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滴答——檐下落雨聲驚醒了雲姜,視線往外一掠。
烏雲壓城,不知何時又下起了綿綿細雨。
秋雨時而綿密,時而急驟,總是突然。雨汽飄灑入內,浸潤了殿內的甘松香,氣息變得清冽起來。
等了半個時辰,文相應當快到了。
文相走進了大明宮,身邊還跟着一位不請自來之客,衛烈大将軍。
來喜暗暗發愁,衛大将軍非要跟來,攔都攔不住,不知陛下會不會責怪他辦事不力。
他慢慢在前方領路,聽衛大将軍拍了拍文相的肩,“你就是太好說話了,陛下這年紀,正是反骨的時候,順着是不行的,非得揍兩頓才聽話。”
衛大将軍頗為得意,“我以前教兒子,那就是一天三頓地揍,瞧瞧,現在聽話得很吶。”
文相撫須呵呵兩聲,不想搭話。
如果陛下成了你兒子那樣三棍打不出兩句話的呆子,我才要着急。
衛烈練兵幾個月,有段時日沒回京城了。
天家無秘事,這次一回來他就聽說了前幾日小皇帝和文相的争執,頓時覺得這是熊孩子欠揍了。
文相那群人肯定舍不得,還是得他來。
如此想着,衛烈行禮後擡頭一看,先是覺得有那麽點晃眼,小少年唇紅齒白,當真挺乖挺好看,怪不得文相舍不得下手。
第二反應是,長相這麽娘們唧唧的,身子骨也弱,真是沒有一點男子氣概!
衛大将軍三步作兩步跨過去,聲如洪雷,捏着小皇帝的手臂,“軟綿綿瘦巴巴的,沒一點勁,怪不得三天兩頭地病。陛下,明日就跟臣到練武場練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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瞥他一眼,默默地把被捏得生疼的手臂抽回,雲姜看向文相,“我有事和文相說,文相還要帶個跟班麽。”
文相連連搖頭,又是嘆氣,他能攔住就好了。
衛烈感受到自己的不受歡迎,倒沒有那麽不識趣,想了想,“不然,臣先去外面,等陛下和文相說好了再進來?”
倒也不必……雲姜沉默了下,“算了,衛大将軍在場也無事。”
她早已經屏退其他人,此刻殿中只有她和文相、衛烈三人。
文相來時早有預料,他猜,陛下肯定是要認錯。
陛下雖然叛逆了點,但總體還是懂事的。
文相思忖着,既然陛下醒悟了,他作為臣子、作為長輩,自然也不該斤斤計較,待會兒稍微提點兩句就好,絕不能過度責備。
“我想了想文相前幾日的話。”雲姜開口,“覺得頗有道理,不學也是不行的。”
文相欣慰露笑,“陛下說得極是。”
“我是想學的。”雲姜道,“只是有些顧慮。”
文相此刻無有不應,溫和的語氣中含着殷殷期望,“只要陛下想學,其他又怎會有問題。”
“嗯。”雲姜點點頭,輕描淡寫地問,“就算我是個女子,也沒有問題了?”
…………
殿中有一瞬陷入了詭異的寂靜,文相很快反應過來,“陛下莫要玩笑,這種話豈是能随便說的。”
衛烈恍然大悟,原是這樣,吓他一大跳!
雲姜知道他不會輕易信,只道:“不是玩笑。”
文相皺眉,遲疑開口,“陛下……”
“我是不是玩笑,文相很快便知。”
說罷,雲姜獨自去了內殿。
逡巡殿內一圈,文相才發現四周門窗緊閉,宮人盡散,似乎守得極遠。
他不知怎的眉頭一跳,心中有不好的預感,這種預感讓他忍不住和衛烈對視一眼。
衛烈壓低聲音,“陛下素來都是這麽頑皮的?”
就知道這個不着調,文相瞪一眼,不想和他交流。
很快,雲姜就從裏面走了出來,衣着并無變化,但發冠已去,滿頭烏發随意的披散在身側、胸前。
文相正要詢問,擡首一看天子面容,登時失聲。
若要仔細說,五官似乎也沒甚麽變化,但就是和之前不同,仿佛去掉了甚麽灰撲撲的僞裝,整個人渾然發亮起來。
肌如白雪,面容昳麗,微微撩起的眼簾也帶着漂亮的弧度,眼眸宛若瑩瑩美玉,淌着一彎澗溪。
“文相難道真覺得,我的模樣是一句男生女相便可解釋的?”
雲姜撥開衣領,“我至今未有喉結,你們難道從未注意過嗎?”
文相還當真沒注意過,就算看到了,也只會當陛下身體虛弱,生長遲緩。
“自小母後就不讓人親近我,無論沐浴就寝,宮人都不可貼身服侍。”
文相想,那是他們認為太後想讓陛下從小自立。
“我十歲時意外跌入池水,并非甚麽大事,身邊人卻都被母後處死。”
……他們當時雖覺得太後處罰過度,但因為涉及陛下安危,也沒懷疑過甚麽。
取出藥盒,雲姜指着裏面黑色的藥丸道:“這就是母後讓我每月服用的藥,能夠抑制女子體态生長,只是會讓人虛弱多病,還有諸多疼痛罷了,文相也可以拿回去請大夫驗一驗。”
殿內寂靜無聲。
雲姜頓了頓,“文相莫不是要讓我脫衣驗身罷?”
“不……”文相立刻出聲,眉頭皺得能夾死蚊蟲,頭發似乎都瞬間白了不少。
他的心沉了下去,已然信了八分,陛下再怎麽頑劣,也不會輕易拿這種事玩笑。
誰能想到當朝天子會是女扮男裝?
誰能想到他們看着長大的小皇帝會是個小姑娘??
文相活了四十多年,都沒敢想過天下會有這樣的奇事!
沉默許久,文相正欲開口,突然“砰”得一聲巨響,他和雲姜齊齊望去——
衛烈昏了。
雲姜:“……”
文相:“……”我這把老骨頭都還沒事,你昏什麽?
到底為官多年,文相經歷過許多風浪,他雖然偶爾脾氣火爆,但真正遇上大事反而格外能沉住氣。
這時候,他也沒有說別的,只道:“陛下先整理好儀容,得先将衛大将軍安置好。”
文相深知,衛烈忠君愛國之心絕無虛假,但此事非同小可,沒有說好前,可不能把人放走。
看了文相一眼,雲姜依言去束發戴冠,再塗好妝容,着人把衛烈扶到了偏殿休息。
偏殿,文相沉默片刻,“陛下既然僞裝了十四年,為何現在要告訴老臣?”
難道不怕他揭露出去,再也當不成這個皇帝?
“因為太累了。”雲姜不緊不慢道,“當這個皇帝一點也不輕松省心,男不男女不女,不僅要提防身份被拆穿,還得時刻忍受劇痛。”
雲姜以手撐額,“許多人想當皇帝,無非為二事: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文相卻看我,這二者可有享受過其一?吃不能吃,睡不能睡,還需天天早朝,學習寫功課。這個皇帝,當得比任何人都要累,着實沒意思。”
文相:……所以還有我的錯了?
如果早知道皇帝是個小姑娘的話,他就……
算了,文相竟覺得陛下說得也有些道理。
只是陰太後當真好手段,這麽多年下來,居然沒有一個人懷疑過。
他想得更遠,現在陛下年紀還小可以用藥物和妝容掩飾,等再大些呢?陰太後深謀遠慮,肯定不會想不到。
陰氏近年來連年壯大,朝廷和各地官位上都有了陰氏子弟的身影,如果陰太後用陰氏血脈來冒充陛下血脈,再使計讓陛下駕崩,這不就……
越想,文相就越覺得冷汗直流。
差一點,這謝家江山就要被陰氏神不知鬼不覺地給竊取了!
他定了定心神,“那陛下的意思是不想當皇帝了?”
“自然不想。”
文相大概也沒想到,會有他求着人當皇帝的一天,被這毫不猶豫的回答噎了下,語重心長道:“但這消息可不能公之于衆,會擾亂民心,引起天下大亂。多少人觊觎這個位子,若是如此,恐怕要戰火再起,江山風雨飄搖啊。”
“陛下,你也不想看到先帝的心血毀于一旦罷?”文相循循善誘。
雲姜露出為難的神情,“父皇素來疼愛我,我自然不想……”
“陛下大孝。”文相先誇了句,“所以為今之計,陛下還是只能繼續當下去,等臣想到辦法再商議。不過,陛下放心,既已知道陛下身份,臣就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待陛下了。”
“喔,不會再逼我讀書做功課了?”
“……陛下想學就學。”
“也不用早朝?”
“……偶爾還是要去的。”
“今後若有事,都可以找文相幫忙了?”
“那是自然。”
雲姜點點頭,指着那藥,“這個我也不想再吃了。”
文相踟蹰,顯然擔心她不服藥就會暴露身份。
“放心罷,吃了這麽多年,一時半會兒出不了差錯,化些妝就能應付。”雲姜往後一趟,“這藥霸道得很,我早偷偷查過,像我服用的劑量與年數,注定活不過二十,不過想最後幾年輕松些而已。”
文相一震,顯然沒想到還有這個後果,看着面前少女風輕雲淡的态度,心中莫名酸澀。
這件事上許多人都有過錯,但陛下卻是最無辜的那個。
他沉聲道:“藥當然不用再吃,太後再送來,陛下交給臣便是。臣去着人遍尋名醫,必定能解了此毒。”
“多謝了。”雲姜含了塊糖,“告訴了文相,我心中輕快多了,日後再也不用擔驚受怕,夜不能寐。”
這份信任讓文相心中沉甸甸的,又倍感熨帖,“陛下莫怕,您是先帝血脈,無人可替代。無論如何,臣對您忠心不改。”
作者有話要說: 哇還有不少眼熟的ID哦,愛你們鴨=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