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直到馬車離開皇宮行駛了許久, 衛息也沒能意識到自己做了甚麽,小皇帝女裝對他的沖擊力太大了。

事實上,如果不是小皇帝的反應太過自然, 衛息都要以為面前坐的, 是個真正的少女。

他的視線投了過去, 病美人随意地倚靠在窗邊,正透過薄薄的輕紗欣賞外面風景,無論是擁擠的人群, 還是山林頹敗的風光, 她都看得津津有味。

“陛下……”衛息艱難地喚出這個稱呼, “确定不在京中留宿嗎?附近的城鎮今晚肯定到不了的,山林寒冷,陛下恐怕受不住。”

“不要叫我陛下了。”着上女裝, 雲姜的聲音也變得輕柔,她把玩着手中纨扇, “喚我阿扇罷, 對外就說是兄妹。”

阿扇——這個簡單的稱呼, 因為那雙素手把玩的動作,含在唇齒間都好像帶了旖旎的味道。衛息不明白, 為甚麽同一個人, 僅僅是換了裝扮, 感覺就完全不同了。

至少在原來的天子身邊, 他從沒有過這樣茫然無措、處處受制的時候。

“阿扇。”他還是叫了出來,“今夜還是不要出京城了,不好。”

他不怕在山林留宿,但陛下身體病弱,身邊又沒有太醫随性, 衛息自信可以保陛下安全,但無法保證陛下身體康健。

“我留了一封信給文相,你說,他會不會來尋我?”雲姜不答反問,轉頭就對外面的子揚說,“再快些,入夜前就要出城。”

頓時,外面的鞭聲更響,子揚卯足了全身的勁兒駕馬車,能夠出來游玩,他也是很高興的。

她這樣堅持,衛息當然不會反對。事實上,只是和這樣的陛下說話,都用了衛息很大的毅力,因為他發現,面對身邊人的時候,他很難克制自己不去露出別的神色。

京城往滄州的地界,一路都有官道。雍朝稱不上太平,建朝十餘年來,常常有自稱前朝人氏的山匪或亂.黨勢力突起,做些卻是劫掠百姓、偷雞摸狗之事,雖不成氣候,也令人頭疼。

朝廷不是不想處理,但一來幼主尚稚、朝堂不穩,二來這些勢力總有人相助,很多時候前一刻決定要去剿匪,下一刻就人去樓空。

衛息率兵去,也有不少無功而返的時候。利益相扣之下,即便是這些劫匪,也有了存在的理由。

為了避免麻煩,他們這一路規劃的都是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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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寬闊,馬車行駛起來穩健而快速,揚起的塵土也沒有多少,三人的行程,算得上順利。

及至亥時,行到了京城外的山林間,衛息讓子揚停了下來,他的聲音很輕,顧忌着車內阖目沉睡的陛下,落地時悄無聲息。

這個時候,衛息才擡眸認真看了眼人,能夠看出來,陛下不僅是單純換了女裝和發髻,更是畫了甚麽妝容,輪廓棱角柔和許多,閉目不言時,像副靜止的美人圖。

意識到自己竟然有了這種想法,衛息心中一凜,立刻幹正事去了。

他吩咐子揚去撿幹柴,衛息武力高,能輕易制住子揚,所以他的命令子揚也是聽的。

初冬的山林已見蕭條,鳥雀聲寥寥無幾,樹叢也多是頹黃一片,溪水冰冷得刺骨,幸好還有魚兒在游動。

山野紮營的經歷,衛息有許多,不用擔心他會受不住。但陛下養尊處優,身體病弱,卻不知為甚麽連個服侍的人都不帶,衣物吃食也只少許,着實過于放縱了。

臨走前他勸陛下多作思慮,至少要備些細軟,帶二三婢子,陛下卻說諸事有他就行。

面對這樣的陛下,他着實說不出別的話。

思緒不斷的衛息,帶着魚和果子回了篝火邊,沒想到的是,陛下人已經醒了,就站在一棵樹下,擡頭不知望着甚麽。

星光稀疏,月色亦是淺淡,枯樹在暗處更暗,只剩下一道淺白瘦弱的人影。荒蕪的山林中,唯獨這道人影,隐約有光,美而孤寂,仿佛随時要乘風而去。

這一刻,衛息心中突然一緊,出聲道:“陛……阿扇,我摘到了栗子,正好可以烤些來吃。”

他說:“雖是冬日,恐怕也會有蟲鼠出沒,最好還是待在篝火邊。”

衛息的言語,很有些和小孩說話的腔調,雲姜聽了不禁笑出來。披風将她裹得嚴實,只露出一張白得沒有血色的臉,“你照顧人很有一手,只是要少說話。”

衛息茫然地看她,就聽雲姜接着道:“你在家中,從未哄過人罷?”

“沒有。”衛府中,年幼的女眷只有衛息表妹一人,為了避嫌,他不會去做那些令人誤會的事。

雲姜笑了笑,想也知道,他不是那樣的性格。

火上搭好架子,可以另外用來溫茶和點心,還可以烤魚,衛息剝出栗子,一個個埋進了火堆,噼啪的聲音不絕于耳,讓寂靜山林有了動靜。

讓人驚喜的是,子揚抱柴火之餘還逮了只野雉,可惜瘦瘦小小,想來是冬日寒冷許久沒能飽腹了,肉也應當是柴的,吃起來沒甚麽趣味。

衛息拎着它颠了颠,“用來煲湯不錯,會很鮮美,可惜帶的料不夠。”

雲姜嗯了聲,雙手撐颌視線一直跟着跳躍的火焰,“子揚想吃,烤了給他罷。”

沒有她的允許,子揚已經輕易不會再吃東西了。當初她因葵水痛暈過去,在床榻上待了整整一日,子揚也就耐住了一日沒進食,她醒來後看到他已經餓得雙頰塌了下去,雙眼欲哭不哭,別提多麽可憐了。

這也是她要帶上子揚的原因。

自從馴住了子揚,雲姜就對他很有好感,因為她記得,曾也有個這麽忠心乖巧的人跟随着她,她的話語,即是他的心之所向。

可是那人的身份,她已經再也想不起來了。

白茫茫的寒氣在唇邊逸散,雲姜發現,她近來憶起從前的事越來越困難了,只有真正碰到過去的人或事物時才能想起來。甚至于,她連自己以前的樣貌都記不大清了,有時候看鏡中人影,她眼熟之餘,竟不知是像從前的她,還是習慣了如今模樣。

過往在逐漸被淡忘,越來越鮮明的,是作為“謝長庭”的她,不知道這樣算不算一件好事。

栗子并不甜,果實也很小,全靠烤出來的點點香味誘人。雲姜最後吃了點微酸的野果再喝了些熱水果腹,這具身體養尊處優又嬌弱,才在馬車上奔波半日,就已經疲乏不堪,眼下添了淡淡的青色,極為憔悴。

衛息在馬車中鋪了厚厚的軟被讓雲姜休息,他準備和子揚在外面将就。

但入睡前,雲姜還是把子揚叫了進去,讓他還是在馬車內陪她,并在衛息不解的目光中解釋道:“我夜間畏寒,正好子揚體熱。”

透過車簾微小的縫隙,衛息才知道,所謂的□□只是子揚另蓋一被,提供了手給陛下取暖而已。

即便只是這樣小小的親近之舉,衛息的心中,依舊感覺有什麽東西沉甸甸的,令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把抿直的唇角彎起。

山林的一夜,過得不可謂不艱苦,但三人都沒有說甚麽。他們一路沒有怎麽停留,只為滄州而去。這些風光對雲姜來說算不得陌生了,衛息亦如是,唯有子揚會像個孩子般驚嘆得哇哇大叫,給沉悶單一的旅途增添了不少色彩。

雲姜有時候會摸摸他的腦袋,若有所思道:“如果有一日你不是子揚了,也不必再跟在我身邊了。”

子揚聽不懂,只會用那雙小狗似的眼睛看着她,依舊是滿滿的柔順。

離京城越遠,城郡間就越顯得緊張,有時候這一城的百姓想要通過其他城郡,都需要經過嚴密的盤問和檢查,稍有不對都會被攔在門外。

他們一路行來,都被攔了兩次,如今總算快到滄州。

雲姜沒想到外面是這樣的境況,她在這具身體的記憶裏沒得到過,書裏的劇情也不曾告訴她。城郡間不見平和,反而像防賊一樣防範着彼此,這樣的局面,不就是說明了京中皇權的威懾力并沒有那麽大。·

如果是這樣,那那些為了這個權力争來奪去的人,又有甚麽意思呢?

本來,雲姜就很不懂為甚麽書中說魏隐會幹脆回了封地,最後也沒有交待各人到底如何了,他是權欲心那麽重的人,怎麽會輕易受了一個小皇帝的欺負,還被“趕”回老家呢?

換個思路想,是不是故事根本就沒有順着子玉所想的發展,而是另有結局。

雲姜沒有将疑惑藏在心底,直接問了衛息,他随衛烈四處奔波,應當很了解雍朝的狀況。

衛息如實地對她說:“雍朝這幾年确實不太平,各地只上報了流寇匪害,實際上州郡太守、刺史都隐瞞了不少事情,父親說,他們是各有心思。”

前朝梁帝的時候,京城外就亂得很,郡縣各行其道,宛如土霸王,反正朝廷也無力去管,他們每年只需要上交點賦稅就行了。在謝宗奪位之後,清除了不少這樣的人,但有些位置也不好動,他的雄心壯志,根本就沒有完成就驟然離世,留給了兒子一個還不算完整的國家和一群忠心的臣子。

如果謝長庭是個和他父皇一樣出色的雄才也就罷了,可惜幼主無力,朝廷中幾波勢力又各自相争,導致了與前朝離奇相似的局面出現。只要有地方嘗到了甜頭,就會有其他人紛紛效仿。

衛息記得,父親曾經長嘆道:“如今,只能盼陛下早日親政,肅清亂局。”

雍朝之所以還能維持表面的安穩,不過是時候未到。

一時興起的外出,沒想到還能得到這些信息,雲姜垂眸,沉思不語。

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低落,衛息想出聲安慰,忽然聽得周圍動靜。

“誰?!”衛息如閃電般拔地而起,迅速到了灌木叢旁,随着他的一聲大喝,一個身形矮小的男子如驚兔般倉皇出逃,不出一丈就被衛息捉住了。

男子高喊着“壯士饒命”,跪地解釋,“我只是附近村莊的村民,聽到這裏有動靜就來看一看,絕無歹意啊!”

衛息掃過男子鞋履和腰間匕首,冷聲道:“恐怕不只是好奇。”

他領兵四處巡邏時,就遇見過不少這樣的人,看到哪裏有動靜就去探一探路,都是些不懷好意之徒,伺機打劫罷了。

好些過往的商旅,就是被這樣害了。

男子埋伏在灌木叢中時,聽到了那麽幾句二人的談話,猜測他們身份不凡,且捉住他的人神情冷酷,面對他的百般求饒也無動于衷,目光像看死人一樣,定是見慣了生死之輩。

他心知踢到了鐵板,一味求饒也沒有用處,幹脆趁着對方不備使狠力一推,就擡頭往對面看上去最弱小的少女身邊奔去。

豈知這一眼,就叫他色授魂與,失去了神智,連腳步都慢了下來。

火光将少女的臉映成了淡紅,她的面頰,如春花一般美麗,但她的眼神,卻和那個男子看他時并無不同。

“撲通”一聲,男子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腦袋和身體分了家。

血水茲聲飛濺,足有丈高,避開了雲姜所站的地面,将周圍染得一片血紅。

子揚收起碎星辰,面無表情地瞟了眼男子,冷酷的模樣就像突然恢複了正常的神智,但也僅僅是那一瞬,很快他就高興地向雲姜求誇獎去了。

他殺人的方式總是這樣利落而血腥,帶着天真的殘忍,衛息收拾殘局時餘光注意着這主仆二人,見陛下臉上并無不适,也就放心了。

“他們的據點應該不遠罷。”雲姜凝視着暗紅的地面說,“反正也快到滄州了,不如先去看看這周邊的風景。”

她指的風景,當然是這些敢對他們下手的匪徒。

衛息查探的手法很有一套,沒過多久幾人就知道了,男子的确來自于山下的小村莊,只是那個村裏的所有人早就暗地成了劫匪,專門對一些過往的外地人下手。

借着作為村民的僞裝,他們常常能夠出其不意,不知有多少亡魂因此流落他鄉。

知道了位置和大致的人數之後,衛息就回來了,臉色沉沉,說是不好打草驚蛇,只能明日一早就報到滄州刺史那兒。雖說縣官不如現管,附近的縣丞管起來更快,但誰也無法保證這些人是不是受了庇護。而那位滄州刺史,據衛息所知手段最是淩厲,治下嚴明,不可能會看得上這些烏合之衆。

衛息所說的滄州刺史,名翁朝,由他的叔父翁翡一手提拔至此。

翁翡便是滄州前刺史,很得民心,在前朝時,還曾經有人想擁他為帝。

翁家是江南世家,翁翡又尚了當時梁帝的妹妹——娴敏長公主,風頭一時無二。他看似和皇家聯系緊密,但實際上衆所周知的是,梁帝是為了抑制翁翡的野心才讓長公主嫁去了滄州,當時許多人都勸翁翡不要領受,但翁翡不僅與長公主成了親,還恩愛無比,誕下一女,奉為掌上明珠。

可惜,娴敏長公主在嫁給翁翡的第十年因病香逝,他們的女兒也在十五歲那年驟亡。世人言翁翡大受打擊,辭退刺史一職,從此隐匿于人前,尋常人再也無法得知他的消息。

刺史一職,也不是那麽輕松落到翁朝的手中的,若非憑着鐵血手段和傑出将才,即使翁朝是翁翡的親侄子,他也不可能坐得穩。

翁朝的傳聞,衛息聽說過不少,同為殺伐果斷之輩,他對此人有着天然的好感。

翌日一早,衛息就帶着他們入樂滄州。

憑借着衛氏親印,衛息在刺史府上很快就見到了翁朝,近日因為朝廷派了人來調查舞弊一案,翁朝都沒有外出。

“衛公子,久仰令尊大名。”甫一見面,翁朝就很客氣,他肩闊腰挺,身高八尺,不似江南兒郎,像是塞外的那些粗犷大漢。但他的性格卻很沉靜,心細如發。

曾經,有人偷走了他的兵符,用途未知。當時刺史府人人自危,翁朝卻很悠然,依然每日照常做公務。他對身邊人說,“問心無愧者,這十日都無需做任何事,聽從吩咐便是。”

結果才五日,偷兵符的人就按捺不住出逃出城,被抓了回來。

雲姜頭戴幂籬,安靜地坐在椅上,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微微擡頭,輕紗晃動,翁朝明朗的面容映入眼簾。

翁朝也注意到了她,只是一眼,就掠了過去,笑道:“還有嬌客。”

“這是我族中堂妹。”衛息解釋了句,就對翁朝說起村莊之事,言簡意赅地交待了來龍去脈。

說到公事,翁朝正色起來,他是正氣的相貌,長眉入鬓,面無表情時就很有兇相,威懾力十足。雲姜側眸望去,只看得到他專注的側顏。

翁朝是她的堂弟,也是她看着長大的孩子。一別十五年,如今,已然成了一位有魄力有手腕的男人。

翁朝從小就在刺史府長大,他母親早亡,父親寵愛姬妾忽視長子,父親就把他接到了身邊教養。雲姜年長他兩歲,就帶着這個堂弟四處游玩,胡作非為。

但翁朝最依賴的,還是雲姜的母親。他是個乖巧的少年,在雲姜母親死後卻紅着眼第一次對翁翡拔劍,惡狠狠的模樣如同痛失親人的小狼。

翁朝曾對她說,阿姊,等我再大些,就帶你離開這裏。

那時候,他是那樣堅決,話語千鈞,将自己的誓言深深刻在了心中。可當時那麽堅定的人,誰能想到,最終是他接替了曾經深恨的小叔的位置,成為滄州刺史。

阿朝,最後你還是留在了這裏。雲姜在心裏,輕輕地說了這麽一句。

翁朝似有所感,敏銳地朝雲姜這裏望了眼,看到的卻只是少女低眸由人服侍着喝茶,露出的纖指蔥白,只看體态氣質,就知道是個出衆的美人。

其實初入大廳時,他就注意到衛息和少女的相處方式不一般,肯定不是所謂的堂妹。

他沒有在意,只當衛息并不是了解的那般清心寡欲,男兒紅袖添香實為常事,所以稍微看了兩眼,出于禮貌,就不再多瞄。

此刻聽衛息說完,翁朝簡單點了點頭,唇角彎了下露出笑意,“巧了,衛校尉所言之事,與我們近日要去辦的碰到了一塊兒。”

翁朝說的我們,指的是最近留在刺史府的魏隐、秦致一行人。他們是為查舞弊案而來,數日來,查出那舞弊的答案竟是從一個小村莊中流出,正要把人傳來問個究竟。

這會兒聽說衛息發現村莊裏的人都是匪徒,都頗為詫異。

大概由于他們出行時人數衆多,并沒有碰到過劫道之徒,也就錯失了線索。

在翁朝的牽引下,衛息猝不及防地就和魏隐、秦致會面了,三人相對,都看到了彼此的驚訝。

“衛校尉這是……?”秦致看着他身邊的雲姜出聲詢問,他聽說衛息有個表妹未婚妻,但是……衛奉宣并不像是會沖動到帶着未婚的妻子到處游山玩水的人。

衛息仍是那套說辭,“這是我族中堂妹。”

秦致禮貌地笑了笑,喚了聲“衛姑娘”,雲姜隔着幂籬,對他微微颔首。

魏隐對此毫不關心,他直接出聲詢問了衛息匪徒村一事,聽到他們是因為在山林留宿才發現的,不由多看了另外的二人一眼,冷淡的眼神瞟過,途中微不可察地多停留了一息,幂籬下模糊的容顏似有幾分面熟。

秦致道:“不如讓婢子帶令妹去府中游玩一番。”

他這是讓人回避的意思,豈知少女忽然開口,“不用,離開奉宣哥哥,我就不安心。”

其實是沒甚麽起伏的語調,但因了聲音的輕柔悅耳,便有種嬌氣的韻味,尋常男子聽了簡直能酥一半骨頭。

衛息:“……”

頂着對面二人奇怪的目光,他還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衛息知道,随手捉弄他是陛下的惡趣味之一,但他也不可能揭穿陛下身份。好在這句話後,陛下就沒再有多餘的動作,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玩着九連環。

匪徒村的事是他們幾人共同經歷,也不是甚麽特別機密之事,索性魏隐他們就默認人留了下來。

議事之地選在了空曠的庭院,草木蕭疏,四周一眼便可望盡,唯有井邊的一簇海棠猶在綻放。

風輕,天碧如洗,這樣的冬日在京城是少見的。

九連環解開後,雲姜百般無聊,索性支頤看着面前四人議事。目光透過幂籬,竟也仿佛有了溫度,在場都是五感敏銳之人,無不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但都故作不知。

幾人在讨論應對之法,魏隐主張先殺匪首震懾,餘者不從再殺,不怕衆人不服。秦致卻以為太過殘暴,一村為匪,必有隐情,還需先查明真相。

翁朝多為旁聽,思索之餘也在打量幾人神色,主要多為觀察魏隐。

這麽多天以來,他還是第一次有機會這樣近地目視這位名震朝野的長義王。

魏見微此人,他多有耳聞,淮南魏氏,在前朝也是名望深重的世家。魏見微年幼時,其父入宮觐見梁帝,見梁帝荒廢朝野、嬉樂無度,不由破口大罵,被醉酒的梁帝怒而斬首。

梁帝清醒後,自知做了錯事,但還是降下聖旨譴責了一番魏氏,又賜下一些賞賜,此事就算了了。

當時魏氏由魏見微叔父接替主持,其叔父無子,魏見微也就算養在了叔父膝下。

翁朝知道的是,自己的叔父翁翡就和魏見微私交甚好,叔父很看重他,還曾流露過想結親的意願。那時候翁朝年少,叔父外出剿匪從不帶他,他和魏見微也就無從結識。

魏見微為人看着冷淡,交際手段卻很有一套,不僅叔父,當初的謝宗也與他成了忘年交。

魏見微一路坐到這個位置,與謝宗的提攜離不開幹系。好些人說,若不是先帝于長義王有恩,以長義王如今的地位,便是擁兵自立也不算難事。

翁朝對這些不感興趣,他只是單純因叔父和阿姊而想多看此人幾眼而已,有件事也令他頗為疑惑,魏見微和叔父的關系既然那樣好,緣何到了滄州這些日子都不去拜訪呢?

…………

少帝離京一事,很快就被伺候的宮人發現了。來喜等人起初不敢禀報,只是私下尋找,在傍晚還是被陰太後發現了。

陰太後想傳兒子去說話,等了半個時辰也不見人,這才親自來,發現了這一震驚的真相。

她命人把大明宮看管起來,着人給兄長陰壽傳話,想了想,又不情不願地告訴了仍在宮內的文相,這樣大的動靜,肯定瞞不了他。

不久,文相也在書房折子下方發現了一封留信,看完又笑又氣,他知道陛下凡事率性而為,只不知潇灑到了這個地步。衛息縱然武藝高強,但一人難抵千軍,如果陛下出了意外,誰也擔不起。

文相當機立斷,命人率兵喬裝追去了,并忍不住罵了一聲衛烈,“你的好兒子,膽大包天!”

衛烈沒反駁,兀自沉思半晌,竟嘿嘿笑了出來,文相臉色黑沉。

雲姜離京前,其實還另留了信給子玉。

子玉休養已久,對外稱受了驚吓高燒不斷,實際一直在思索救駕失敗和子揚的事。柳相傳話安慰她,一計不成另有辦法,本就沒有萬無一失的計謀,讓她多花些心思在小皇帝身上。

柳相每每傳話,說得最多的也就是這些了。以前子玉倍感熨帖,對柳相的忠心和愛護,也十分感激。但如今,只要想到柳相可能因為子揚的存在而舍棄他們姐弟,心中不免存了怪異,再看到這些,便不由想,柳相有何部署總不會和她說道,只有需要她配合的,才會額外告知。

其餘的,也就是令她服侍好太後,與小皇帝打好關系。

究竟是不想讓她擔憂,還是覺得她只能做這些,其他無需知曉?

子玉心知自己不該有這些想法,柳相救下她姐弟二人,她本該銘感于心。蕭氏江山的複辟,也全靠柳相籌謀,他是再忠心不過的。

可大約是懂得了被人真心維護的滋味,那日小皇帝為她頂撞太後的場景猶歷歷在目,再回味以往身邊人的舉動,便總覺得他們不過是因自己的身份而如此罷了。

越想,子玉心緒越亂,此時又看到了小皇帝的留信。

信中感謝了她那日奮不顧身的救駕之舉,令她好生休養,給她另備了珠寶布帛等賞賜。小皇帝道近日煩憂,自覺才智平庸,也覺朝堂宮廷無趣,無心權謀,便去京外散散心,不日再回。又對她說太後性情多變,不好伺候,讓她還是早些回柳府的好。

話語中字字不提二人以前的暧昧情誼,但子玉又分明感覺到小皇帝對自己的切切關懷,那話裏的意思,竟像是要抛卻兩人的前塵過往,讓她奔個好前程去。

信箋放置在幹燥處多日,已然泛了黃,一角卷曲,墨色的字跡端秀方雅。子玉幾乎能想到,小皇帝伏案給自己寫這封信的模樣。

他自小就不愛讀書,更遑論寫字,是文相壓着,才勉強練得一手好字,但每每寫字時,都是抿直了唇角,一副老大不樂意的模樣。

子玉實在難以定心,她小心把信收進了帶鎖的妝奁,決定出宮一趟。她要去尋弟弟子熙,子揚的事其他人不好說道,唯有子熙還可商議了。

她去了長明巷,荀老的宅院就在這條巷中,甫一靠近,便有清雅桂花香氣襲來,不知是否因心中帶了念想,子玉總覺得其中還夾雜着淡淡書墨香。

朗朗讀書聲入耳,子玉靜聽了片刻,頗為欣羨。

下課時她才敢去打攪,一問,才知道今日子熙并未來學舍。

同窗道:“他近日都來得少,上回考校也不見人影,荀先生都很不滿。”

子玉一驚,“那你知道他會在何處嗎?”

“無非是紅袖樓之流的地方。”同窗露出不屑神色,“他與郭生幾人交好,還能去何處。”

子玉又細問幾句往日子熙在學堂的境況,大為意外,這些事情,蘭姨她們竟是從未和她說過。

心煩意亂之下,子玉就要離開,卻在門口被人追上,望着她的神情欣喜不已,“子玉!你來了竟也不和我說。”

面前這個俊朗少年,便是荀老最疼愛的幼子荀琅,純真青澀,當初對子玉一見傾心,便一直追随在她身後。他卻不知所謂的一見鐘情也是人意而為,為了将弟弟送進荀老的學舍,子玉特意與荀琅“巧遇”,實際對荀琅此人,她是一點興趣也沒有的。

往前她還能和荀琅溫柔應付幾句,今日卻忍不住情緒,“我送子熙來,是叫他好生學習的,怎麽他近日只顧貪玩去了?聽說荀先生也很生氣。”

荀琅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酒窩,他是不覺得少年人貪玩有甚麽問題的,只是子玉這樣着急,就安慰道:“是我不好,沒看住他,爹那兒你放心,絕不會叫他退學的。”

荀老治學很嚴格,品性才學皆要出衆,也不是沒有中途被他掃地出門的學子。但有荀琅在,走個後門不成問題。

子玉聽了,卻沒有很高興的模樣,神色頗有幾分古怪,最後說了句我去尋他,就急匆匆走了。

荀琅攔也不及,又沒能和心上人多說幾句話,很是失落。

紅袖樓坐落于八香街,八香的名聲,來自于這條街上有名的八位美人,都是這條街上幾座青樓的頂梁柱,賣藝賣身皆有,但絕不是簡單的皮肉生意,只供富商高官之流賞玩。

子熙此來,是同窗郭生等人說要帶他見見世面,實為狎妓。

起初子熙尚有幾分放不開,待美酒入腹,佳人入懷,身邊笑語浪言不絕于耳,便也不覺得有甚麽了。子熙貪玩不是第一次,柳相也知道他的心性,每回只溫言教導,叫他不要誤了功課。

子熙天性聰慧,功課即便落下了,稍稍努力便能追趕上。他見柳相并不嚴厲,還十分寬待縱容,逐漸便有些肆無忌憚了。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使命重責,但身邊有太多人為他鞍前馬後,宮廷內外,都無需他操勞擔憂,他只需最後能坐上那位位置就行。這實在太簡單了,子熙想,以他的才智治理一國絕不成問題,在此之前,就先叫他松快松快罷。

抱着美人,子熙深深嗅了一口,馥郁芳香令他心馳搖曳,少年的耐力也快不夠用了。

子玉在門口,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她的弟弟毫無蘭姨說的乖巧,這糜爛的模樣活脫脫是她最瞧不上的纨绔子弟,連曾經的小皇帝都比不了。

她深吸一口氣,沒有冒然闖入,而是在隔壁觀望。領她入內的跑堂本還有些擔心這出手闊綽的小女子鬧事,見她安分,便也放下了心,反手關了門,令她有事只管呼喚。

壓抑着怒火,子玉只想知道,子熙這樣胡鬧,身邊到底有沒有人管教。

幸沒有辜負她的期望,不出一刻鐘,紅袖樓又迎來客人,竟是柳相親臨。

子玉微微松開眉頭,她對柳相教人的本事還是很放心的,但沒過多久,臉色就重新僵硬了起來。

柳相遣退了多餘的人,只留子熙在屋內,卻不是為訓斥他。柳相說的是子熙誤了荀老考校一事,讓子熙回去記得向荀老賠罪,道已經為他備好賠禮,并教予他認錯之言。說到狎妓一事,柳相毫無責備,只叫他注意身體,莫要玩得太過。

子玉再也聽不下去了,她離開了紅袖樓,心中第一次升起了對柳相的不信任,還有對弟弟子熙的不滿。

當初子熙入荀老學舍時,她是多麽羨慕,恨不得以身代之,可惜她必須留在宮中。子熙卻毫不珍惜,只知玩樂。這樣的對比讓子玉第一次意識到了不公平一詞,她是年長子熙幾歲不錯,她也自覺應當多擔待幾分,可兩人的區別,實在太明顯了。

她在宮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因為小皇帝和子揚的事數夜難眠,子熙卻在此潇灑快活,無人指責。

只因為子熙是男子,而她是個女子。子玉心中其實很明白這點。

再說柳相,如果是真心輔佐子熙,就不該如此放任。子玉看得出來,子熙因為這些已經對柳相極為信賴,但柳相待他們卻不見得毫無私心。

…………

滄州刺史府,幾人議事間,一上午便不知不覺過去了。

翁朝作為東道主,宴請衆人往酒樓用飯,他自覺尚有幾分薄面,幸也無人拒絕。

滄州是江南水鄉,盛産美人,吳侬軟語嬌酥動人,即便是罵人,都像在撒嬌。雲姜倚窗聽着下方一對鬧了別扭的小兒女吵架,吵來吵去聽不出火氣,倒像是在秀恩愛。

起初旁人還有看好戲的意思,聽了會兒就紛紛露出惡心的神情,避開了。

她忍不住笑出了聲,叫翁朝發問,“衛姑娘也聽得懂這裏的方言?”

“嗯。”對翁朝,雲姜還是願意應付的,她說,“我身邊有個滄州的婢子,聽久了她說話,就也會了。”

她這解釋,在場也不知道幾人信了,不過雲姜也不在乎。

雅間包括她在內,共坐了六人,只有雲姜一個女子。縱使她幂籬未取,出衆的姿儀也看得出是個美人。

在場都是正常男子,有意無意的,眼神都會多在她身上多停留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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