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冬雨寒峭, 牛毛針般絮絮落下,混着崖邊泥土彙成小水流,在昏迷的幾人身下淌過。

下墜途中, 衛息抓住一堅韌藤蔓, 立刻讓給了懷抱雲姜的魏隐。因此四人中以雲姜傷勢最輕, 魏隐次之。

魏隐睜眼時,黑夜如墨,掩住了周圍一切形跡, 周身寒意瑟瑟, 能感受到的只有濕潤的泥土。他稍微一動, 左臂便有鑽心之痛,似有重物壓在上面。

低眸借着面前幾尺內的昏昏光線打量,才發現是少帝, 雙目緊閉地躺在他胸臂間,呼吸微弱到幾不可聞。

才松下的氣又提了起來, 魏隐探了探那額頭, 明顯感覺到不同尋常的熱度。他們不知在這崖底昏迷了多久, 小皇帝素來病弱,定是發燒了。

這種時候……魏隐咬牙坐起身, 單臂抱起小皇帝, 摸黑四處尋找, 總算找到一個小小的洞口, 其他不論,勝在可以擋雨。

将小皇帝放下,魏隐又出去找人,又在附近發現衛息和名為子揚的少年。衛息情況算好,只是身上多處擦傷, 後背多了一個深深的傷口,但子揚卻似下墜時頭撞到了硬物,傷口流了不少血,即便被雨水沖淡後,在黑夜中依然看得出。

魏隐瞥過子揚一眼,先将衛息帶了過去,略一思索,狠掐其人中讓他清醒了過來。

甫一睜眼,衛息目光淩厲地出拳過來,殺氣滿滿,被魏隐用右臂擋下。但二人都有傷在身,這一格擋,俱是眉頭皺起,面露不适。

“陛下發燒了。”魏隐扯了扯嘴角,“你會照顧人些,去罷。”

無需他說,衛息已經第一時間看了過去,山洞內燃起小小的火堆,将那人毫無意識的臉龐照得透亮。

衛息擔憂的模樣映入魏隐眼底,他神色不明地凝視片刻,轉頭又鑽入雨中,把生死不明的子揚帶了回來。

對這個明顯不喜自己的少年,魏隐也沒多少惡感,與他利益無關的,他其實都懶得費心神去喜愛或厭惡,這個少年受小皇帝喜愛,人總不好丢在外面。

至于生死……就聽天由命了。

子揚的傷勢出乎衛息意料,但此刻除了給他包紮放在火堆旁,他們暫時也做不了甚麽。

“咳……”雲姜無意識的咳嗽引起二人注意,她的臉色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唇色卻慘白如雪。發燒于尋常人來說捱一捱也就過去了,對她來說卻很可能會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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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息眸光微動,不着痕跡地瞥了眼魏隐,終還是走過去,背對着魏隐将雲姜外裳剝下,套上了他的外袍。做這些事的時候,他的手有微微的顫抖,目光也別開看向虛空。

這種時候更好的脫去濕衣裳,放在火堆旁烘烤,但他知道了陛下身份,又有魏隐在旁側………

魏隐見了,顯然也覺得奇怪,但他只是皺着眉頭也沒多說甚麽。

“方才走來山洞時,我順便看了眼周圍。”衛息開口,“此處應該并非崖底,而是順着崖底下滑至此,他們搜尋,恐怕不會太順利。”

起碼要過了今夜,才能找到人,但這兩個人的狀況經過一夜,就不知會惡化到什麽程度了。

“我早年随軍醫學過一些辨別草藥之術,夜間目力也尚可。”衛息道,“我去外面尋些藥草,陛下和子揚,就先拜托王爺照看了。”

魏隐撕開左臂衣袖,頭也不擡地應了。他的左臂傷勢不輕,內裏似有骨頭錯亂,如果不早早接上,今後恐會有影響,但魏隐沒把它當回事,給自己用布條簡單紮緊了事。

他在回憶今日炸山一事,小皇帝的行蹤暴露了,會出事是意料之中。但會用這種致命手段的人,沒有幾個,畢竟小皇帝的存在,如今還有用處,就連翁翡,也沒有第一時間動作,就是為了避免打草驚蛇。

這時候,火堆旁又響起低吟聲,魏隐擡眸,見小皇帝滿頭大汗,身軀蜷縮着拼命向外滾動,再一步,就要滾出山洞了。

他定了定,終究還是起步去攔住。大約是發燒的緣故,小皇帝不喜歡火堆的熱度,碰到他冰涼的手指,反而歡喜地握上來,柔軟纖細的手指,牢牢扣住了魏隐,叫他微僵了身體。

他的不自然,來自于當初對小皇帝身份的誤會,和想要将人強占在身邊當作舊人念想的那份心思。

雖然魏隐在翁翡的勸告下,打消了想法,且告訴自己,這不僅不是她,還是注定要被犧牲的少帝,但如此獨處時,他還是無法真正冷靜。

受了雨水的浸染,腰間玉佩的香氣也極淡了,再也散發不出讓魏隐平心靜氣的氣息,這時候少帝的舉動,令他心底燃起不清不楚的躁意。

魏隐低眉看去,那張臉依舊和心中的容顏相似無比。他也是這幾日才知道,小皇帝之前一直在用脂粉掩蓋自己的容貌,具體為何……魏隐起初想許是陰氏那邊着意如此,這會兒,心卻微微跳了一下,另一種猜想冒了上來。

實在是這被雨水汗水濕潤的臉龐,姝麗無比,看不出一點少年模樣。

思及方才衛息的舉動,魏隐神經被牽動,視線,慢慢移向了被衛息合攏的衣襟。

…………

衛息匆匆采了草藥回山洞,已是滿身泥濘,渾身像在泥水中打過滾,洞中的火明顯被加大了,即便在洞口都能感到融融暖意。

他見魏隐在火堆上烤着甚麽,仔細看去竟是一只雞,不由挑了下眉,“王爺從哪處尋的?”

示意了下昏迷的子揚,魏隐道:“幫他脫衣時,才知道這小子懷裏揣滿了吃食。”

衛息:“……”是子揚的作風,恰好解了燃眉之急。

倒是脫衣,衛息不着痕跡地看了眼地上的雲姜,見她形容依然同自己離開時一樣,便稍稍放下了心。

他将草藥放下,道:“意外之喜,退燒止血的藥,都尋到了。先簡單處理下,搗碎了敷在陛下額頭和子揚傷口就行。”

“嗯。”

這次意外墜崖被困,讓衛息見識到了這位矜貴冷漠的長義王的另一面。不僅野外求生的手段熟稔,私底下相處,也不那麽不近人情,至少還願意屈尊降貴幫子揚處理傷口,搗藥塗抹,都無二話。

這樣的場景,讓衛息想到同麾下士兵一同剿匪的日子。

人自有貴賤,衛息的忠君一說,便是因此。但他從未看輕過手下将士,時常和他們同吃同住也不覺有異,所以此時見魏隐能放下架子,行事随意,惡感便也淡了些。

只是魏隐的狼子野心,他素有所知,要更親近些,也是不可能。

“陛下燒還未退,這會兒愈厲害了。”魏隐突然道,“濕衣裳為何不全脫下,只脫外裳有甚麽用,藥都白敷了。”

“風急雨寒,一件衣裳也不披只怕會病得更重。”衛息回得自然随意,“索性就在火旁,裏衣烤烤很快就幹了。”

魏隐嗤得輕笑一聲,在藏了事的衛息聽來,仿佛意有所指。他微微動了下指節,不禁懷疑方才離開的這短暫時間內,魏隐發現了甚麽。

實際上,魏隐也的确發現了小皇帝的性別。他不過小小地撩開那衣襟看了看,就明白了。

那裏衣下,起伏雖然非常小,但已經和少年有了區別,俨然是少女姿态了。魏隐未經男女之事,可這基本的差別,還是曉得的。

震驚之餘,魏隐極快地收斂了心緒,在衛息踏入山洞的剎那,一絲一毫的情緒外露都沒有了。

他盤繞在心中的些許疑惑,也伴随着小皇帝性別的發現,而明朗了。怪不得以陰氏的作風,竟然至今沒有提過給少帝選後的事,怪不得安插在大明宮中的侍婢,都說少帝性情孤僻,從不讓人近身伺候。

原是竟隐藏了這麽一個驚天之秘。

魏隐思忖時,還強壓下了腦海中騰然升起的另一個想法,逼迫自己不再有多餘的念想。

此時他看着衛息,心中所思的是,這小子是否知道少帝的真實身份。

頃刻後,魏隐想,定是知道的。不僅如此,他還隐約從衛息平日的舉止和眼神中,分辨出了甚麽。

衛息心慕少帝。得出這個結論後,魏隐勾了勾唇,而後,神色又慢慢收斂,凝重起來。

“陛下……”衛息忽然出聲,原是靜卧在火堆旁的雲姜又開始不安分,扯住了衛息衣角,高燒以至她忽冷忽熱,迷糊中,只想整個人蜷進舒适的懷抱中。

衛息伸着手,不知所措,有心想抱,卻不敢在魏隐面前過于放肆。

“陛下應是冷了。”豈料魏隐主動開口,“你擁着取暖罷,雖君臣有別,但此時情況特殊,也不用顧忌太多。”

聞言,衛息再顧不得對面人可能會有的懷疑,直接将人擁入懷中,用自己的外袍将其裹了個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雪白的臉。

魏隐冷眼看着,忽略那下意識想要奪人的沖動,還在心中嘲諷自己往日目盲,這樣明顯的女孩兒,竟然被蒙騙了這麽多年。

得了溫暖,雲姜呓語中又道口渴,衛息便取來寬葉,小心将水倒入她口中。

溫柔呵護的姿态,讓魏隐越看越覺刺眼,他沉着臉索性閉眼,眼不見為淨。

他本該是高興的,抓住陰氏這麽大一個把柄,還可以借機重創文相、衛烈等人,配合滄州的動作,此事簡直有如東風,欲扶他們直上青天。可如此值得人高興的事,他竟越發煩躁。

夜雨淅瀝中,魏隐騰得起身,在衛息愕然的目光中離洞而去,“我再去探路尋人,早些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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