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文相提出的建議,雲姜只說好,最後道:“具體過繼哪個,到時候相國告訴我就行,只是希望盡快些。”
當真十分信任他,也是當真不想當這個皇帝。
文相不由又生出複雜的感觸,可惜了,怎麽偏偏就……
不管他如何感慨,事實既定不可更改。文相理好心緒,關切道:“尋醫一事也有了眉目,陛下切記保重龍體。”
他想起這段時日聽到的小皇帝懶散之事,許多人都叫他多管管陛下,便忍不住笑了笑,“凡事一概以您高興為主,不必顧慮那麽多。”
留下這麽一句話,文相便離宮了,卻是一字未提他與陰氏的暗中争鬥。
雲姜仍待了會兒,忽而也笑了。
座下龍椅寬大冰冷,祥龍浮雕于椅背和把手随處可見,華美卻并不舒适。
她從來就不覺得這把椅子好,親自坐上來後更是如此,但文相,卻讓她看到了不一樣的人心。
回到輪椅上,雲姜由人推着回了大明宮。
天子寝宮名為大明宮,居所為香閣。屋如其名,香閣周圍花草相宜,庭木葳蕤,即便是深秋亦不減翠色,附近有一池名朝,周圍時刻水汽氤氲,宛若仙境。
将香閣布置得如此,就是為了方便天子休養。
入了宮,雲姜自己轉動輪椅,發現朝池邊蹲了個人,宛若雕像,一動不動。
七巧掩唇,“陛下,是您帶回來的那個小馬奴,索性他也無事做,今兒一早就蹲着了。”
池子有甚麽好看的?雲姜過去一看,發現阿井是盯着池子裏的魚雙眼發光,垂涎三尺。
“他沒用朝食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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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呀,吃得還可多呢,三人份的量都叫他吃了。”
此刻快到午時,怕是又餓了,馬場管事說過,阿井飯量極大。
雲姜喚了聲,“阿井。”
沒有反應,她再喚一聲,人才動了動,轉身看來,登時目光更亮,差點沒直接撲過來。
“陛,下!”
他說話不大流利,應當是智力受損也影響了言語,但顯然還記得面前人曾給過自己兩塊糖,把自己帶到了這裏。
炙熱真誠的目光就像小狗,幾乎要搖尾乞憐。
阿井自小被馴養成宮奴,智力又如孩童,奴性便深植心底,他這個表現,雲姜并不奇怪。
但她要的,不僅如此。
“給他洗一洗換身衣裳,梳好發。”視線掠過,雲姜操控輪椅入殿,“擺膳時再把人帶來。”
早朝剛過,離午膳還有一個多時辰,雲姜順便又着人傳衛息進宮,等待期間便擺弄起了筆墨。
她會的極多,無論琴棋書畫、騎射舞劍,只不過有些極為精通,有些是粗粗涉獵。曾經這是她身份使然必須要學的東西,如今正好作為打發時辰的興趣。
雲姜父親愛棋,閑在家中時,便喜歡與人在棋盤厮殺。
他道,對弈中可看出此人心性、手段,或擅于隐忍一擊必殺,或急攻進取激烈而直接。無論你喜歡或厭惡一人,想了解他,都可約他手談一局。
父親最喜歡找的人,便是魏隐。
擺好墨玉盤,雲姜左右手對弈,慢悠悠地下棋,偶爾品一口香茗。
因在寝宮,她并未以冠束發,烏發随手用一條青布縛起,衣袍寬大,整個人懶洋洋又舒适。
像是哪家不理世事的矜貴小公子。衛息踏入殿中,望入此景時便是這個想法。
“陛下。”行過禮,他被雲姜擡手招去,“會下棋嗎?”
“略通一二。”
“嗯,那就幫我落子。”
衛息本以為要找自己下棋,沒想到是這個要求,短暫的停頓後立刻應下。
雖是左右手,但雲姜并沒有用明顯不同的風格對弈,兩方都下得很慢且極具耐心,像是兩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在下棋,你圍我一子,我吞你兩子。
七巧奉了食盒來喂零食,雲姜就靠着椅背張嘴,偶爾睜眼望一下棋盤,思索半天再讓衛息落子。
她這堕落享受的模樣大明宮裏的宮人早習慣了,衛息卻第一次見,眉頭微微皺了下,很快又松開。
他靜默地舉旗,落子。
須臾,雲姜随口一問,“衛校尉成婚了嗎?”
“還未。”
“可有婚配?”
“已有婚約。”衛息一頓,“一年後成婚。”
“哦?”雲姜看他一眼,“是哪家的?”
衛息誠實回,“母親為我所定,是喬氏表妹。”
他說的喬氏,是他母親的娘家。衛息外祖家勢力甚微,這個表妹更是早早失了怙恃,暗地有克父克母的名聲,很不好說親。
他母親憐惜這個侄女,将其接進府中養了段時日生出感情,便有了結親的想法。
衛氏本就不用靠姻親壯大,衛烈對此不曾反對,衛息也沒甚麽意見,這樁親事就這麽定下了。
誰不說喬氏女好運氣,高攀上了衛家。但她還真不是個知恩圖報的,書中衛息突然失态,險些冒犯子玉,其中便有她的手筆。
雲姜想到這一事,便問了幾句,得知婚約已經定下,便也不曾說什麽,道了句祝福後就繼續下棋。
這盤棋,慢悠悠下了半個時辰,直到午膳開始。
雲姜留了衛息用膳,二人分別落座,宮婢終于領着煥然一新的阿井出現。
經過梳洗更衣,他亂糟糟的頭發被齊齊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眉長而秀氣,眼型上寬下窄,鼻梁高挺,唇珠飽滿,本是極為清隽的長相,卻因雙眸中懵懂的光芒,瞬間變得憨實起來。
七巧誇贊,“阿井收拾好了,竟也很是好看呢。”
阿井似聽懂了,露出笑容,這笑也是對着雲姜。
他智力不夠,卻像野獸一樣敏銳地知道誰才是決定他命運的那個人。
“給你改個名。”雲姜道,“既然生得眉清目秀,就叫子揚。”
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來喜聽着,覺得的确是個符合他的好名字,看來陛下确實挺喜歡這個宮奴。
開始用膳後,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想法。
雲姜着人另給子揚備了膳,就在旁邊的小案上,含笑道:“知道你與其他人一同吃不飽,在這可多用些。”
子揚極為高興,有模有樣地結巴說了句謝恩後,就飛快把碗放到了地上,臉湊過去。
其他人皺眉,雲姜毫不意外。子揚一直被人捉弄,早就只會野狗般舔食。
“把碗踢了。”她道。
侍衛上前一步,一腳踢翻瓷碗,飯菜傾倒,碗也碎了一塊。
子揚立刻發出低嚎,對着侍衛叫了幾聲,正欲攻擊,但馬上發現了命令是誰發的,才不甘地望着那飯菜,作勢一撲,就要繼續去吃。
“繼續。”
侍衛連忙伸手去擋,但子揚力氣極大,他差點被扭得骨折,用上武力才制住人。
“把飯菜打掃幹淨,再盛一碗。”
随着雲姜的吩咐,子揚面前很快又多了一碗豐盛的飯菜,他頓時停住掙紮的動作,疑惑看去。
“嗯,是你的。”雲姜仍是很溫和的模樣。
子揚将信将疑,又将碗放到地面,這次他多看了一眼雲姜,瞥見她皺起眉頭,慢慢意識到什麽,試探地把碗放回了案上,得到一個鼓勵的笑容。
子揚一開心,就要把頭撲進去,然後得到了上一碗同樣的結果。
這次,雲姜是要教他用筷。
但用筷何其難,多少孩童也是學了許久才會的,何況子揚這種素來像野獸一樣活着的智力有缺者。
幾個來回,子揚掙紮下又變得狼狽不堪,額頭因為撞柱變得青紫,渾身都有傷,饒是如此,雙眼還緊緊盯着那倒地的飯食。
七巧不忍心,“陛下,此事可以慢慢教,要不……就讓他先吃了這頓罷?”
“不行。”雲姜慢條斯理地用了一筷魚肉,“學不會,就不要吃了。”
聞言,子揚渾身一抖,可憐巴巴地望了眼雲姜,雙目含有淚光。但雲姜依然不為所動,冷酷至極。
衛息望着此景,并不像其他人認為陛下是在戲耍這個宮奴。他似乎想到了甚麽,若有所思。
在雲姜慢慢用膳時,子揚很猶豫地望了望,終于因腹中饑餓和打不過這些侍衛,認真琢磨起了如何用筷。
他很笨拙,比尋常孩童還要笨幾分,所以當雲姜快用好膳時,才終于顫顫巍巍地學會了用筷夾菜不再掉落。
便是瞧不上他的宮人,都忍不住為他高興。
一碗熱騰騰的飯菜再次擺在了子揚面前,他先是像之前般高興,第二反應則是反射性般看向雲姜。
雲姜不言不語。
子揚試探性吃了一口,又看一眼雲姜,果不其然,那飯又被她叫人給踢了。
其他人震驚或同情之時,子揚竟然沒再憤怒了,他又笨拙地試探了幾次,終于在某次靈光一閃,對給他端飯之人搖頭,随後把碗拿起,放到了雲姜面前。
雲姜看着他,他眼裏滿是讨好,完全沒有被戲耍了這麽多次的怨恨。
這樣的乖巧讓她微微莞爾,複端起碗,遞到了子揚手中,“好了,吃罷。”
她這一聲,像是某種特赦,子揚瞬間領會了,拿起筷子坐回小案,開始大口吃起來。
衛息也終于看明白,陛下是用這種方法讓子揚學會,不是陛下親自給的飯,他都不能吃。
這是馴獸的方式,陛下用來馴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學習姜姜,浪費糧食是可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