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精衛

神智混亂時,腦際掙紮着一線清明——巧語的敘述只有唯一的這一遍,絕不會複述,他必須聽下去。強迫自己稍稍清醒後,又錯過了幾句對話。

孔雀的動作帶了幾分瘋态,道:“他們一定知道了。你要帶我走,你會帶我走吧?”手虛虛伸向黑暗,卻沒有人接住。

黑暗中傳來回應,嗓音是個男聲,有幾分怪,顯然是刻意的變音,卻仍透着幾分溫柔。“我當然會帶你走。”

孔雀的神态安穩了幾分,道:“那你快些來接我。今日就來。”

“接你走?”那人道,“你走了,誰來接管羽族?”

孔雀的聲音猛地高了起來:“不可能了!我們沒能殺死凰羽,他現在活的好好的,這件事不指望了!求你快接我走,我不奢求當羽族族長了,我只想呆在你身邊,跟你在一起。”

“好。”聲音溫柔地答應着。黑暗中,突然亮起一抹金色光芒。一柄金色短劍浮在水中,緩緩漂向孔雀的身邊。“這是神器取靈劍,威力無窮。你将它帶回肉身。執劍出逃,沒有人能攔的住你。我會接應你的。”

孔雀将劍接在手中,忐忑道:“你一定要來接我。”

“我一定會去,阿衛。”

她一步三回頭地走離了幾步,慢慢浮起,向着水面游去。

水底恢複了一團漆黑,巧語的跟蹤記憶也到此結束。巧語并沒有緊随“孔雀”踏上歸程,而是直接循着凰羽的方位而去。巧語并不是機械的工具,它其實是個很聰明的精靈,判斷出白羽接下來就會回去梧宮,沒有跟蹤的價值,于是就選擇了先找凰羽彙報情況。

凰羽的耳中靜了下來,眼前卻還是漆黑一片,仿佛陷在那深深水底不能脫身。隐約聽到耳邊響起呼喚聲。

“毛球,醒來。”

他的眼睛大睜着,眼前的黑漸漸清明,看清了站在榻前的炎帝,正面色嚴肅地俯視着他。

“你怎麽了?”炎帝問。

他張了張嘴,嘶啞着聲音說出一句:“是孔雀,推她……”一句話未完,胸口絞痛,血從嘴裏湧了出來,痛苦的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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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帝見狀急忙扶他起來,手抵住他背□位注入靈力。良久,總算是穩住了凰羽體內紊亂的氣息。

炎帝抽回手,丢給他一粒藥讓他服下,自己坐在椅中,道:“說來聽聽。”

凰羽将巧語所見簡單複述了一遍。講到無煙原是被孔雀所害時,神色痛楚,喃喃道:“孔雀說是第二次。第二次。原來她不是自盡。無煙第一次墜入銷影池,我開始以為是她失足,後來還懷疑過是她故意傷已騙我靈力……原來是孔雀。”

炎帝哼了一聲道:“你就是這麽蠢。不過現在孔雀那邊你安排好了嗎?”

“羽族內外已重軍埋伏。我已叮囑顧崖,如果孔雀出逃,作樣子阻攔就好,若有人接應,必當拿下。”

炎帝思忖一下,輕輕搖頭:“你能想到的,那個暗處看不見的人亦是能想到。你說,那人給了她一柄寶劍,說執那劍就能突圍?”

“是。”

炎帝冷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三界之中有那麽利害的法器。這其中一定有詐。”

凰羽此時冷靜了許多,也心生狐疑。“這是不合情理。可惜我不能返回族中壓陣,取心魄的時辰又快到了。”

提到這茬,炎帝眉頭不由鎖起。瞥了他一眼,怎麽看怎麽是折騰不起的樣子了。也不知能不能撐到心魄取完那一天。搞不好會陪着九霄雙雙殒命。

頓了一下,問道:“孔雀在你身邊呆了那麽久,你就沒有看出端倪嗎?”

凰羽道:“孔雀出身羽族世家,上任前後功勳累累,在我涅槃遇劫的三百年間更是憚精竭慮,撐起羽族大小事務,彈壓數起想趁我涅槃觊觎羽族的內外亂子,她的功勞我一直記得。唯有給無煙施刑一事上我遷怒于她,将她權力削去。但想到她也是恨無煙害我,而且對無煙最狠的還是我自己,也就無顏再做處置。現在看來,她維護羽族,竟是為了将羽族納入自己手中。”

炎帝點頭道:“是你意外重生,讓她沒能動手。如果是這樣,隐藏的果然夠深。”站起身道:“你傳令回去,孔雀的家族成員要拘禁徹查。顧崖也是精明能幹的,且看他的吧。讓巧語出來,帶人去找那水潭,看看有什麽古怪。不過,估計已是打草驚蛇了。”

凰羽打了個手勢,巧語從他耳中飛出,落到了炎帝的襟上。炎帝向門外走去。凰羽突然想起一事,道:“對了,水中之人還以一個別名稱呼孔雀,這個名字我倒從來不知道她用過。”

“什麽名字?”

“阿衛。”

炎帝瞬間變了臉色。

炎帝是用瞬移遁術趕到羽族梧宮的。他傷後靈力虛弱,這種術法消耗極大,出現在梧宮中時,已是有些頭暈目眩,扶着廊柱站了一陣方才好些。接着就聽到梧宮的某個方向傳來喧鬧打鬥争的聲響,夾雜着驚叫呼喊:“攔住她!”

炎帝眼神一厲,朝着聲音的方向疾掠而去。

前方有數名羽族軍衛,與一名想要突圍的白衣銀發的女子對峙,這女子正是孔雀。炎帝遠遠站着,默念咒訣,凝目看去。孔雀的臉上出現一張隐約重合的臉,那是她僞裝之下的本來面目,被極高的術法封印了真容,若不是有心驗證,很難察覺。

那張模糊的面容那般熟悉,炎帝感覺心口一陣絞痛。

金光一閃,孔雀的手中現出一把金光泛泛的短劍,劍鋒透着殷紅血色,想要沖擊軍衛的圍堵。軍衛之前接到命令,只是作勢阻攔,她突圍其實不難。

炎帝卻發出一聲驚叫:“停手!放下那把劍!”

孔雀一怔,目光越過軍衛遙遙望過來。看清了是炎帝,臉色瞬間悲怒交加。炎帝飛身掠過去,劈手想要搶奪那把金劍,孔雀一個殺招揮過,後退躲過,站定了身形盯着炎帝,目光中滿是恨毒。

炎帝的聲音微微顫抖,急呼道:“阿衛……快扔了那把劍!”

孔雀呵呵冷笑道:“你是誰?”

“我是你的父王啊。”

“父王?”孔雀仰天大笑,以劍尖指着他,神色瘋狂,“你不是我的父王。我的父王會在我需要他的時候出現。可是你從未在我需要你時出現過。在我要逃命的時候,你卻出現在我面前,阻攔我的生路。你不是我的父王,你只是炎帝,心裏只有南方天界的炎帝,在所謂的大義面前,你可以慷慨地奉上家人的性命用來殉葬。我從來不是你的女兒,我沒有你這個父王。”

炎帝眼眶發紅,目眦欲裂,嘶啞吼道:“先扔了手中的劍再說其他!那不是武器,那是邪器……”

話音未落,孔雀已揮劍朝他刺來。他不閃不避,空手向劈面而來的劍鋒抓去,手毅然搭上了劍身,竟是拚着手被斬的風險徒手奪劍。孔雀眼中更添恨意,劍勢不緩,眼看就要将炎帝的手掌斬斷。

然而瞬息之間,劍鋒忽然掉轉,劃破了炎帝的掌心,朝着孔雀自己的心口刺去!這個動作像是要自殺,孔雀的臉上卻是難以置信的震驚表情,然後做了一個極力躲避的動作。那柄劍卻具備了自己的力量,吸附着她的手,以極迅猛的力道沒入她的胸口。

炎帝上前一步,接住了她倒下的身體,抱在懷中。劍準确地刺入了她的心髒,帶着邪異的煞氣,頃刻間剝奪生命,不給人絲毫施救的機會。她大睜着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以極輕的念道:“他害我。”

聲音如游絲般散去,生命也同時消逝,在邪器的作用下魂飛魄散,仍是不肯瞑目。

孔雀的面容慢慢出現了變化,額上出現一朵小小紅蓮印記,五官也變成了另一個模樣。不變的唯有極度悲怆的表情,瞳孔散開的淺色眼眸也變成了黑色的,透着刻骨的絕望。

“阿衛……”炎帝嘆息一般念了一聲,被劃破的手心的血染在她的衣上。

阿衛原是他的二女兒,名叫精衛。數萬年前的一場戰亂中,幼年的精衛被敵軍劫持到海上,用來要挾南方神農軍。

年幼的精衛被敵軍押在船頭,哭喊着“父王救我”。

炎帝沒有讓步。刀從背後砍下,弱小的身軀像一朵殘敗的紅花墜入海中。

神族血脈的魂魄總有些特異的存在力,不知多少年之後,她的魂魄化成一只精衛鳥,滿腹的憤懑不能消減,每天銜着枝條往她喪生的大海裏丢,固執地想要填平它。晚上則栖息在海邊的“發鸠(jiu)山。

炎帝最終勝了那場戰役。卻是失去了小女兒,他的王後、精衛的母親也恨他絕情,搬到一座神山中獨居,永世不再見他。

他對于精衛又怎麽能不心懷愧疚?他曾去過發鸠山,想與這只鳥兒談談。

精衛根本不肯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只好随她去了。

後來他偶然也會去發鸠山去看看,見不到精衛,漸漸地去的也少了。算起來,上一次去,也是五六百年前的事了。一方天帝……很忙。

其實沒有所謂的忙碌,只有不重要。

精衛說的對,他只是炎帝,心裏只有南方天界,在所謂的大義面前,他寧願放棄她的性命。他從未在她需要的時候出現過。

她化為精衛鳥後,若他對女兒有一絲上心,她也不至于被人拐上邪路,最終落個慘被滅口的下場。

一滴老淚落在精衛的臉上。顫着手想替她抹上眼睛,卻是無論如何也阖不上。是不甘太多,仇恨太多了。在生命的盡頭也沒有諒解,沒有釋然,沒有忏悔。他的小女兒,是陷入永恒的地獄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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