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是我錯了……你別生氣………
天色暗了下來,游廊上的燈籠散發出昏黃的光暈,空氣安靜,林奴兒沒說話,小梨和夏桃幾個更是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她們完全沒想到王妃會這樣大膽,竟然還敢責備王爺。
顧梧沉默地低着頭,一聲不吭,直到遠處傳來有宮人呼喚的聲音,是在尋他,顧梧看了林奴兒一眼,糾結了半天,嘴唇動了動,正欲開口時,忽聞一陣腳步聲傳來,伴随着吳嬷嬷的聲音:“哎喲我的王爺,您跑哪裏去了,可叫奴婢們好找。”
顧梧到了嘴邊的話一下子就被打斷了,他茫然回頭,就被吳嬷嬷摟在懷裏一通好哭,林奴兒默默翻了一個白眼,心裏罵了一句,您這是掐着點兒來的麽?
夏桃幾人也不免有些遺憾,覺得吳嬷嬷來得實在不湊巧。
吳嬷嬷揩了淚,把顧梧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回,見他衣裳髒兮兮的,發髻也亂了,臉上一道紅痕宛然,又是一聲哎喲,心疼地道:“王爺您這怎麽傷着了?快,快上藥,來人,去庫房取一盒白芸粉來,還有皇上賜下的雪蛤生肌膏。”
林奴兒:……
眼看着衆宮人被指揮得人仰馬翻,林奴兒抽了抽嘴角,對吳嬷嬷道:“嬷嬷,讓她們速度得快點兒,怕是來不及了。”
吳嬷嬷不解其意,緊張道:“什麽來不及了?難不成王爺還傷到了別處?”
林奴兒笑吟吟道:“這卻不是,只是再晚一步,王爺的傷口就要愈合了,那些什麽白芸粉和生肌膏也都派不上用場了。”
有個宮人輕聲笑起來,其他人也都暗自忍笑,吳嬷嬷臉色鐵青難看,林奴兒以手背蹭了蹭顧梧臉上的紅痕,問道:“痛不痛?”
顧梧原本還有些懵,這會兒聽她發問,便老實地搖搖頭:“不痛。”
林奴兒拉着他的手,對吳嬷嬷道:“王爺也說不痛,看來本就不是什麽大傷,嬷嬷這樣興師動衆,反倒會吓着王爺。”
吳嬷嬷十分不悅地道:“王爺本是千金之體,豈能如此馬虎——”
林奴兒皺着眉打斷她:“王爺是一個大男人,又不是一塊豆腐,別說只是區區劃痕,哪怕是流了血,我想王爺肯定能忍得住的。”
“你——”
林奴兒不再理會她,拉起顧梧轉身就走了,半道上,她對顧梧道:“我方才與嬷嬷說的話是唬她的,若日後流了血,受了傷,咱們還是要看大夫,不過像這種小小的劃痕就不必了。”
顧梧點點頭,道:“嬷嬷從前也是這樣。”
“不要理她,”林奴兒皺了皺眉,道:“你是一個男子漢,受點小傷沒什麽,我九歲那年,被刀切掉了一個手指尖兒的整塊肉,也沒有大哭大鬧。”
顧梧驚訝道:“真的麽?那後來呢?”
林奴兒道:“後來手指自己就好了。”
她說着,把手遞給顧梧看,借着燈籠的光芒,果然在左手的無名指尖上有一道圓圓的疤,正好将整個指尖的肉分隔開來。
顧梧摸了摸那一道疤,道:“一定很痛吧?”
林奴兒笑笑,道:“那時候很痛,現在長好就不痛了。”
顧梧好奇問道:“為什麽會把手指切掉?”
林奴兒沉默片刻,才搖頭道:“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已經不記得了。”
她牽着顧梧道:“走吧,該回去了,嬷嬷說晚上還有宮宴。”
他們穿過長長的抄手游廊,沿途的燈籠投下昏暗的光芒,忽明忽滅,游廊曲折幽深,一如林奴兒的前半輩子,在黑暗中踽踽獨行,艱難跋涉。
怎麽可能會不記得呢?
八歲那年,她被賣進了瓊樓,大娘子如獲至寶,派了紅嬷嬷來教導她學規矩,同時讓林奴兒跟着其他的姑娘們一起學琴棋技藝,預備一舉将她捧成頭牌,林奴兒起初待得好好的,倒是沒生事,瞧着很乖,大娘子便放了心,管得也寬松了些。
一不留神,就讓林奴兒偷跑了,她還特意挑在大年三十最熱鬧的那一天,從後廚的角門狗洞爬出去,但到底是個小孩子,沒多久就被發現抓了回來,大娘子十分生氣,掐着她的臉罵了半天。
林奴兒那時很冷靜,只聽着她罵,大娘子問她下回還跑不跑,她遲疑了一瞬,這短短的一瞬就暴露了她,從而徹底惹怒了大娘子。
直到如今,林奴兒依舊記得當初的情景,刻骨銘心,暴怒的大娘子一把揪起她,像揪一只小雞仔似的,拖到了後廚裏,找出一把刀來,揚言要剁了她的腿,林奴兒那時害怕極了,抽泣着求饒,大約是不想八兩銀子打水漂,大娘子到底是沒剁她的腿,卻切掉了她左手無名指的指頭尖,以示告誡。
再後來,林奴兒就趁着無人注意,偷偷跑到後廚去,在案上摸到了一把剔骨的尖刀,對着自己的臉比劃了半天,把進來的孫婆婆吓了個半死,以為她要尋短見,搶下刀來,苦口婆心地勸了她半天。
林奴兒默不作聲,然後問她,婆婆,有沒有辦法讓我變醜?
……
那些記憶竟已經變得遙遠模糊起來,如今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林奴兒悵然若失地看着黢黑的夜色,一盞盞宮燈仿佛漂浮在黑暗之中,孤清靜谧,将這人間映得如同荒土。
顧梧看着她,下意識皺了眉,很不喜歡她現在的表情,就仿佛他們之間隔了很遠很遠的距離一樣,他忍不住握住林奴兒的手,開口說道:“我冷。”
他不懂得如何打消這種距離感,只好用上自己最常用的方式,笨拙地吸引對方的注意力。
果然,林奴兒回過神來,摸了摸他的手,覺得确實有些涼,便道:“快回去換衣服吧。”
到了寝殿,林奴兒便吩咐冬月道:“給王爺準備一些厚點的衣裳。”
冬月去了,林奴兒讓顧梧坐在妝臺前,替他松開玉冠,用象牙梳子一點點将發絲梳整齊,然後用發冠束好,正在她要放下梳子時,顧梧突然說了一句:“對不起。”
夏桃撥燈花的手一抖,險些把燭火給挑滅了,林奴兒也是一怔,顧梧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聲音低若蚊蠅:“是我錯了……你別生氣……”
當真是在道歉,少年的耳根都染上了緋紅,林奴兒頓時笑起來,透過菱花銅鏡,顧梧終于又看見了他最喜歡的淺淺梨渦,王妃的臉圓圓的,明亮的燭光仿佛落盡了她的眼底,漂亮得如同天上的星子。
顧梧喜歡極了。
他紅着臉,支吾地解釋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想像你一樣……”
“像我一樣?”林奴兒訝異,這話沒頭沒腦的,但是她忽然明白了顧梧的意思,眨了眨眼道:“你是想替我梳頭麽?”
顧梧立即點點頭:“對。”
他今天之所以拿林奴兒的簪子,又去摸她的頭發,就是想自己親手替她梳頭,可是他對此一竅不通,所以在旁人看來,如同搗亂一般,最後反而還惹惱了林奴兒。
林奴兒想了想,便利落地擡手拔下發間的金簪,滿頭柔順的青絲瞬間散落開來,她把金簪放在顧梧的手中,笑吟吟道:“你來試試吧。”
顧梧頓時開心起來,一雙鳳眸閃閃發亮,道:“真的?”
林奴兒點點頭,又把梳子遞給他,叮囑道:“不過你要輕一些,我怕疼。”
顧梧就像一個陡然被驚喜砸中了的小傻子,高高興興地答應下來,然後認真地替林奴兒梳起頭發,他确實不會梳,動作毫無章法,但是卻十分輕柔,像捧着一團雲似的,小心翼翼。
林奴兒見他這般,便讓夏桃來教他,夏桃不愧是一等宮婢,梳頭的功夫很好,幹脆利落,手指翻飛如花,一眨眼就挽好了,替林奴兒別上了金釵,反倒是顧梧在旁邊嘀嘀咕咕道:“慢一點,慢一點。”
夏桃以為他沒看清楚,便重又解開了林奴兒的發髻,道:“奴婢這一次慢些,王爺仔細看……”
豈料顧梧十分不高興,道:“你做什麽又解開?”
夏桃一愣,連忙告罪道:“奴婢該死,奴婢以為王爺想學……”
顧梧不僅不聽她的解釋,反而很不滿地把手攤開,上面有一根長長的頭發,他皺着劍眉斥責道:“你把她的頭發都扯掉了,她會痛的!”
夏桃恍然頓悟,原來他方才說慢一點,不是覺得她動作快了看不清,而是因為怕林奴兒會疼。
顧梧舉着那一根頭發,像是發生了什麽天大的事情一樣,罵夏桃道:“你真是笨手笨腳。”
字正腔圓,也不知是和誰學了這罵人的話,卻透着一種別樣的認真意味,林奴兒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一雙黑玉似的眸子彎成了新月,心中暖融融的,對顧梧道:“別生氣,我不痛。”
顧梧不信:“掉頭發怎麽會不痛?春雪給我梳頭的時候可痛了。”
“春雪,”林奴兒念了一遍這個名字,然後對顧梧道:“下回我給你梳。”
“好,”顧梧一口答應下來,道:“我也給你梳,這樣你也不會痛了。”
林奴兒又笑:“好。”
眼看時候不早,林奴兒最後還是讓夏桃幫忙挽了發髻,戴上珠花金簪等飾物,并向顧梧承諾,從明天起一定教他如何梳頭。
吳嬷嬷來的時候,兩人已經打理妥當了,顧梧穿着一襲澗石藍的錦袍,更襯得整個人俊美如玉,英氣勃勃,與旁邊圓滾滾的林奴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于是吳嬷嬷對這個新王妃越發的不喜了,她勉強保持着基本的禮數,道:“王爺,王妃,該去慈寧宮了,可別誤了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