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翁翡并未離開刺史府, 而是慢慢逛起來。
作為這裏曾經的主人,仆從見到他,都異常恭敬。
看到衆多眼熟的面孔, 翁翡就知道, 他的侄兒并沒有表面那樣強硬, 依舊是那個心軟善良的孩子。不然不會這麽多年過去,都沒換掉曾經侍奉他這個叔父的仆人。
護衛在他的吩咐下去了別處侯着,他則攜老管家, 在庭中漫步, 随□□談。
剛才的失态在他這裏猶如不複存在, 這會兒又是君子儀态。
他問,“重達至今都沒議親,是碰不到喜愛的麽?滄州城倒也不小, 你可知道他鐘情甚麽模樣的?”
“使君忙于公事,還沒有這個心思。”管家笑回, “至于鐘情的女子模樣, 這些年好像都沒看到使君和人親近過。”
邊回答着, 管家心中也在猶豫要不要把少女的事情道出。主人為成大業,做盡無情之事, 但曾經妻女的死确實是他心中的痛, 這個少女的出現于主人來說, 是好是壞還未可知, 也許他應當把此女來歷查清楚了再說。
“叔父——”翁婂故作驚喜地喚人,讓翁翡看了過去,雙眼微眯,彎了唇角,“婂兒也在這裏。”
可不是在這裏, 翁婂聽說翁斐來了刺史府辦事,特意等了許久。
他招愛寵般擡了擡手,“過來。”
翁婂立刻乖乖走去,待在翁翡身邊,就像最為娴靜文雅的小姑娘,乖乖巧巧,不惹是非。她知道,叔父喜歡她這樣。
“許久不見,婂兒長大了。”翁翡這句話,讓翁婂不禁心虛,以往她覺得叔父不喜濃豔,妝容都很素淡,但這幾日為了在長義王面前獻好,讓他見識到自己的美麗,翁婂打扮自然要莊重許多,敷粉塗脂畫眉,無不精致。
正此時,翁婂靈機一動,就道:“叔父不喜我這樣妝扮嗎?我看兄長和京城來的幾位公子,好像都很喜歡呢,所以才想試試。”
“甚麽意思?”剛剛還在說翁朝成家的問題,這會兒聽到他疑似有感興趣的人,翁翡也頗有興致地問。
翁婂就當看不見管家的皺眉,兀自繼續說了下去,“京中的另一位衛公子,帶了一位姑娘來,生得很漂亮又會妝扮,和衛公子感情很好的模樣。她前幾日來了刺史府,我見兄長、王爺還有那位秦公子都待她很好,好幾次兄長還私下去尋她,婂兒很是羨慕,又覺得她的打扮實在好,就忍不住模仿了這個姑娘。”
Advertisement
她一臉天真無邪的模樣,說的話卻意味深長,至少管家聽了都覺得怪怪的。
乍一聽是事實,再一想,就不對味了。
翁翡是千年的狐貍,如何聽不出他這侄女渾身的酸味,順着她的話問道:“婂兒這羨慕,是羨慕你兄長待她好呢,還是其他?”
頓時,翁婂雙頰生暈,頗為羞澀地卷了卷帕子,“都有,婂兒不過是覺得……那位王爺英武俊朗,所以……有些……聽說叔父與他舊日很有交情,不知是否能為婂兒引見呢?”
翁翡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頭,“婂兒當真是長大了。”卻絕口不提引見的事。
他忽略了翁婂的請求,但對她口中的姑娘很感興趣,“那小姑娘現在何處?還在府裏嗎?”
管家終于能插了句,“衛姑娘是衛公子族妹,随衛公子下滄州游玩的,如今正居西院客舍。”
“倒真想見見。”順口說完這話,翁翡也沒有其他表示了。
翁婂暗暗不滿,卻不敢表現出來。不知怎的,她對這位叔父,比對兄長還怕,大概是那種天生的氣勢令人生畏,所以她在外雖表現得很受翁翡寵愛的模樣,實際在他面前一點也不敢放肆。
一計不成,她又道:“其實還有件事呢,我哥哥他前幾日也看到了這位姑娘,一見傾心,想去向衛公子提一提,可是兄長好像也對這姑娘不同,我都擔心他們二人會因此有矛盾。”
翁婂的哥哥翁長望,雖然和翁朝關系不好,但這二人畢竟是兄弟,如果為了一個女子起争端,确實不好看。
不過翁婂的話大有水分,翁翡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翁婂繼續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實哥哥他們喜歡也沒甚麽,只要不傷了兄弟感情就行。哥哥常和我說嫂嫂待他不體貼,又兇得很,若能覓得一個溫柔佳人,我也很高興,叔父覺得呢?”
“全憑各人本事罷了,能起甚麽矛盾。”翁翡淡淡說道,他對這種小姑娘家的争風吃醋沒興趣,也不喜歡任何把他當槍使的行為。
本來閑适的腳步加快,翁婂太過聒噪,讓翁翡沒了應付的心情,他本來還想在這府裏走走,如今準備直接回自己家中。
翁婂一怔,因叔父冷淡的眼神而膽戰心驚,立刻追了上去,“叔父這就要走了嗎?是婂兒說錯話了?”
翁翡只走着,不語。翁婂更急,邊追趕邊道:“對不起叔父,婂兒只是許久未見,想找些話和您多說說罷了,您不要生氣。”
她身邊新來的仆婢,見了都瞠目結舌,姑娘竟還有這樣追着人讨好的樣子?他們還以為姑娘誰都不放在眼裏呢。
翁婂的眼眶含了淚水,可憐可愛。
當初翁翡願意把她當個玩意,就是還算喜愛她這份小聰明,慢慢停下了腳步,“這便對了。許久未見,叔父也是想你的,那些多餘的話,就不要說了。”
在他慈愛的拍撫下,翁婂畏懼中還是帶了絲高興,輕輕地說:“聽叔父的,婂兒再不說了。”
“嗯,我此次來也給你帶了些禮物,待會兒……”翁翡的聲音,突然斷了,他的視線投向左側,凝視許久,人也像變成了一塊石頭,靜默地伫在原地。
好片刻,他才聲音沙啞道:“……那是何人?”
管家和翁婂齊齊看去,登時露出不同的神色。
正帶了人在園中戲耍的少女,不就是他們剛才談論的主角。
翁婂小心翼翼,不敢再流露嫉羨的情緒,“她就是我剛剛說的那位姑娘。”
“哦?”翁翡很輕地這麽反問了一聲,沒做甚麽,依舊是靜靜地看着那邊,像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喃喃地說,“怪不得……”
甚麽怪不得?翁婂很想問一句,卻見叔父已經大步走了過去。
園中,雲姜撐額看子揚在樹枝間跳躍,笑道:“別摔着了,也別鬧得一身灰,待會兒太髒了可不準靠近我。”
“子揚會洗!”子揚踩在高高的樹幹上,很驕傲地回道,胸脯都挺了起來,雙眸亮晶晶的。
雲姜挑眉,“會自己洗衣裳,那你很厲害了。”
子揚嗯嗯點頭,自豪地說:“也幫扇扇洗。”
他這模樣實在可愛,雲姜沒忍住,招他下來狠狠蹂|躏了把腦袋,再在那臉頰上響亮地親了口,“嗯,子揚乖。”
這“吧唧”的一聲,讓子揚驚呆了,被親的那半張臉也迅速紅了起來,映在那清隽的臉蛋上,很是好看。
“扇、扇……”子揚睜大了眼睛,圓溜溜的,像受驚的小動物。
“什麽扇,扇扇怎麽了?”
子揚紅着臉吞吞吐吐,猶猶豫豫,“扇扇親子揚,是占便宜……子揚、子揚也要占回來……”
他竟還知道了占便宜的含義,雲姜好笑,有些領會到了養孩子的樂趣,何況子揚的成長,又豈是真正的孩子能比的。
仗着孩子好哄,雲姜光明正大地欺負他,“不行,我同意的,才能做。”
她的話,瞬間讓子揚想起了最初被調/教時的痛苦和面前人的無情,身體下意識瑟縮了下,果然乖乖道:“嗯,扇扇不同意,不做。”
“這孩子很有趣。”一道溫雅的男聲突然插入,雲姜皺眉,只覺得耳熟。
尚未回頭,聲音主人已愈近了,“是你的随從嗎?”
聽上去,翁斐沒有甚麽異樣,但熟悉的人一見他的神态,就知道他內心的波濤洶湧。
說實話,自從妻女死後,也不是沒有人為了讨好他,去尋找和妻子或女兒容貌相似的人,乍看上去一模一樣的也不是沒有,但他從不為所動。他的妻子和女兒,神态容貌氣質,都深深刻在了他心底,沒人能夠代替。
他能夠容忍翁婂,也不是因為他人所想的容貌,只是純粹逗趣解悶罷了。
但眼前少女僅是坐在這兒,就瞬間讓他失了方寸,忍不住想靠近些,再靠近些。
他轉過了圓桌,整個人得以走入雲姜視線內。十五年過去,他的變化還是不小,烏黑的頭發夾雜了灰白,依舊氣度不凡,可面上終究也有了歲月的痕跡,眼角下細細的皺紋讓他竟也有了慈父般的溫柔。
走近了看,翁斐心中更嘆,像,太像了。
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早已不只是皮相,更是一個人由內而外的心。
雲姜渾身僵住,來滄州前她不是沒想過會有見到他的可能性,但這麽突然的遇見,到底叫人猝不及防。
從再次醒來的那刻起,雲姜意識到的就是,過往不可憶,她和以前已經沒有了聯系,即便遇見曾經的熟人也不必在意。
可這不僅是熟人,是從小陪伴她、教養她的父親。
她敬愛父親,也曾怨過父親,但臨死前的那一刻,腦海中最想做的,竟還是和父親說一說話,叫他不要太過傷心。
畢竟她和母親都去了,世上就只剩下父親一人。她不希望父親覺得她是抱着怨恨離去的,更不希望父親懷着悔恨而活。
如果說她上輩子有什麽遺憾,這大概就是最大的遺憾了,因為徹底閉上眼的時候,她僅看到了父親惶惶奔來的身影,那句話,并未能說出來。
園內突然陷入寂靜,還是管家主動開口,“衛姑娘,這位是使君的叔父。”
她作為衛息附帶的客人,這種見面和介紹其實很不合适,雲姜起身,見過禮,“翁伯父。”
“不必多禮。”越看她,翁斐的目光越發奇特,直覺令他想親近這個少女,但理智又清楚,世上再無他的女兒。
“你是……哪裏人氏?”翁斐輕聲問,“我見你很面善,像家中一位小輩,一時覺得親近,便忍不住走來了。”
雲姜垂首,并不看他,“那确實巧合,不過我自幼在京中長大,伯父所言的小輩,我以前定沒見過,若能今日結識一番,也是緣分。”
她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只是一直不讓長輩看見顯得不大禮貌。
翁斐只能觀她發頂,心中卻無法生出不悅,慢慢地說:“若有緣,我倒也想,只是她已不在人世了。”
翁婂聽着懵了下,見管家一臉淡然,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叔父說的這個小輩……不會就是她那位堂姐罷?
等等……那這麽說,兄長親近她的原因,也是這個了?
“是小輩失禮了,翁伯父節哀。”
聞言,翁斐卻笑了笑,“不用愧疚,已經過去許多年了,我……也早就放下。”
說完這句話,他心中亦是釋然。女兒的死曾經的确是他的心結,但這些年過去,再刻骨銘心的痛都會淡化。正如他剛開始見到少女的激動,和幾句對話後的放松。
此刻,翁斐只是在心中想,怪不得翁朝難得和女子親近,也怪不得見微那孩子有所舉動,都是因了這張臉,和這一身的氣度。
和他的善善,實在太像了。
年輕人總容易陷入執念,而他這把年紀了,早就不會再沉迷于鏡花水月。
翁斐的心情,已經完全平複了。他依舊慈愛溫和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仿佛把她當成了曾經疼愛的那位小輩。
可也只是仿佛,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想想還是留點點存稿,省得容易斷更……嗚嗚嗚來個愛的鼓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