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幂籬拿下, 露出少女面容的時候,魏隐在那一息之間,恍惚回到了過去, 回到了鮮衣怒馬的少年時期。
他想起了存放在心中許久, 沒再觸碰的那個人。
他與她相遇的時間, 遠比她知道的要早得多。
八歲那年,桂花飄香的時節,京城傳來了父親死訊, 母親大恸, 三尺白绫追随父親而去。一夕之間, 魏隐失怙恃,被叔父養在了膝下。
父親舉喪,衆人前往吊唁, 滄州毗鄰淮南,刺史翁翡也在其中。魏隐那時孩子意氣, 靈堂上就公然和一位暗地譏諷他無父母的少年打鬥起來, 翁翡卻誇他至情至性, 贊他赤誠。
翁翡道,他有一個女兒, 和魏隐脾性很像, 甚至比他還要率直, 語氣無奈, 有着藏不住的喜愛寵溺之情。
後來他離開時,魏隐送去門口,便看到了他口中的女兒,比他小幾月,百無聊賴地坐在馬背上, 發髻高高梳起。陽光籠罩下,照得面頰粉白,如仙童般,玉雪麗質。
翁翡喚她“善善”,對她揮了揮手,女孩兒便也掀眸望來,一揮手。
大約是見他和翁翡交談親切,她對他露出了笑容,雖然是敷衍式的、一轉而逝的笑,但那日陽光下的桂花香,永遠地映在了魏隐腦海。
後來,因叔父的關系,他多次有機會和翁翡接觸,自然也認識了他的女兒,小名善善,大名翁雲姜的女孩兒。
作為外人,魏隐是沒有資格喚她小名的,“善善”兩個字,他無數次含在了唇齒間,最終都沒能出聲,只随衆人喚一聲“雲姜”。
面對雲姜時,魏隐總覺得自己像個毛頭少年,意氣沖動,即便後來學會了收斂脾性,在她面前都無法鎮定自若。
慕少艾的心情,他很早就嘗過了,酸澀而甜,然而即便大部分是酸苦的,僅一點點甜,就足夠讓人快樂了。
他天生聰慧絕倫,父母雙亡後更知道了如何收斂鋒芒,以待揚帆。無論從叔父或翁翡身上,他都清楚地學到,權勢的重要性,身為男子,天生就不該甘于平凡。
照顧他多年的管家曾憂心忡忡地說,小公子喜怒愈發不形于色了,不知是好是壞。
本來,他以為唯一的意外,也就是雲姜了。翁翡也曾對他說過,屬意将女兒許配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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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他的心底,何等愉快,甚至要忘了複仇一事。
他更想做的,是長久地和她待在一起。沾染着她的氣息,仿佛周圍都要清朗許多。
然而翁翡也有辦不到的承諾,他還在淮南時,就突然聽到噩耗,滄州刺史之女,突然沒了。
當時,他心中只有不可置信,夜奔幾百裏去确認事實,得到的卻只有刺史府中一個沉重的點頭。
如當頭一棒,叫他這些年都未能走出。
十餘年過去,魏隐沒想到,他竟在滄州看到了和雲姜那樣像的少女。
在容貌上,二人其實至多五分相似,但那率性而為的氣質,不是人人都能擁有的。
陡然安靜的雅間內,雲姜仿佛不知自己造成了多大的轟動,幂籬下粉面如玉,室內有如光輝流轉,轉過了諸人眼前,留住了他們的視線。
“好吃!”子揚被雲姜喂了口糖醋鯉魚,高興地叫,“子揚吃,還要吃!”
不含一絲雜質、歡快的聲音叫所有人回神,秦致再次看四周時,發現那兩人都已經若無其事地收回了目光,神色平淡。
用飯的時候,飯桌就顯得有些安靜了,杯箸相觸竟是最大的聲響。子揚這樣粗的神經,也意識到了不對,看看這裏,望望那兒,最後還是專注于他的陛下,還記得換了稱呼,“扇扇,扇扇,要這個,要那個。”
魏隐持著的手微頓,眼皮依舊低垂,沒有看來。
雲姜頭也不擡,“自己夾。”
只能吃她給的不錯,但她可沒說過已經叫他吃了還要她一直夾菜,這臭毛病,慣不得。
冷淡的語氣叫子揚很是受傷,委屈地盯了好半晌,被盯的人都面不改色、無動于衷,最後他只能鼓鼓腮,氣哄哄地狂掃飯桌。
這樣的氛圍,已經很詭異了,更別說在場之人沒有一個遲鈍。心中最坦然的大約是翁朝,他心念阿姊,故而看到和阿姊容貌氣質相像的少女,就很想問一問身份,只是想到現在算作在談公事,便準備私下再尋機會。
望江水流淙淙,落日餘晖揮灑水面,寬闊平整的街道上,落起了簌簌花雨,不一會兒,就飄進了雅間。
伴随着花雨入內的,還有一個由遠及近的黑點,逼近了,才有人看到刀片反射出的閃閃寒光,正帶着疾風驟雨之勢翻過窗戶迅速躍了進來。
衛息第一個反應過來,迅速踢翻了飯桌,拔出長劍一擋,兩人齊齊劈開了這張銅黃木桌。
樓下傳來尖叫和打鬥聲,周圍行人倉皇四逃。自己管轄的區域竟然出現了這等狂徒,翁朝大怒,随手操起一條長凳劈去,加入了這混亂的戰局。
在場六人中,最弱非雲姜莫屬。但她有衛息、子揚相護,行刺之人的目标也并非她,一時還算安全。
魏隐、秦致都不只是白面書生,他們的拳腳功夫,也都是練過的。
雲姜旁觀戰局,看得出,來人并不想傷人性命,雖然來勢洶洶,但其實雷聲大雨點小,刀口更多朝他們的臂膀等非要害處去。
只是,子揚實在太兇戾了,他好像天生好鬥,沾了血便要鬧出人命。蒙面人本來只想奉命吓唬吓唬這一行人,被子揚的兇性一激,也帶出了火氣。
蒙面頭領見最兇的那人一直護着裏面的少女,立刻明白了甚麽,揮刀就往那邊追去。應付身邊人的幾個登時心頭一緊,最先護過去的,竟是最遠的魏隐。
一刀劈過去,魏隐左臂皮肉綻開、血流如注,他的眉頭,也狠狠皺了起來。
“王爺——”秦致喊人,就要去護魏隐。
王爺?蒙面頭領眼皮一跳,看着面前這個被他傷了手臂沉着臉,仍不減氣勢的男人,心頭冒出不好的預感。他們要教訓的人,是個王爺?
他心道不妙,連忙發出暗示叫衆人撤退。
如洪水退岸,幾息之間,來人又全都散去了。
雅間一片殘垣,地面狼藉,還有捂住手臂仍在流血不止的魏隐。
“我去叫馬車來。”翁朝當仁不讓地擔起了責任,魏隐點點頭,衆人圍着他忙碌,讓他坐在了唯一完好的圓木凳上。
衛息表示感激,“多謝王爺出手相救。”
說着,他就要去扶人,但魏隐擡了擡眼皮,“讓她來。”
如果不是他一貫的冷淡臉色,在場人都要覺得他是挾恩圖報。
他說出這句話時,又顯得這麽理所當然。
雲姜唔了聲,制止衛息出聲,“本也就是我該做的。”
魏隐到底是成年男子,看着精瘦,重量不少,半個身子倚過來,雲姜就要扶不住了。應當是察覺到了她的羸弱,魏隐也适當放少了力度,他嘴唇蒼白,左臂無力地垂在肩側,看上去失了力氣。
魏隐的餘光,一直在注視身旁這個少女,從她身上傳來的似有若無的香味,也悉數入他鼻間。
他是故意叫她扶的,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近距離看看她,看看這張,十多年來只能在畫中見到的容顏。
雲姜感覺到了,但她無所謂,他們愛打量便打量,反正也不可能透過這張臉看出甚麽。
子揚老大不高興,很不喜歡雲姜扶着別人,一直用眼神瞪魏隐,但魏隐何等的臉皮,如老僧坐定,巋然不動。
格外沉默的,也只有秦致和衛息了。秦致在思索行刺的蒙面人一事,衛息無言,卻是因為終于沒有再忽略那些被他特意無視的細節。
從看到陛下女裝的那一刻起,衛息心中,其實就有了深深的疑慮。只是因為陛下身份,他不願也不會去想那個驚世駭俗的可能。但無論是這一路來路途碰見的行人,還是刺史府會面中,都無一人懷疑陛下僞裝的這個女子身份。
飯桌上,翁朝、魏隐更是因為陛下女裝的容貌失了鎮定,仿佛早有相識。
衛息的懷疑,不可避免又被點燃,他不禁看向了陛下,陛下的神色,依舊是那般坦然、從容,仿佛無論甚麽模樣,都能淡定以對。
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樣,會是這麽自然的反應嗎?
衛息腦海中百般猜測,也沒有耽誤現下的事。
馬車停在酒樓外,雲姜勉力扶了人上去,自己擡腳時,竟有些頭暈了,身體搖晃兩下,被衛息及時扶住。
“陛下,需不需要臣去回絕長義王?”衛息輕聲問。
“不用。”雲姜本就是出來玩兒的,既然魏隐有意要和她接觸,她也從善如流,順便看看這位昔日熟人,如今到底是個甚麽模樣。
子揚跟了上去,警惕地坐在二人中間,雙目睜得滾圓,好似受驚的小犬。他的歲數,其實不比雲姜這具身體小,但每每看到他的神情,總讓人覺得可愛無比。
雲姜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袋,“方才吃飽了嗎?”
她溫柔起來,又是極易哄騙人的,眸中含光,叫子揚臉紅了起來,小腹随之咕嚕一聲。但因為方才被她冷過,故而只敢小心翼翼地說:“沒有,子揚餓。”
“那待會兒,叫人再給你煮幾碗面吃。”
子揚高興點頭,很想蹭蹭陛下,他很喜歡陛下的味道,總想蜷在那懷裏打滾撒嬌。可他也知道,陛下很脆弱,不能随便碰,無數次都忍住了。
馬車徐徐行駛,魏隐閉目,除了越來越蒼白的臉色,神情上根本看不出他的痛苦。雲姜想到文相曾說的話,他道長義王擅于隐忍,心機謀算深沉,目前可用可信任,但絕不可放任,心中,需時刻有把提防的尺子,一旦猛虎越界,就必須用繩索将其套牢。
雲姜卻想,能夠套牢魏隐的繩索,會是甚麽模樣?
魏隐這個人如今看着矜持冷淡,但心中傲氣定從未減過,能讓他真正佩服的,定是在某方面遠勝于他的人。所謂的君臣情誼、父子親情,在他眼中,恐怕都還不足以成為籌碼。
“過來。”魏隐突然睜眼,皺眉看向左臂,那裏縛綁的布已經松了,鮮血再次滲透出來,“把它綁緊些。”
“我見了血,有些暈。”雲姜面不改色地指揮子揚,“子揚,去幫他綁一綁。”
命令不動她,其實也是早有預料的事。魏隐不以為忤,心中那股熟悉感,卻更甚了。
他從來不信什麽鬼神,就算當初得知翁雲姜的死訊時,也從來沒有在內心向鬼神祈求過。當時,他只是一言不發地夜奔五百裏,親自來了滄州一探究竟,直到親眼看到棺椁中阖目不動的身影,才算真正信了。
人死不能複生,縱使有身邊人為了寬慰他,曾為他引薦過數位有名的高僧或雲游道人,他也從未提過這些。
在這輛馬車上,魏隐卻第一次思索,人是否真的會有轉世。
以少女樣貌推測出的年紀,和雲姜離世的年數,應當是相差無幾的。如果毫無幹系,世上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嗎?
但人之所以建立關系,全因血緣、宗族、來往之故,即便是所謂的轉世,魏隐也清楚,那并不是原來的人。
可是,那又有甚麽關系?這些年來,他本就再沒有機會得到那個人了。既然如此,那對其他人,難道不是想取便取,想棄便棄麽。
魏隐的唇角,似在嗤笑,仿佛是對自己,也仿佛對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