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認

就算是他上前相問,她只需做出一付陌路人的臉色,打消他這個疑慮就好。

說的容易,做起來卻難。她還是希望他就坐在那裏不要過來打招呼的好。

她原本打算就這樣低着頭一直到酒筵結束的,不與他目光接觸,免得壓不住情緒的波動。

卻在忍了一陣後,終是忍不住掃了他一眼。

那麽刻骨銘心的容顏。凰羽的俊美總有幾分奪目的嚣張,無論站在哪裏,整個人都像籠了一圈光暈一般,讓人移不開眼。今日穿了一身素緞衣袍,襟口繡着的淡彩鳳紋鑲住一襲銀白光澤,額上一抹黑緞抹額将青絲束起在腦後。面容比以前象是清減了不少,目光呆怔怔地看過來,清輝寂寂,潤澤萦萦,眼中竟含了一層薄淚。

即使是死了,又複生了,隔了一個陰陽,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的面容落在眼裏,還是讓她瞬間無法呼吸。

就算是将她誤認為了無煙,他那付表情算什麽?當初獓因當着他的面刺瞎無煙的雙眼,她體會到了這世上最可怕的冷漠,那一刻心便被打入了萬劫不複的寒冰地獄。不是恨,不是怨,只是心死。

兩清,誰也不欠誰了。

那一刻,是恩怨的終結,前緣的盡了。

是真正的死亡。

唉,前世的事了,與她九霄上神還有何幹系,想他做甚?收回來收回來,快些把這跑偏的思路收回來。

頭腦發懵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青帝哭兮兮的聲音:“上神,這酒我喝了以後,還能活幾天?”

她終于清醒了一些,身體恢複了一絲力氣,把自己的目光收回來,看向旁邊的青帝,帶着幾分糊塗答道:“唔,能活不少天。”

“嗚……”青帝絲毫不覺得這答案有多樂觀。“上神行行好吧,饒小弟一次,小弟必當湧泉相報!”

在四方天帝中,九霄的輩份之高,唯有炎帝神農能與之持平。伏羲是第四代青帝,輩分其實是小了她好幾輪的,但也着實有上萬歲的年紀,說起來都是老得忘記年齡。再加上繼位東方青帝後,在神界就以王位為尊,不再論輩份。所以他這一聲“小弟”的自稱與年齡輩份無關,純粹是因為此時風口浪尖,小命懸懸,自願認小伏低。

只是九霄的腦子現在有些糊塗,被他突然冒出來的這番求饒弄得莫名其妙,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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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從未嘗試過将自動斂到體內的毒素施放出來。前世她因身上的毒素落得那般悲慘的下場,巴不得毒性隐藏起來永遠不要出來害人。所以她根本沒有掌握旁人所恐懼的下毒能力。

這時她正苦于沒有足夠勇氣面對不遠處凰羽的目光,索性就與青帝開幾句玩笑,也好緩解一下自己的心緒,掩飾一下不安。

遂笑道:“哪裏哪裏,說什麽饒不饒的,這一路走來,都是你親手投喂本上神,我感激還來不及呢。來,吃塊點心。”以繪着豔麗美甲的玉手掂了塊點心遞給他。

青帝對這塊由鸩神遞過來的點心更感恐懼,不敢不接,接過來也不敢扔,托着手裏如同托着一塊火炭一般,委屈道:“上神姐姐,殺人不過頭點地。”

九霄慈祥地微笑:“說什麽呢,快些吃啊。”

青帝哪裏敢吃,朝着天帝寶座的方向可憐兮兮哼唧了一聲:“天帝救……”

天帝終于朝向這邊,道:“伏羲你就吃了吧,就算是你不吃,上神也有很多別的法子,是福躲不過。”

……您其實是要說“是禍躲不過”吧!!!——青帝無計可施,只希望九霄在這點心中下的毒只是個小教訓,不致于太傷元氣。眼一閉,囫囵吞了手中的點心,噎得翻了一個白眼兒。

“哎喲,這孩子,吃慢點,看噎着了。來,喝口水。”端起茶碗兒湊到他嘴邊,他被噎得狠了,急忙喝了一口。待順過氣來,才後知後覺地想到這水也是九霄遞過來的。

驚恐地看了一眼九霄,再看一眼天帝。

天帝不忍地側過臉去,心中已在暗暗盤算如果伏羲挂了,後生晚輩中有誰能接管東方天界……

接下來的筵席中,仍是載歌載舞,歡聲笑語,但實際上賓客們沒有誰再敢真正地喝一口茶嘗半口菜,全在裝樣子。鸩神在座,哪怕她坐着不動,方圓十裏她都能随意地想毒翻哪個就毒翻哪個,誰還敢吃。

九霄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給天帝敬過酒後,就專注于恐吓青帝。于是青帝全程都一臉擔憂地抱着肚子等毒發,時而可憐兮兮地向九霄讨解藥。

天帝百年才擺一次壽筵,本是鉚足了熱情,安排了豐富多彩的節目。不料橫裏殺出個九霄,神仙們走也不敢走,吃也不敢吃,眼瞅着是要餓着了,一個個強顏歡笑,暗地裏叫苦不疊。

天帝哪能不知?好好的壽筵被搞成這樣,心中更是不快,默默給青帝把這筆帳記成了高利貸。

九霄只聽得滿座歡聲笑語,哪裏參得透在座諸神心裏的抑郁,只顧得以整治青帝為己任。眼前忽然多了一個人,一聲輕念若有若無傳來:

“無煙……”

她手中正捏着一個果子給青帝遞過去,這一聲喚落在耳中,不過是手的動作頓了一下,并沒有抖,也沒有把果子掉到地上,而是平穩地擱在了苦着臉的青帝面前。

她知道他總會過來的。心裏的緊張一直繃着幾欲崩潰,很害怕自己會失态。

害怕自己忍不住哭泣,或是莫名其妙放出綠色怪火來。

可是到了面對這一刻時,不知是因為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還是因為震撼太過巨大反而麻木了,她的反應之平靜,連自己也感覺非常意外。

面前站着的人念了那一聲後,便悄無聲息地站着。她過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般擡頭,用一雙被粉色顏料描繪得眼尾迤逦如花的眼睛看着凰羽,詫異地問道:“您是在跟我說話嗎?”

他的臉色蒼白,嘴唇失了血色,微微顫着,渾身也在發着抖,一對鳳眸怔怔看着她,瞳中含着風起雲湧,顫聲又問了一句:“是你嗎?”

她失笑,道:“您在說什麽呢,凰羽尊上?”

“無煙……是你嗎?”他終于說出了一句完整的句子,嗓音低啞,低得只有她聽得見。

九霄擡眼看着他,神色中帶着恰當的詫異,不突兀,很得體。唯有她自己知道,平靜的面色底下,是怎樣的驚濤駭浪。

有此一問,他分明是認出了她的臉。

這一瞬間她突然明白,層層塗繪的豔妝或許可以騙過問帛,騙過餘音,甚至是騙過天帝,卻是騙不過凰羽。

旁邊的青帝見有人來打岔,根本沒有聽清他說的是什麽,只慶幸終于來了根救命稻草,端起九霄給他斟的那杯可疑的酒,塞到了凰羽手中:“凰羽,還不快給上神敬酒!”

那酒杯被塞進了凰羽的手中,他的手指卻不知為何虛軟無力,竟沒有握住,讓它從指間滑落,跌在地上“啪”地一聲脆響。酒液濺濕了衣擺,他卻似渾然無覺,只怔怔地看着她的臉。

殿內的喧鬧頓時靜了一下,諸神的目光紛紛看了過來。

青帝見他如此失禮,心中一沉。快速地瞄了一眼九霄。只見九霄的神色木木的,似是不悅。青帝一向與凰羽交情還好,見狀急忙打哈哈緩解氣氛:“啊呀凰羽你至于吓成這樣嗎,上神沒那麽可怕,你看我都吃了好幾塊她老人家拿過來的點心,這不還是活的好好的嗎!”

九霄忽然揚了一下眉,微笑道:“凰羽尊上,您前幾日不是還光臨過敝舍,說有什麽事來着?”

這是今生,不願與他糾結前世的人和事了。她期望用這句話助他回到現實中來。

有一樣的臉又如何,她不是無煙,她是九霄。揚着臉,傲然迎着凰羽的目光。

凰羽的失态卻未能就此挽住,臉上是夢游一般的神情。

以九霄的輩份,原可以直呼凰羽的本名,她卻稱了一聲“尊上”。這原是九霄總是不習慣以上神身份自居,對稱謂的把握失誤,在旁人聽來,卻象是對凰羽的刻意嘲諷。青帝見勢不妙,急忙站起來拉着他走開。凰羽任青帝拽着走,腳步微微踉跄。

九霄大度地別過頭去,對着天帝微笑致意。只是藏在袖子裏的手抖個不停,手指攥得緊緊的,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

她告訴自己,這一關總算是過去了。

第一次面對面能泰然處之——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泰然處之,以後再有什麽交集,她也能有信心保持着漠然的神态去面對了。

她暗暗盼着壽筵快快結束,也好離開這是非之地。

不料又從半空裏又飄來成百的瑤池仙姬,萬千繁花落下,為一場美侖美奂的大型表演拉開了序幕,這場盛宴看來離收尾還遠着呢。

九霄心中暗暗叫苦,殊不知諸神心中更苦。九霄上神數百年沒公開露面了,諸神給天帝敬酒後,少不得要特意敬她一杯。與鸩神對飲,就如刀尖舔血,卻是不舔也得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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