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雲姜沉眠醒來,已是天光大亮。
昨夜驟雨忽至,擊倒茶花,浸潤了泥土,殿中至今留存一陣芬芳。
她睜眼後放空片刻,決定先用早膳。
宮廷禦膳以品種豐富、花式精巧、口味鮮美著名,天子體弱有諸多禁忌,禦廚便花式制了糕點小菜,鮮湯常備。
飽滿濃郁的湯汁從舌尖淌過,味蕾得到滿足,雲姜心情稍稍明朗。
直到七巧端來一碗同樣濃郁的藥湯,她的臉頓時拉了下來,面無表情。
昨夜就領略過了,這藥着實難喝。
七巧輕言細語地勸,“陛下,太醫說藥得飯後一刻鐘服用,一頓不能少。”
這具身體确實弱,雲姜才來幾天就知曉了,走路會喘,吹風會病,朝堂時常有人擔憂天子會突然駕崩。
她還活着的那十五年裏,從來沒這麽脆弱過。
“藥怎麽總這麽苦?”她問。
“……約莫是良藥苦口。”
“一群庸醫,告訴他們再這麽苦,朕就不喝了。”說着,雲姜一口悶了藥。
七巧因她這與以前不同的反應納悶了會兒,又莫名覺得陛下有些可愛。
因苦藥郁郁片刻,雲姜含了顆糖沖味,便見宮人手托長袍俯首,“陛下,快到進學的時辰,該更衣了。”
“……”雲姜兀得想起,天子年少,仍然處于進學的年紀,有四位量身打造的太傅不說,還有一幹權貴子弟作為伴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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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太傅中,以文相文太傅最為悍猛。
文相忠君愛國,是忠臣,亦是直臣。他絕不允許小皇帝不學無術,即便小皇帝卧病不起,只要能夠保持清醒意識,他就要到榻前教學。
常說的話是:可以因病不早朝,絕不可因病棄學。
原書中小皇帝能夠順從女主的意不去學習,也是因為數次倔強不去太學,故意與文相作對,生生把幾位太傅氣得病倒,這才得逞。
初來乍到,雲姜還是決定去太學看看。
她坐上禦辇,途中掀簾往外一探。
宮廷中亭臺樓閣、雕梁畫棟,無不精美、輝煌,只因深秋之故少了蔥郁,道旁滿是昨夜被急雨吹打下的梧桐葉,多出幾分蕭瑟,來往的宮人亦顯得匆忙起來。
一道在長廊中行走的青色身影映入雲姜眼簾,金冠束發,身形修長,有二三侍衛相随。
“那是誰?”雲姜問。
內侍總管來喜一望,“陛下,是長義王,那是禦書房的方向,王爺應當是去批閱奏折的。”
天子還未親政,且時常多病不早朝,奏折一般由四位輔政大臣輪流批閱。
魏隐?雲姜多看了眼,是一位熟人。
她收回視線,閉目養神,腦海中回憶和劇情翻湧。
雍朝屬新朝。
前朝梁帝昏庸、整日求仙問道,搜刮民財去大肆修建道觀、煉制丹藥,謝長庭的父皇謝宗本為前朝異姓王,打着清君側的名義攻入皇城,見老皇帝實在不堪,最後幹脆自己坐上了那個位置,成為雍朝開國之君。
謝宗成立新朝的那一年,正巧謝長庭出生,作為“長子”兼福星的他倍受謝宗寵愛。而後五年中,後宮再無人誕出皇子,謝宗便直接立了這個“皇長子”為太子,在舊疾發作即将駕崩前留下遺旨,給兒子指了四個靠譜的輔政大臣。
可惜謝宗根本沒想到,兒子不是真兒子,這些輔政大臣,也并不全都靠譜。
他死後不到十年,江山又被前朝給奪了回去。
禦辇到了太學。
幾位太傅率衆學子守在門前,齊齊行禮。
雖說太學學子衆多,但并非人人都有資格稱天子伴讀,得此殊榮者,家世、才華無不出色,柳相之孫柳文新、魏隐族弟魏銘、陰氏子弟陰濤皆在其列。
文相道:“見陛下龍體安康,臣就放心了。”
他望了望禦辇左右,又露出滿意的神情,一副“陛下能聽勸,臣心甚慰”的模樣。
雲姜大概知道緣由。
幾日前,原主在太學和幾位太傅拗氣,非要讓宮婢子玉坐在旁邊一同進學。毫無疑問這是子玉的暗示,但太傅們也絕不可能同意。
如果雲姜沒有過來,不出一個月,幾位太傅還是會屈服于小皇帝的固執,讓子玉和天子一同學習。他們沒把一個宮婢放在眼裏,可子玉本就聰慧,習得帝王術後更懂得了權謀制衡,使她今後幫弟弟收服英才時格外順利。
如今宮婢子玉沒有再跟在天子身邊,文相自然覺得對方聽了勸。
頂着衆多灼灼目光,雲姜面不改色地走到了最前方的書案後落座。
作為天子,她一般先随衆人在大課堂學習,再由幾位太傅去小課堂單獨開小竈。
小皇帝并不笨,相反還可以稱天資聰穎,甚至有過目不忘的奇才。但他能感覺到子玉并不喜歡他過于出彩,反而是因學問平平被太傅和一些伴讀輕視時,都能得到子玉的溫柔安撫,所以小皇帝習慣藏拙。
剛翻開書卷,雲姜腦海中已經有了整本書的大致內容。
不過她并不準備好好聽課,一是身體還病着沒好全,二是吃飽了犯困。
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拿出準備好的軟枕,雲姜往書案上一趴,閉了眼。
秦太傅:“……”
衆學子:“……”
“!”文相當場就要出聲,被來喜攔住。
抹了把冷汗,來喜戰戰兢兢地重複路上陛下交待的話兒,“文相國,陛下其實還病着,無法久坐。陛下說了,他準備閉目靜聽,如此既能休息又能學習。”
文相:……這均勻的呼吸,陛下覺得我真沒看到你睡得很香嗎?
礙于衆目睽睽之下不好駁天子顏面,文相忍了。
第一天在太學的日子,雲姜就這樣度過了。
第二天,她如法炮制。
第三天,文相終于忍不住了,單獨找人,“陛下,總是這樣進學,不大好罷。”
打了個呵欠,雲姜懶懶道:“哪裏不好了?”
“這樣如何真正習得學問?”
雲姜驚訝,“我要學什麽學問?”
文相比她更驚訝,“陛下身為天子,如何能不學無術?”
“我要是什麽都學會了,還要你們做什麽?”
文相震驚,“這……這怎麽能一樣,他人會的和自己所掌握的,乃天壤之別。”
雲姜反問,“莫非文相你們并不忠心?”
“絕無可能,臣等忠心,天地可鑒!”
“那便對了,文有文相你和邱侍郎他們,武有衛将軍、長義王,我還有什麽可擔憂的?”雲姜語速慢吞吞,“我既然是天子,雍朝第一人,難道還要這麽辛苦去學這些?那我當這個皇帝,又有甚麽意思呢。”
文相簡直被他這一番胡說八道氣死,“小小年紀,從哪兒學的這些歪理!正因為陛下是天子,才要懂得更多,齊民、修身、禦下缺一不可。陛下怎可貪圖享樂,而把所有事都推給臣子,這是昏君之言!”
說到激動處,文相滿臉漲紅,吓得一旁的來喜等人噤聲不敢言,都不懂為何陛下現在敢和文相這麽犟。
雲姜卻一直很平靜地聽,聽完就靜靜地看着文相,一雙眼烏黑清澈,自有種天然的無辜感,讓文相的氣莫名就消了一半。
文相忍不住想:陛下年紀還小,定是身邊有小人慫恿,才一時生出這樣的想法,卻不可太嚴厲了,壓得陛下心生厭惡也不好。
他正想心平氣和地再勸兩句,卻見小皇帝把臉一別,“別說了,不想聽。”
文相:……
心疾都要被氣出來了!!!
身邊人見勢不好,趕忙連抱帶推地先讓文相離開了,文相要是今兒打了陛下,那可就是大罪了。
眼見把一位位高權重、忠心耿耿的臣子氣跑了,雲姜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泡杯蜜茶來。”
來喜神色複雜地奉上蜜茶,看他們陛下連飲三大口,最後嘆一聲,“甜,好喝。”
來喜:……別是前幾日那場發燒,燒壞了腦子罷。
此事雖然發生在私底下,但也算不上隐秘,不到半日便在宮中傳遍。
聽聞這消息,太後宮中歇了兩日的子玉放下了心,這還是她了解的那個天子。
有了前因,子玉自然認為是她的緣故讓小皇帝與文相争執。
正巧陰太後命子玉去大明宮送藥,子玉欣然領命,一入殿,便瞧見了坐在窗邊的少年。
陽光入懷,映得人同玉般純粹,連久病蒼白的肌膚,也變得透亮起來。
她微微一怔,行禮問安,“陛下,娘娘遣婢來送藥。”
“嗯。”
取出藥盒,子玉道:“娘娘說,此藥同以往無異,需一月一次,絕不能斷。”
雲姜睜眼,看向了她手中藥盒。
子玉不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麽,她清楚。
那裏面哪是什麽補藥,分明是小皇帝從八歲時開始服用的毒|藥。
此藥可以抑制女子體态生長,也會使身體變得虛弱易病,還要時刻忍受藥物帶來的疼痛。
她來得倒巧,碰上了每月一次服藥的時候。
以前陰太後會親自送來看着小皇帝服下,如今約莫是覺得摸清了小皇帝性子,認為他絕不敢忤逆,便直接讓子玉送來。
“放着,我待會兒吃。”雲姜重新搖起長椅,讓七巧接了藥盒。
這反應着實有些冷淡,子玉笑意微斂,“陛下心情不大好?”
她試探性詢問,“是因為與文相鬧了不快嗎?”
雲姜瞥來一眼,發出疑問一聲,“嗯?”
子玉不大确定他這一眼包含的意思,慢聲道:“莫非是因婢先前說的那話?婢不過一介宮婢,其實太傅他們不讓奴婢進太學也沒甚麽,陛下沒必要和文相鬧起來,若是傳到朝堂,恐怕有損陛下名聲。”
她道:“婢說進太學,也不過是想多與陛下待會兒,先前不知此舉違制,是婢越矩了。”
按照她以往的了解,若她這樣委屈自己,陛下更會生怒,堅持要護她才對。
但這次,她以退為進的話竟讓陛下點點頭,“子玉善解人意,深得朕心。”
“朕已經答應了太傅他們,不會再提這等無禮之事。”
子玉,“……”
她迅速理好心神,“如此就好,婢也放心了。”
離開大明宮的時候,子玉的腳步明顯比來時要沉重些,慢些。
望着她的背影,雲姜這幾日所思之事在腦海湧現。
對這位直接威脅到自己小命的女主角,雲姜很認真地思考過除掉她的想法,然後郁卒地發現,作為皇帝,她還真難以直接處死這位女主角。
子玉進宮的身份為柳相外甥女,毫無疑問,柳相就是她明面上的靠山。
暗地裏,柳相也是這位前朝公主的助力,且非常得陰太後信任。假如雲姜這兒說要處死子玉,恐怕人還沒事太後和柳相就會先殺來。
如果能夠揭穿子玉身份自然最好,但可惜她根本沒有證據。
明殺不成,暗算也可。不過據書中說,宮廷中其實還有少許蟄伏的前朝勢力,很可能揭穿不成先打草驚蛇。
思緒翻轉,雲姜又看回藥盒,若有所思。
她對來喜吩咐,“去請文相來。”
作者有話要說: 首發兩章,第一天留言的都有紅包,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