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魏隐離開後, 雲姜在榻上靜坐了許久。
若說她心中毫無波瀾,是假的。她和魏隐相識多年,情誼深淺, 已非外人能夠知道的。她願意結交魏隐這樣的友人, 其為人果決、狠厲, 自有一套處世的信念,且有為達目的不罷休的恒心,這樣的朋友, 誰會不喜歡?
但更進一步, 她做不到。從前不行, 現在也不可能。
如果他們身份沒變,她确實會和他成為夫婦,甚至是常人眼中相敬如賓、恩愛非常的夫婦, 可那絕非是她的真正心意。她早就下過決心,重來這一世, 不會再勉強自己。
傷了他的心……雲姜抿唇, 斂去了面上那絲愧疚, 長長舒出一口氣。
“來人,傳膳。”
她不緊不慢地解決了五髒廟的問題, 而後, 又躺回去睡了整個下午, 什麽事都沒問, 誰也沒傳。這讓本來嚴陣以待的宮人迷茫了,看王爺和衛統領那震怒的模樣,還以為陛下醒來後也是如此,結果,陛下本人卻是最不上心的嗎?
夜深, 雲姜醒了過來,昏昏的大腦讓她呆望了上空好一會兒,才有了神智。
“衛息。”她叫喚了一聲。
黑暗角落中的人影動了,迅速來到她面前,“陛下,臣在。”
如她所料,衛息在夜裏過來了。
他扶了雲姜坐起,随後就一副請罪的模樣半跪在地,似乎在表示,如果她現在清醒了想要懲罰他,還來得及。
“我為何要罰你?”雲姜好笑地瞥去一眼,“難道要證明我自己煎熬不住命令了你,又來倒打一耙?在你心中,我是如此低劣之徒嗎?”
“不敢。”衛息擡眸,他神色謙卑,但看得出對于自己的所作所為亦不後悔,“臣是擔心陛下心中有氣,發出來比較好。”
“我心中無氣。”雲姜收了笑意,“魏隐去找了你,把你打了一頓?”
這精彩紛呈的臉,除了是魏隐的傑作,想來也不會有第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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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息搖頭,“臣和長義王光明正大地打了一場。”
“誰贏了?”
“不分上下。”
雲姜颔首,有些出了神。魏隐在她面前,卻沒有展現出受傷的樣子,他是個極為自傲的人,即便在她面前,也很少露出弱點和傷痕,今日那樣的失态,前所未有。
衛息打斷了她的思緒,“臣想問陛下一句話。”
他得到詢問的眼神,而後繼續,“陛下昨夜的舉動,是認可了臣的心意嗎?”
這話說的,其實有些委婉,衛息從來沒有明着向雲姜表達過什麽,他以前只是一直沉默忠心地執行她的命令。就連他自己,也是不久前才明白過來。
可這種時候,已經不需要過多的解釋了。
雲姜注視他,像在觀察他的神情,片刻後才道:“你确切的想法,我無從知曉。但昨夜,并非是每個人,我都會那樣說,你可明白?”
衛息明白,他當然明白,最想要的,也莫過于這個答案了!
壓制住內心幾乎要翻湧而出的情緒,衛息面上依舊是平日那副模樣,仰首,“臣……受寵若驚。”
他的演技不大行,讓雲姜一哂,“我看你并沒有驚,反而大膽得很。”
她意有所指,衛息絲毫不臉紅,“那是臣應該做的,都是為了陛下能夠快樂。”
沒想到他臉皮如此之厚,雲姜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她輕咳兩聲,別過了臉不語。
衛息不知是不是沒看懂,還追問,“陛下不喜歡嗎?”
“……”雲姜臉色更紅了,這人平日看着那麽嚴肅冷峻,怎麽在這種話題上,如此孟浪。
沒辦法,在衛息锲而不舍的目光下,她微微點了頭,“……還行。”
像是受了莫大的鼓勵,衛息仍一臉鎮定地開口,“臣今日回去後,還翻了不少書籍,下次定能有所進步。”
雲姜:“……”
她招架不住了,臉色難得紅了又紅,只怕再繼續交談下去,就要發燒了,便連忙轉移話題,“秋禾在哪?”
“關了起來,陛下想懲戒她,随時都行。”
在雲姜心中對她再忠誠聽話不過的衛息,卻為達成目的而揚了眉。他自然是故意那麽說的,單純不想見陛下為了魏隐沉思神傷罷了。他可以老實地做一個忠心不二的臣子,沒有多餘想法,但他也不會放任對自己有威脅的存在,那是兵家大忌。
況且,陛下已親口答應了他。
“帶我去見她。”
清醒時,雲姜想過要如何對秋禾,要讓一個人痛苦,最狠的手段無非是奪走她最珍視的,或者讓她永遠得不到想要的。但秋禾這類人太簡單的,她的欲|望一眼便可看透,無非是榮華富貴。
有這樣志向的人不在少數,雲姜對此不評價對錯,也沒準備大費周章地去罰她,實在沒必要。剝奪了她往上爬的路,再放到浣衣局去,就足夠她餘生都活在痛苦悔恨之中。
雲姜想去見她,是想問誰指使她下的迷香。那個迷香衛息着人查過了,并非只有催|情的功效,還隐隐帶毒。
肯定不是秋禾說的,助她得聖寵那麽簡單。
偏僻黑暗的柴房,月光都無法照入,即便是白日也漆黑一片,尋常人進去待了不超過三日,就會發瘋。
秋禾已經隐隐有瘋的跡象,她被衛息狠狠踹了一腳,當場就吐出了血沫,而後又被拉去打了五十個板子,沒死已經是萬幸。被關在這裏無飯無水,身體一直處于劇痛中,她已經絕望了,在這種時候,一見到光線就忙不疊撲了上去,“奴婢錯了,奴婢錯了,奴婢心比天高,奴婢罪該萬死,饒了奴婢,饒了奴婢吧……”
她的狠撲,其實也沒什麽力氣,衛息稍稍擡腳一踢,就讓她滾到了旁邊。
雲姜完全看不出這個狼狽的、蜷縮成團的人影,是數日前風姿妩媚的美人了,秋禾甚至分辨不出站在面前的是誰。
“秋禾。”她冷聲開口,不大的聲音在逼仄的柴房內清晰無比,“朕問你幾個問題,若答得好,可免你死罪,放你出宮。”
一聽這個聲音,秋禾渾身都顫了下,想起陛下明明吐血虛弱卻還狠狠看着她說要賜她死罪的畫面,當下匍匐于地,連連磕頭,“謝陛下,謝陛下!奴婢一定知無不言!”
對話很短暫,這間小小的柴房,沒有讓雲姜待太久,就出去了。
她沒忍住,咳了出來,衛息立刻為她撫背裹緊披風。
凄冷的光照在青石板上,将她和衛息的身影投映其上,好似融為了一體。雲姜不自覺望了這影子有一會兒,然後道:“今日魏隐問我你好在何處,我說你忠心不二,只要是出自我口的命令,便是抛棄一切也會達成。”
衛息握住她肩的手收緊了,低低道:“陛下之令,臣無有不從。”
“好。”雲姜直起了背,轉身,“你只屬于我,是嗎?”
屬于,而非忠心。
衛息眼也不眨,“是。”
“記住你的話。”雲姜回過身,慢慢地走,語氣極淡,“如果你違背今日之約,我會讓你後悔終生。”
此話好似谶言,衛息愣住了,很快恢複如常。他的允諾,從來都不是說說而已。
他追了上去,對陛下突然的情緒變化,大致有所猜測,方才秋禾交代的話……
通過秋禾的話,雲姜很輕易就推算出了,幫她暗算自己的,定是遠在滄州的父親安插的人手。如果她之前所想沒錯,父親和魏隐正在聯手,那他就不可能不知道,如今的假少帝,已經被她給取代了。
即便如此,父親依然要對她下手,是因為判斷她對魏隐有不好的影響嗎?覺得她會影響大局?
雲姜神情,漸漸變得冷漠。她不意外父親會做出這種舉動,也不是傷心父親對她下手,畢竟如今他并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只是,因此想起了一些往事。
世人口口相傳中,對夫人極其情深的滄州前刺史翁斐,曾對他的夫人做過什麽,也只有雲姜這個女兒知道。
母親知道父親的野心和謀劃,起初,她一直在堅持不懈地勸他,通過各種方式。母親的行為,其實奏效了,她動搖了父親的決心。但很快父親就變得冷酷起來,他把母親關了起來,關在小小的後院之中,他不再允許外面的人給她傳話,也不允許她走出小院,每日依舊到她院中陪她用飯,不說一個字。
這是他的懲罰,對他深愛的夫人的懲罰,想用這種方式讓她抛棄堅持,服從于他。
懲罰持續了一年,母親從失去冷靜到暴躁到瘋狂再到恢複平淡的情緒,最後她終于什麽都不說了,就被父親放出了小院。
放出小院一個月後,母親郁郁而終。
所以,雲姜太了解父親的手段了,他對于會影響他大計的人,從來都不留情面。
沒想到有一天,這個手段又會出現在她的身上。
雲姜想笑,她也真的笑了出來。衛息靜靜陪在她身邊,一字未問。
…………
魏隐的怒火持續了很久,至少府中的幕僚連續數日都感覺到了王爺情緒的不對勁,無論他們進言什麽,得到的都只有怒氣和一個“滾”字,這簡直太不正常了。
除了楚生,誰都不知道王爺發生了什麽。
滄州傳信來時,楚生銘記這是王爺親口說過要放在首位的信,硬着頭皮走了進去,“王爺,滄州的。”
他是心腹中的心腹,這類信都不會避他,楚生跟着一起看過後,心中還想終于要行動了,卻聽王爺道了句,“不用管。”
“好,屬下……什麽?!”太過驚訝,楚生都帶出了強烈的語氣。
魏隐輕淡地掃了過來,模樣并不像失去理智,反而異常得冷靜,“我說不用管了,聽不清?”
“……聽清了。”楚生哪裏敢質問,但是王爺對滄州那位分明言聽計從,為了那位的大計什麽都可以不要了,眼下到了關鍵時候,竟然要抛下人不管了?
楚生內心震動,眼神也未掩飾好,直直地望着,被魏隐注意到了。
撩起眼皮,魏隐風輕雲淡地望向窗外,“他想要的東西,我也想要,如此簡單而已。”
如果唯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才能讓他達成所願,把她留在身邊,那他就必須去做。
事到如今,魏隐已經徹底不準備把雲姜的身份告知翁斐,因為以翁斐對女兒的愧疚感,知道她的身份後,定不會容許他做任何強迫雲姜的事。
這也是魏隐不準備再幫翁斐入主京城的原因之一。
楚生垂首,看來雍朝的這場震動,會比他想象的還要大。
一封信,從長義王府傳向了滄州。三個月後,滄州前刺史翁斐,直接聯合侄兒翁朝,和附近數十郡縣的官員,興兵二十萬,以清君側的名義,從南邊一路往北攻伐。
京中坐鎮的長義王對此竟似乎視而不見,沒有點兵前去讨伐逆賊,而是放任翁斐坐大。
直到翁斐的大軍攻至勄江,長義王才調了蘭城大營的八萬人馬前去阻擋,将翁斐等人攔在了勄江之外,一步也不肯再讓。
與此同時,長義王魏隐直接撕破了表面平和的假象,以數條大罪褫奪寧國公稱號,投入大獄,并将陰氏一族盡數貶為平民,男丁驅逐至北地戍守邊境,終生不得回京。
唯一有能力與其對抗的衛烈大将軍不聞不問,一心練兵,驅逐北夷,朝堂徹底變成了長義王的一言堂。
自此,長義王魏隐和滄州前刺史翁斐隔江而立,各成其勢。
偌大的雍朝霎時間一分為二,成為了南北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