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魏隐來找雲姜, 衛息和翁朝自然不會落下。
翁朝坦坦蕩蕩,他因衛姑娘的容貌氣質而有好感,接觸後又确實覺得其為人值得喜愛, 特意接近起來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相較之下, 衛息就每每要給自己找個理由。他告訴自己, 魏隐待陛下不同的态度值得警惕,何況這種時刻,不應讓陛下落單。
五人圍爐而坐, 秦致沒加入。他從旁看着, 不知怎的總覺得有點想笑, 大概是那名為子揚的少年對魏隐的敵意太明顯了,少女吩咐他去取茶點來,他給每人面前都放了三塊茶糕, 唯獨魏隐面前只放了一塊。
偌大的食盤中,孤零零的一塊尤其明顯。衆人多少都能察覺出不對勁, 翁朝則直接笑了出來, 摸摸鼻子, “王爺,你怎麽像得罪了這小孩?難道搶他零食吃了?”
魏隐跟着看了眼子揚, 得到的是一個毫不畏懼的敵視的眼神, 少年學不會掩飾, 也根本不會顧忌他的身份。
他看得出子揚心智有問題, 并沒有計較,只是難得也多想了下,他何時得罪了這孩子?
“子揚。”雲姜輕輕一聲,少年立刻收起了兇狠的神色,也誤會了她的意思, 委屈巴巴,“扇扇,扇扇——”
他以為雲姜是讓她把那兩塊茶糕給添上。
雲姜含笑,“我是說,你偷吃了兩塊,現在就不能再吃那麽多了。”
“……”子揚呆住,望着盤中糕點,依依不舍的心情十分明顯。
“我說過甚麽,每人最多只有三塊。”
“……喔。”再舍不得,在她的眼神下,子揚還是乖乖挪了兩塊出來,這不情不願的模樣,叫幾人都笑了起來,連魏隐眸中都帶了笑意。·
場中,除了這對少年少女,其他人都要比他們年長十歲左右,看這二人,也就看孩子一般。何況子揚的舉止雖是稚氣了些,也着實可愛。
“衛姑娘把他教得真好。”翁朝感慨,“這孩子看起來挺聰明的,要不要我推薦個大夫?不知子揚小公子是因何而出了狀況,那大夫在滄州素有名聲,在醫治這方面的疾病時,猶為擅長。”
“不用了。”雲姜搖頭,視線從沮喪的子揚身上收回,“他這樣,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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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朝也是個闊達之人,當即笑道:“說得是,日日都能這般開心,其他倒也不重要了。若是我,我也願意的。”
雲姜彎了彎唇角,權當笑過。
她身邊的聰明人,實在太多,不論從前或現在。于她而言所謂的才智手段已不再重要,反倒是簡單純粹,才是最重要的。
那句話說得對,人最缺甚麽,便最愛甚麽。雲姜若有所思地想,如果有一天子揚恢複了心智,他在她的心中,便和其他人也沒甚麽區別了。
“秦公子。”雲姜轉頭招呼人,“過來罷,也備了你一份。”
算起來,這也是她的“忠臣良将”,自然不能忽略。
秦致也許猜出了她的身份,也許沒有,但待她,總有種常人無法注意到的隐約恭敬,坐下來後還道:“麻煩衛姑娘了。”
“不麻煩,索性我也無事可做。”雲姜随口問,“聽聞秦正卿斷案如神,不知這幾日有甚麽新發現?”
“慚愧,滅胡家滿門一事,目前還沒有真正的新線索。”秦致猶豫了下,想到面前人可能的身份,終究還是把這幾日藏于心底,但沒有和另外幾人明說的猜測說了出來,“其實我心中,有個極為大膽的推測。”
翁朝幾口把茶糕吃了,正牛飲三杯熱茶,聞言望來,“哦?”
“不知諸位可有想過,此次黃金案和舞弊案倘若未能查明真相、追回官銀,後果會是如何。”秦致分析,“誠然,區區十萬黃金于國庫而言不算甚麽,但它能做的事可不簡單,當初代朝高祖,可就是靠着意外得來的十萬兩白銀起家。”
衆人皺眉,秦致繼續道:“舞弊一案,雖說查清涉案之人嚴懲便行,但影響到的卻是滄州近十年來科舉的考生,若是其中再出個冤假錯案,朝廷的威望,在學子心中也會日漸微薄。若無威信,朝中以何治國?律令憑何盛行?”
“一路行來,相信各位也見識到了郡縣之間聯絡甚少,各行其是,連朝廷的法令,于他們來說也不一定有用。”秦致嘆了口氣,“久居京城不出,我也算知道了何為坐井觀天,只見京城周邊的繁華,眼中卻看不到其他地方深藏的禍患,無法替陛下防微杜漸,身為臣子,這是大不忠。”
他意味深長地說過這些話,最有感觸的還是翁朝,“你說的這些問題,其實……我早有察覺。”
只是出于某種不可言說的緣由,他不會、也不能去向朝廷禀報,特意讓京城的人注意到。
衛息內心亦有起伏,這些事他和父親也都知曉,但父親說,少帝還不堪重任,朝堂多數人各自為政,出現這種情況乃是必然。縱使文相有合縱之力,忠君之心,也無法單憑他一人就能收整這一團亂局。
少帝不立,何人來,都無用。
父親還言,若陛下及冠前能醒悟,倒也為時未晚,不過付出些代價是在所難免。
衛息跟随陛下這些日子,漸漸悟了出來,陛下不是無力執掌朝政,而是無心。陛下對那個位置和自己的身份,并無歸屬感。
對于他們的交談,魏隐只垂眸不語,修長的手指摩挲杯身,感受瓷面的熱意。
秦致自責時,其實将他們的反應都收入眼底,最後掃一眼兀自煮茶的少女,見她仍神色悠悠,好似事不關己,又好似完全沒有入耳。
他心中大致明了幾分,繼續道:“我懷疑的是,這兩件事的背後,其實是同一勢力在主導,有竊國之嫌。”
此話一出,衆人反應又是不同了。
“尋常人不會突然起這等心思,雍朝新力雖才十餘年,但也并未橫征暴斂,大失民心。包藏禍心之人,定是本身身份特殊,或曾經在前朝時,就曾經同先帝一般,有望奪位之人。”秦致下了結論,“諸位,我懷疑,前朝猶有餘孽,很可能是曾經的皇室中人。”
啪啪,清脆的掌聲響起,秦致看到少女對他露出笑意,“秦正卿果然觀察入微,雖全為推測,但也條分縷析,邏輯分明,我聽了也覺得十分有道理。”
“衛姑娘謬贊了。”秦致還有好些話沒有說出,此處人多,且代表的又是不同勢力,他之所限先抛出這幾句,是為觀察他們反應罷了。
結果也沒有讓他失望。
雲姜看着他,欣賞之意溢于言表。從她了解的書中劇情,和近日的相處可以知道,秦致此人幾乎完美,唯一的缺點就是太重感情。
擅長斷案,明明最需要一顆清醒理智的大腦,卻給了他最重感情的心,真不知,這樣的矛盾為何偏偏要出現在一人身上。
“此事攸關重大。”魏隐終于開口,“回京後,就禀報陛下罷。”
“是,我本也是如此打算的。”
說完這些,秦致就不再言語了,衆人靜靜地吃完茶,他道想起還有些線索沒琢磨清,就先一人離開了。
不知不覺,暮色下沉,天黑了。
衙署簡樸,只有最基本的油燈,翁朝頗為不好意思,“我平素辦案都搬到住舍去了,這裏也就沒太在意。”
只是這次涉及的人太多,還需要審訊衆多人,才用到了這兒。
翁朝道:“夜裏寒,衛姑娘就先回府裏去罷,本也不用你一直跟着。”
“好。”雲姜也不拒絕,當即起身,制止了衛息,“奉宣哥哥不用跟着我,有子揚保護呢,放心,你就留在這裏幫翁使君他們吧。”
衛息應了,翁朝微微眯眼,依舊撓着頭大大咧咧的模樣,實則在想,看來還是想錯了,這二人中分明以衛姑娘為主,似有發號施令的模樣,恐怕其真實身份比想的還要複雜些。
正要離開的剎那,外間燈火忽然劇烈晃動,有人高喊,“小賊休走!”
随即,呼啦啦追趕人的聲音想起,翁朝和魏隐目光一厲,二話不說直接奔了出去。衛息看了看雲姜,得到她一個肯定颔首,也立刻追随而去。
雲姜的視線,随他們延伸到了窗外,負手望了許久,沒注意到子揚從魏隐的位置撿起了一個小盒,好奇地看了看,最後收入袖中。
刺史府本就不熱鬧,翁朝帶走一批下屬後,更顯得清靜。
管家見了雲姜的馬車,熱情有禮地問了可要用飯食,得知她要沐浴,又吩咐人立刻去備熱湯。他忙碌的模樣,頗有些像十多年前,笑着喚雲姜去淨手用飯的時候。
“不用特意招待。”雲姜擡手,“府中也有不少事,管家自己忙去罷。”
末了,見他滿面皺紋又添一句,“夜裏也要早點歇息。”
管家笑笑,“年紀大了覺少,倒不如趁着身子骨還硬朗時多忙一忙,也省得日後只能躺着了。”
“與管家相比,我倒是憊懶了。”雲姜道,“我最想做的,還正是整日躺着,甚麽也不做。”
這出奇相似的話,讓管家眼眸閃了閃,“衛姑娘說的哪兒的話,各人活法不同,也無高低之分,自己高興就好。”
點點頭,雲姜不再和他閑聊,帶子揚回客舍去了。
身後,管家站在原地靜靜望了她一會兒,才轉身回廳。
今夜也不知能不能得個清靜,但雲姜卻是真想休息的。來滄州這幾日,好玩是好玩,見到的故人也多,但耗費的心力也大,她差點都忘了,自己如今是個弱不禁風的病美人。
實際上,自從她成為小皇帝之後,有許多人看到她也會忘記這一點,蓋因氣質改變對一個人來說變化太大了。
她即便是靜坐在那兒,也常常會忽略她蒼白的臉色,只覺得她儀态非凡,不敢冒犯。
沐浴過後,雲姜随手罩了件寬大的兔絨披風,披散着長發,一雙眼清泠泠,瞳仁于燭光下顯得格外烏黑。
子揚本毫無形象地蹲在座上,聞得熟悉的香味就瞬間跳了起來,“扇扇!”
“嗯?”一眼看穿他心虛的手,雲姜挑了挑燈芯,頭也不擡地問,“在做甚麽?”
起初子揚尚有為難,可在她面前也實在撒不了謊,就伸出手來,“難,好難。”
他指着掌心的小黑盒,老大不高興,“打不開。”
“拿過來,我瞧瞧。”雲姜懶洋洋地吩咐,等到手後看了一圈,頓時明白這小傻子為何束手無策。
這小黑盒打造得精妙,裏面沒有裝東西,但是打開後會變成別的形狀,書本、畫卷、仕女簪……皆有可能。
對她來說,自然是不難的。
将小黑盒放在燈火下打量片刻,雲姜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真要想,卻也想不起來。
她不再多思,邊随意擺弄機關,邊問,“這是哪兒來的?”
“喔,撿來的。”
雲姜嗯一聲,此物算不上十分珍貴,但也要花費些價錢,再看這小黑盒上的花紋都已經被磨淺了,整體卻依舊完好,應該頗受主人重視。
她順口又問一句,“從哪兒撿的?”
子揚老老實實地答,“吃茶的地方,那個很讨厭的人。”
他很讨厭的人,也就是魏隐了。雲姜眼眸剛彎下,動作就突然停住,看着解開了一半的機關,剎那間,就想起了這小黑盒的由來。
曾經,它在滄州流行過一段日子,也不知是哪個能工巧匠制出來的,說這種機關盒可以由客人繪制圖紙,自行制造及冠。盒分兩半,機關則各由一人繪制,心思很巧。如果只打開一半,那盒子真正的模樣就不會展現出來。
當時有很多男女都去定制這種機關盒,因為那是世上獨一無二,只有他們二人才能打開的盒子,才能看到的秘密。
往事慢慢地浮上心頭,雲姜終于記起,自己也曾經有過這麽一個機關盒,其內的機關正是由她和魏隐各自繪制。魏隐與她打賭,說他的那一半機關,她絕對打不開。她偏也受不了激,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她制好了自己的那一半,也曾打開過魏隐的那一半,但她從未真正見過它們合在一起的模樣。
如今,她能輕易打開它……說明這就是當初的那個。
夜風拂過,雲姜伸手将發絲挽至耳後,沒有停下不管,而是繼續慢吞吞地,解開了這個機關。
小黑盒真正的模樣漸漸浮現在眼前,是一把精美的木扇,上繪一絕麗少女,正于青山綠水間駿馬飛馳,周遭大好春|光,竟也成了她的陪襯。
畫旁,題了一句小詩:朝朝長相憶,夜夜望江曲。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10-22 20:17:46~2020-10-23 23:32:4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葉木木 20瓶;風蕭蕭 10瓶;默默、唸、綢缪 2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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