簇擁着走到了易一群身邊。易一群從監視器上擡頭,起身,虛虛擁了她一下,她拍着易一群後背,兩人合作這麽多年,默契自然不言而喻。

她落落大方告別,然後走到楊鷗面前。楊鷗忙不疊恭喜,曲婳笑笑,有力地拍了一下楊鷗的肩膀。

“接下來該楊老師辛苦了。”

“還好還好。”

“你不要有太大壓力,易導從來都是這樣,罵你也好,冷淡你也好,都是為了把戲拍好……我原來也被他整得很慘。”

聽到這番話,楊鷗心裏湧出一股感動,正準備說兩句。

“那個……”她向某個方向投去幽深的一瞥,楊鷗也被吸引,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

“……還有須旭,我能夠理解你為什麽一直在拒絕他,”她眨眨眼睛,露出和他一夥的表情,“他很擅長利用人的弱點,也很擅長利用自己的弱點招徕同情……做得天衣無縫,讓人難以招架,對吧。”

楊鷗怔了怔,神色變得緊張。

“別擔心,我不是八卦,其實我都要走了,也沒必要搭理你倆的事情,可我這性格就是憋不住,有話就不能放在心裏……須旭有天喝醉了,來找我吐苦水,說你根本都不搭理他,讓他很是洩氣,要放棄了,現在只希望你不要受影響,好好演戲就行了。我啊,是看你在組裏一直都挺緊繃,應該不光是易導給的壓力演戲造成的吧……你不能将其他人看得太重,分擔太多精力在角色之外,這樣肯定會影響發揮……越回避其實就越在意,對吧?”

楊鷗沉默了一會兒,分辨不太出來,這到底是在說服他放棄對須旭的抵抗,還是純粹在關心他。他想,在旁人眼中,他和須旭的行為一定非常難看,一切都被看在眼底,像在舞臺下的小醜,無趣且吵鬧。

“我知道了。”他讪笑一下,“曲姐謝謝你,我不會讓任何人影響到演戲的。”

曲婳輕輕搖了一下頭,以一種高姿态、盡量遠離的方式在表達既肯定又否定的态度。這讓楊鷗犯糊塗了,也讓他不願再開口說些什麽了。

好在場務走了過來,招呼他倆去和組團探班的粉絲打招呼,這才解圍。

121.

粉絲見面會結束,楊鷗準備返程,忽然心中一動,特地繞到了曲婳結束拍攝的舞廳。

他記得那裏有一扇落地窗,日落光輝透進來,折在舞廳地板上,像海草搖曳,玩光與影的游戲。太陽氣息沉溺在這光影的後面,卻不一定能被準确捕捉,他想再看最後一次。

設備被撤走得差不多了,軌道都已經拆得零零落落,現場只留着幾段蕭索電線。

太陽正在沉沒,楊鷗迎着那輪漸漸沉沒的太陽走去。可他驀地站住了,他不允許自己往明知是漩渦的中心墜落

——須旭已經比他更早站在太陽沉沒的中心。

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奇怪,可能因為他做過比這更過分的事情。

“不要走,楊鷗。”須旭好似夢呓地開口。

楊鷗裝着沒聽見,腳步轉彎。

須旭自從進組後,一向缺點兒陽氣,臉色蒼白,彷佛與吳翔宇真得逐漸合為一體。

“你很喜歡看日落吧。”須旭繼續道,“當年我們一起看過很多次,不是嗎?我馬上就走。”

楊鷗停住,在斟酌對方話裏有幾分真幾分假。

須旭快步繞到他身前,隔着一段距離,才回頭定住。

“我把這日落讓給你。”他說,表情好像施了一個天大的恩情。

可他們明明誰都無法獨占這日落,何談擁有與退讓。

楊鷗不響,面無表情看着他,好似在等待他的下一個花招。

須旭對着這樣無動于衷的楊鷗,似乎矮了一些,他低下頭,幾乎埋至胸口,使勁抽了一下。說不清楚這動作裏的含義,似乎極度失望,似乎極度難受,反正不會是積極的。

“你如果真心想放過我,那就不要再談過去。”楊鷗忽然說。

須旭擡起頭,笑了一下,沒有溫度的笑。

楊鷗已經快不要認識眼前的這個男人了,比四年前更美,擁有人造的頂級美貌,卻再也打動不了他了。假如他們曾經熟識的話,那些記憶也在漸漸散去,對于現在的自己,根本無足挂齒。

“曲姐今天跟你說了什麽?”

“她說.....”

第二個字剛咬在舌尖,楊鷗忽然覺得脖子一墜,須旭的臉在眼前驀地放大。

須旭在笑,眼光平直,用食指勾出那截銀色的鏈子。

楊鷗這才反應過來,想往後撤退一步,可須旭使出巧勁,指尖穿到了戒指中央,恰好扣住了他。如若他想大力掙脫,非得掙斷鏈子不可。

“你知道我看見誰了?”須旭迎着他問。

“什麽?”楊鷗不耐煩,用手擋在兩人的胸膛之間。

“這是你們的定情之戒?”

“夠了,放手!”

“如果我說不呢?”

“須旭!”

“邢望海來偷偷找過你吧,你們可太不謹慎了,留下那麽多證據......”

楊鷗僵住,沒搭腔。

“我不僅知道這個秘密,我還知道關于邢望海的一個秘密,”他故意頓了頓,“可能你也不知道的秘密......”

他沒有給楊鷗反應時間,歹笑着使勁,一把扯斷了楊鷗脖上脆弱的鏈子。

楊鷗目眦欲裂,狠狠推了須旭一把,捂着脖子後退,曾經挂着項鏈的那圈肌膚擦出一陣燥熱,大概是破皮了。

“你他媽到底要幹什麽?!把戒指還給我!”

太陽已經完全沉下去了,留給他們的,只有一屋黑暗和一片狼藉。

須旭握着那枚戒指,背在身後,“楊鷗,讓我打破你的美夢吧,邢望海并不是你以為的什麽好人。他有病态的藥物依賴症,大量服用過進口非法藥物,瘾君子,這些你都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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