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修媛
王提點已經離開議事堂了,因此這裏便留給了鄭副使主事。他聽到外面的喧嘩聲,示意崔判官出去看看。
“不好了,不好了,盧醫官,您快去看看,修媛娘娘又昏倒了。”大門口一個梳着半月髻的小宮女看到盧醫官從內廳走出來,連忙擠上去,滿頭大汗地說道,“您快去看看吧。”
盧醫官背着個藥箱,因為年紀大了,背弓着,顫顫巍巍地從議事堂大門跨出來,環顧左右,那宮女急得恨不得抓住他的衣袖就跑。
“外面在吵什麽?”崔判官走出來,看到宮女的熟面孔,皺了皺眉,又是江修媛的宮女。“修媛娘娘又怎麽了?”
宮女漲紅了臉,“判官大人,娘娘昏倒了,正等着盧醫官去醫治呢。”
“東清殿裏的醫女哪去了?為什麽要叫你到這裏來找盧醫官?”崔判官卻沒有讓她馬上走的意思。宮女急得都要哭了,“判官大人,您就讓盧醫官去看看吧。要是修媛娘娘怪罪下來,奴婢擔待不起啊。”
“走吧,走吧。”崔判官終于也懶得問了,揮揮手讓他們下去。
正在後院鋪曬的蘇長久她們聽到了前面的吵鬧,忍不住走過來站在牆邊觀看。姜柔看着那位哭喪着臉的宮女,“宮廷裏的妃子生病了,這些醫官的态度好傲慢啊。就不怕被責罰嗎?”
站在一邊的程漣衣勾起嘴角,冷冷地一笑,“皇帝病得都快死了,這些妃子哪裏還有什麽地位。不要說寵幸了,就是連皇帝的面都難見啊。一個個的,閑得沒事,盡出些幺蛾子來。
“你又說這些要砍頭的話,要是被人聽到了,連累到我們怎麽辦?”姜柔不滿地嘟嚷着。她看着宮女和醫官走遠了,悶悶地回到後院,扯着架子上的藥材。
“你怎麽不說話了?”程漣衣懶懶地靠在架子邊上,寬松的衣裙下身體瘦骨嶙峋,她擡起手腕碰了碰站在一邊始終沉默的蘇長久。
蘇長久游魂般回神,看着她蒼白的臉頰,“忽然感覺這個宮廷很可怕。”
“嗤,這就吓到你了?”程漣衣又神經質般地笑起來,“後面還有更可怕的事情等着你呢。到時候你可不要做出什麽傻事來,枉送了性命。”
蘇長久剛要向她問個清楚,身後忽然傳來崔判官嚴厲的聲音,“程姑娘!”把她們都吓了一跳。等轉過身,崔判官又換了一副笑臉,“程姑娘,你過來一下,把這些藥材分類放回櫃子裏。哦,蘇姑娘就不用過來了。”
程漣衣不情不願地跟着他走到藥材室。
深紅色朱門被緩緩關上,室內光線昏暗,程漣衣譏諷地看着崔判官,這種眼神讓他感到心虛惱怒。“程姑娘,你要是再說些不該說的話,我們只有把你單獨關起來。”
“怎麽,你們還要養着那兩個丫頭養到什麽時候?反正她們遲早都會知道,知道了又如何,還能讓她們逃了不成?”程漣衣挽起自己的衣袖,給他看上面傷痕累累的刀疤,“反正我也活不久了,等我死了,可就輪到她們倆了。”
這個女孩從開始對死亡有着恐懼與抗拒,到現在逆來順受,對什麽都無所謂了。崔判官看着她蒼白的臉頰,忽然想起剛剛進宮的程漣衣,笑聲爽朗,精力好得可以擡起院子裏曬藥材的架子。而現在,她瘦削得都可以被一陣風吹倒,竟然可以如此輕松地談及自己的死亡,甚至有着隐隐的渴望。
只有這一刻,崔判官才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當初其他醫官強烈建議将這些“藥引”囚禁起來,唯恐她們引起什麽騷亂。是他力排萬難,安排她們像女官那樣住在廂房裏,甚至給她們派來使喚的宮女。
後來确實引起了一場騷亂,只有程漣衣留在這裏,這樣一留就是兩年。兩年來,皇帝的病情起起伏伏,有好轉也有加重。到如今,醫官們都已經知道藥石無用,除非出現奇跡。連太後都開始考慮儲君的事情。
“程姑娘,切勿輕言死字。”這句話說出來,連崔判官自己都覺得毫無說服力。
程漣衣臉上的譏笑更加濃重,昏暗的光線下,她一步步走向崔判官,靠近他,看着他開始心虛的眼睛,“當年,你為什麽要救下我?”見崔判官不回答,她嗤笑出聲,“可憐我?”
“程姑娘……”他擡起手,扶住她的肩膀,語氣沉重,“希望你好好活着。”
“我還有活着的希望嗎?”
“有的,有的。”崔判官忽然将她抱入懷中,黝黑的臉龐漲得通紅,“很快你就不是藥引了。”
“真的?”
“程姑娘,我欠你太多,我能夠做的只有這件事了……”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了,因為程漣衣一把推開了他。她似乎想到了什麽,烏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把他看得毛骨悚然,“是不是我活下來,就意味着蘇長久她們得死?”
崔判官緊抿嘴唇,不肯回答。
“呵呵,我明白了。”程漣衣轉過身,淡紫色衣裙輕飄飄地拂起,像個幽靈一樣走出藥房。
×××
東清殿裏,江修媛穿戴好簡單的衣飾,走到殿外。宮女們站在一邊鴉雀無聲。打扮得再美又如何,索性都簡單了事。皇帝如今沉睡榻上,除了蘇苕妃子貼身伺候,其餘妃嫔一律不準靠近。連皇帝的母親李太後都不曾越過榻邊屏風。朝廷大事全權交給太後垂簾聽政。
“娘娘,奴婢已經告訴蘇苕妃子,您今日身體欠安,不宜出門。”細眉小眼的宮女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為修媛披上披風,“您這是要去哪裏?”
“陛下,他……”
宮女察顏觀色,立刻回答道:“陛下聽聞娘娘身體欠安,吩咐宮娥送來了一些珍貴藥材。”
“只是這樣嗎……”淡淡地失望。江修媛擡起腳,朝着外殿方向走去。身後宮娥跟在後面。
貼身宮女連忙說道:“陛下也不曾讓其他妃子前去看望,娘娘可以放寬心。”
如今的宮廷裏烏雲密布,萬籁俱靜。妃嫔們也靜靜地等着皇帝病情好轉,不敢輕言妄動。每個人都惶恐不安,生怕年輕的皇帝忽然死去,要叫她們一起陪葬。後宮寂寥,當初還沒有來得及冊封皇後,皇帝便一病不起了。連臨幸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沒有一個皇子皇女。
太後執掌大權,如今見皇帝病情越來越沉重,終于開始考慮下一位皇帝的候選人。宮外的王爺們也開始蠢蠢欲動。大家嘴裏不說,眼裏心裏都在四處觀察,機遇與厄運如影相随。
“修媛娘娘,您要去哪裏?”宮女見她一直往外殿走去,終于忍不住問道。
江修媛擡起手,拂了拂鬓角的簪子,“你們都退下吧。本宮一個人散散心。”
“是”
她今天特意換上了素色的衣服,發髻簡單地挽着。走在太醫院裏,旁人都以為她只是殿內來的醫女。她熟門熟路地穿過長廊,來到後院。溫煦的陽光下,這個院子一點都沒有變。
那天好像下了暴雨,曬在院子裏的藥材被她們急急忙忙端回室內。高大的架子,讓她們都犯難。是程漣衣站出來,一把抱住架子的兩邊,憑她的力氣抱進室內的。江修媛還記得那個崔判官還滿面笑容地稱贊了程漣衣的力氣。滿院子都是爽朗的笑聲,一晃,兩年就過去了。
那時候一起進來的華秀和胡蝶都已經死了,活着的也只有她和程漣衣了。
她正想着這些,裏屋忽然走出來一個姑娘,她穿着藍色衣裙,腰帶緊束,手腕上的衣袖挽着,用扣子扣緊。長發只是用藍色方巾綁着,大眼睛,鼻子微翹起,很甜美的長相。
這姑娘一個人端起曬滿藥材的竹匾,輕輕松松,一點也不吃力的樣子。屋檐下站着個穿鵝黃紗裙的女孩,她倚着柱子看着對方,沒有上前幫一把的意思。藍裙姑娘看到她,揚起一個笑容,臉頰露出小小的酒窩。
這多像那時候的她們,江修媛悄悄地沿着走廊朝廂房走去。誰也沒有注意到她。廂房的窗戶半開着,她往裏面望去,只見程漣衣正靠在床邊看醫書,她整個人都瘦得不像人樣。
現在的程漣衣,恐怕連一張凳子也擡不起來了。
“漣衣,漣衣……”江修媛敲敲了窗戶,想要引起她的注意。但是程漣衣沒有聽到,她正出神地想着方才在藥房崔判官講的那些話。
“這位姑娘,你在這裏做什麽?”柔美的聲音從身邊響起,江修媛站直身體,兩年來的養尊處優讓她學會了居高臨下地看人。姜柔被她身上的氣勢震住,往後退了一步。
江修媛打量着她,這就是剛來的“藥引”吧?崔判官還是那樣善心,不肯把她們關起來,就這樣讓她們自由地走來走去。可惜了這樣漂亮的臉蛋。
蘇長久放下手裏的藥材,走過來,“你是來找誰的?”
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跟她說話了,直接幹脆。江修媛端莊地站在原地,說道:“你們忙你們的去,這裏沒有你們的事。”她說完就越過姜柔,要踏入廂房,又補充了一句,“沒有我的吩咐,不準進來。”
門被關上了。
“她是誰?”蘇長久不喜歡她語氣裏的傲慢,伸手就要推開門。姜柔在一旁拉住她,“長久姐姐,你看。”
半開的窗戶裏,程漣衣看到有人進來,也沒有動一下,依舊半靠在床上看書。
“漣衣……”江修媛想要拿走她手裏的書,但是程漣衣毫不客氣地轉過身,将自己的臉對着牆壁那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