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顯章八年,九月初六,天子降誕日,設宴菡萏樓。
“子揚,你也要換上新衣服,快過來。”
一大早,宮婢抱衣追在子揚身後跑,子揚上蹿下跳,就是不肯服從。
宮婢氣喘籲籲,看着站在樹杈上一臉得意的子揚無奈道:“七巧姐姐,你也說說他,今兒是陛下生辰,怎麽能穿得這麽灰撲撲的。”
七巧搖頭,指了指內殿,“你也不是不知,子揚只肯聽陛下的話。”
經過半個月教導,子揚性格明顯活潑許多,心性雖依舊憨直,但已經懂得對其他人調皮了。宮侍們眼看着他被陛下一步步調|教至此,心中也不得不嘆服,陛下用這近乎馴獸的法子來馴人,效果竟也不錯。
來喜手背交錯垂在衣襟,站在門口,含笑看子揚,“你再不下來,待會兒吵醒了陛下,朝食可就沒了。”
子揚聽懂了,猶豫着跳下樹,剛要張口,被突然打開的窗戶吓了一跳。
見到窗邊的人,頓時心虛,脖子微縮。
“過來。”初醒的天子聲音微啞,眼皮半耷着,披了件輕衫,清瘦單薄。
他随口一喚,子揚立刻竄了過去,讨好地仰首,雙眼濕漉漉。
十足的小狗作派,雲姜頗為受用,伸手揉了揉他粗硬的頭發,有些紮手。
“西角的梅花開了,去摘幾枝來。”雲姜吩咐,“摘最高處的幾枝,其他不要。”
宮中梅花栽種得少,只零星落了那麽幾株,但也都是珍品。
子揚領命飛奔去時,七巧等人便入內給陛下梳洗。
生辰不同往日,自得莊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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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有十二章服,繪日、月、星辰、山、龍、火等圖樣,以五彩彰施于五色作服。陰太後着人送來的便是件玄色華服,肩上左日右月,中繡騰雲駕霧的五爪金龍,氣勢洶洶,似在俯瞰世人。
尋常人靠衣裝已能改頭換面,這件天子華服一披,更顯得銳氣凜然,威儀深重。
雲姜張手任幾個宮婢圍着整理衣飾,神色懶懶。
“陛下又長了。”七巧環上腰帶,“看來要讓織造局來一趟,好些衣裳得重制了。”
“是麽?”聽七巧這麽說,雲姜低首一看,感覺似乎是高了些。
先帝謝宗身長八尺,約莫是受他影響,幾位公主都亭亭玉立,想來這具身體也是如此。
“是呢。”七巧笑道,“陛下器宇軒昂,待會兒在宮宴,不知要迷倒多少閨閣女子。”
說着,幾個貼身的宮婢俱露出笑意,其中一位不小心腳踝一崴,就往旁邊倒去,雲姜順手一撈,攔住。
“謝……謝陛下。”宮婢諾諾小聲。
“下次當心些。”雲姜目光随意掠過她,就沒再關注。
直到她緩步去了外間用膳,宮婢臉上才浮現淺淺紅暈,心道:原來陛下溫柔起來是這般模樣,子玉姑娘當真幸運至極。
吃茶時,來喜邊為雲姜禀報,“巳時正,文相将領百官給陛下問安,随後百官往群英殿賞舞樂,陛下可同往。午時正,菡萏樓擺宴,宴分內外樓,四品及以上朝官在內,其餘在外。”
“為何要在內樓,外間風景不是更好?”雲姜吃了口豆腐羹,擺手,“換了。”
“是。”來喜立刻着人去傳話,只剩下一個多時辰,這一改,內務府和禮部又得忙得腳不沾地。
子揚懷揣三枝梅花回了香閣,三枝玉蝶梅初初綻放,花蕊細長,頂端呈淺黃色,梅瓣潔白,綻放枝頭時便如同振翅欲飛的玉蝶,極為美麗。
他來回跑得急,但極為愛護懷中梅花,花瓣上露水猶在。
雲姜掃了眼沙漏,“兩炷香時辰,不錯。”
她獎勵道:“午膳給你單獨備兩只貴妃雞。”
子揚眼睛唰得亮起,心中有了念頭,下次一定還要跑得更快些!
“找個長頸玉瓶,把這三枝梅花插好。”雲姜伸指彈下花瓣上的露水,“午時擺在我的案前。”
她喜愛梅花,傲雪淩霜、不畏嚴寒,卻還生得如此美麗,實屬難得。
散漫地擦拭了會兒碎星辰,很快就有宮人報,“文相已領百官在大明宮宮門前等候。”
“好。”雲姜令侍衛将劍抱上,踏出大殿。
過了今歲生辰,天子便已十五。
雖說男子二十及冠,女子方十五及笄,但這個年歲,于衆人而言顯然也是不同的。
文相曾提議,在天子十五時,請其親政。如無意外,此事就是既定。
百官迎風立于宮門前,此時此刻心思各異,餘光紛紛投向為首的文相、柳相及寧國公三人。
生辰後,陛下當真會親政嗎?這幾位……又是否真能心甘情願地放下手中大權,輔佐陛下治理朝政。
朝陽已高高懸起,日光刺得人無法完全睜眼,百官思緒紛雜間不知過了多久,忽而聽宮侍高聲傳道:“陛下到——”
“陛下到——”
“陛下到——”
每隔數丈的傳聲,在偌大的大明宮中回響,穿過回廊,越過檐角,直入所有人心中,他們眼皮随之微跳,擡眸看去。
一道玄色身影逆光而出,修長筆挺,衣袍正中的五爪金龍呼之欲出,神色因光線無法看清,卻更顯得威嚴赫赫,不可捉摸。
文相首先叩首,率百官祝賀,“臣拜見陛下。”
“臣等拜見陛下,祝陛下聖體康泰,國運昌盛——”
權臣、高官皆跪于腳下,一瞬間,萬籁無聲。
雲姜俯瞰群臣,心中若有所思:這大概便是父親和魏隐他們所追逐的權力頂峰,無論何人何物,都要在腳下匍匐。
龍椅雖冷冰冰,但它所賦予的權力足以讓任何人熱血沸騰。
頓了兩息,雲姜道:“多謝諸位,起罷。”
“生日可喜樂,諸位不必拘束,定要攜興而來,盡興而歸。”
百官又稽首,“謝陛下——”
問安過後,便有宮人領百官前往群英殿欣賞舞樂,雲姜暫沒甚麽興致去看歌舞,沒有同去。
轉角處,文相正要和衆人分別,被衛烈拉住,猶豫的模樣竟不像平日雷厲風行的大将軍,看得文相眼皮一跳。
“何事?”
衛烈拉着他去了空曠角落,另着兒子衛息在遠處守候。
“生辰後,當真要讓陛下親政?”
輕撫胡須,文相道:“陛下想要的話,我等自然不可拒絕。”
衛烈皺眉,“可陛下的身份,你不是一清二楚?”
“那又如何?”文相反問。
那又如何,衛烈沒想到會從文相口中得到這等回答,沉默了下,“……女子如何治國?當務之急,難道不是速從宗室過繼人選,讓陛下擇日退位?”
他并非針對小皇帝,也并非因知道她是女子而不再喜愛,只是認為凡事凡人應各行其道。
文相深深看他一眼,他知衛烈甚深,知道衛烈不同于那些老學究,認為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他只是将男女之別分得極為清楚。
在衛烈眼中,男主內女主外,絕不可混淆,正如他在府中不會插手後院之事般。
此前,文相說服了衛烈接受天子的女子身份,現在,他必須得讓衛烈接受天子以這個身份繼續待在龍椅上。
“長宗。”文相喚他字,“在你眼中,何為忠君?”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文相微微一笑,“你食誰之祿,忠何人之事?”
“你我二人所忠之君,難道不都是先帝?”
衛烈眉頭微沉,已然猜到了他要說甚麽。
果不其然,文相繼續道:“先帝既托付陛下給我,無論陛下身份為何,我便心無二主。身份一事,非陛下之過,而是時事為之。”
“陛下告知你我二人,是交付信賴于你我,尋求助力,而非叫君臣離心。”
他此時所言,卻和在雲姜那兒有所不同,實則有其緣由。
事實上即便知道了天子為女子,文相也沒想過退位一事會像說的那麽容易。先不說皇權更疊帶來的種種動蕩,單是人選就極難定下。
文相近日越思索,就越覺得陛下繼續坐在這個位置上為好。
只是陛下曾親口對他道,當天子過于辛苦,無法享受皇權所帶來的快意,卻要受其拘束之苦,他便少不得要為陛下多考慮一種出路。但在最好的方法未出來之前,文相先要讓衛烈與自己一條心。
衛烈手握兵權,他鎮守朝堂,如此,即便今後發生意外,也有餘力控制。
說完這些,文相才把那日對雲姜說的話又簡單複述了遍。
衛烈不蠢笨,也了解選擇過繼之人的難處,道:“陛下的意思是?”
他那日昏了過去,并不曾聽到小皇帝的真實想法。
聞言,文相微微嘆氣,雙手攏袖,露出無奈之色,“陛下志不在此。”
衛烈訝然,多少人想坐上那個位置,竟還被嫌棄?
“所以你想錯了,當務之急并非擇人過繼,而是讓陛下打消随時退位的想法,好叫我們能多些時日應對。”
衛烈:……
求人當皇帝,他這輩子也沒幹過這種事。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今天也是我生日鴨,沒想到章節趕得這麽巧(*^▽^*)
明天休息一天不更昂~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