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香水

阿爾弗雷德走進房間,踏碎了一地冰冷的星光。

修微微調整了坐姿,然而阿爾弗雷德卻沒有和他說話,而是先走到窗邊将窗簾嚴實地拉了起來。星光被隔絕了,他又在黑暗中返回門邊。

“咔嗒”一聲,門被阿爾弗雷德從裏面鎖上了。

不緊不慢地做完了這一切,他才開口道:“你有話要跟我說嗎?”

“沒有。”修說,“相反,我勸你還是想想等會兒被抓了以後怎麽解釋吧。”

阿爾弗雷德問道:“怎麽,你準備把這事定性成是我謀劃的?”

修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太子為了定我的罪打壓我,可真是不惜代價啊。”阿爾弗雷德說,話裏聽不出喜怒,“哦,也不止你自己付出了代價,跟着你過來的幾個仆人和侍衛全都受傷了,這個你知道吧?”

“我知道。”修說。

阿爾弗雷德道:“皇太子,你知道我最讨厭你什麽嗎?你虛僞又殘忍,人人都以為你是愛民如子的好皇儲,其實,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你會不惜代價不擇手段,哪怕代價是一個星球上無辜者的生命,手段是讓效忠自己的人遭受本來可以避開的皮肉之苦。可是這些,都不是我恨你的原因。”

修看向門邊。

在這個沒有光的房間裏,他只能勉強看到阿爾弗雷德朦胧的身影,就連空氣似乎也變得朦胧起來。

“我恨你,是因為我也變成了這樣的人。”阿爾弗雷德說。

修心中一動,黑暗之中,他不再需要端肅神情,臉上露出了誰都看不見的,只有他一人知曉的悲哀。

“發生什麽事了嗎?”他問。

有那麽一秒,修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黑暗中,他似乎看見了還是少年的阿爾弗雷德,他的個頭已經長得比修還要高,但無論大事小事,他仍然喜歡來找大哥傾訴。

那個時候,修一見他的臉色,就知道又有什麽不順心的事,也經常無奈地這樣問他——發生什麽事了嗎?

然後,少年阿爾弗雷德就會開始抱怨訴苦,修不喜歡別人近身,但對這個唯一的同胞弟弟總是不同的,有時候說到最後,他會容許比他還要高的阿爾弗雷德抱着他的胳膊撒嬌,也有的時候,他會拍一拍弟弟的手臂以作安撫。

對于時刻自持的修來說,這是他純白冰冷的人生底色中少有的彩色時刻。

今天,他又這樣問了,如往年一樣的得到了回答。

“發生了太多事。”已經成年的阿爾弗雷德這樣說,“如你所看到的,我也學會了虛僞,學會了算計。最初,我覺得你很可怕,現在,有那麽幾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我開始覺得自己也很可怕。你知道嗎?就因為一個荒唐的猜測,我在幾秒之內想出了一個辦法,然後又在接下來的幾分鐘裏實施計劃騙取了我最倚重的手下的血;我剛一得勢,就三番五次地敲打我的盟友,生怕他們居功自大,直到原本能與我輕松玩笑的人都對我滿口敬語;為了給自己造勢,我不惜多次利用兩年前那個慘絕人寰的屠殺事件,當年明明不是我下的命令,現在我為了攬功對全宇宙撒下彌天大謊……”

他一邊說,一邊走近了修的床邊,他們看不見彼此的表情,只有模糊的身形,失去的視力卻讓情緒更加的放縱。

“我現在與人相處,先想他們會不會害我背叛我,再想他們有沒有利用價值,我已經失去了信任的能力。你知道你把我害成什麽樣嗎?我現在就像個神經病一樣,到處懷疑這個懷疑那個!”

阿爾弗雷德深深喘了一口氣,俯身逼近修的面前,一字一句道:“現在,我再問一遍,你有沒有什麽,想要跟我說的?”

他在懷疑了。修幾乎立即就明白過來。

不需要看清肢體語言和表情,修實在太過了解阿爾弗雷德,這畢竟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孩子,是母後難産臨終前握着他的手,聲聲泣血托付給他的孩子。

阿爾弗雷德靠得太近了,他們的呼吸在黑暗中交纏,修閉上眼睛,想起了二十一年前,他也是這樣貼近了剛剛出生的嬰兒,感受他鮮活的呼吸。

而與此同時,他的母親血流不止,生命正在飛速流逝,她自知無力回天,斥走了所有醫護,要單獨向她的兒子們囑托最後的遺言。

這遺言自然不可能說給剛剛出生的嬰兒聽,盡管另一個也還不到七歲,她還是吃力地攥着修小小的手,竭力地說清字句:“把他扶上那個位置,修……你一定要……把你弟弟送上那個位置……答應我……”

在母親懷孕的這數個月裏,修其實已經答應過這事許多遍,但他還是如同第一遍那樣認真道:“母後,我答應您,我一定做到。”

“好孩子。”皇後的氣息一下子弱了,她看着小小的嬰兒,含淚輕聲道,“好孩子,再說一遍吧,再說一遍給我聽……”

“我答應您,母後。”修如她所願地複述給她聽,“我答應您一定将弟弟送上那個位置,一生保護他,效忠他,在那之前,替他守穩太子的位置,我會聽老師的話……”

在稚氣的童聲之中,皇後阖上了雙目,再也沒有睜開。

先皇後的一生雖然短暫,但稱得上傳奇。她出身一個子爵家庭,只是貴族中的末流,卻因為美貌被太子看中迎娶為太子妃,一下子飛上了最高的枝頭。可惜直到太子登基成皇帝,她也一直沒能有孩子,這個時候,皇帝的情婦卻懷孕了。

美夢成了噩夢,然而上天又一次眷顧了這個女子,她竟然也很快被診出有孕,不僅如此,她因身體不好早産了兩個月,她雖然後懷孕,兒子反而成了嫡長子,緊随其後誕生的情婦之子只能排行第二。按照傳統,也為了平息民間對皇帝不檢點的議論,這個孩子,修,出生即被立為皇儲。

出身小族的皇後這才算真正在皇室站穩了腳跟,而且六年之後她又再次懷孕,一時人人都覺得她前途穩固,可誰知她卻在這一次生産中香消玉損了。

她走的時候,該還算安心吧?修想。

世事無常,不知道她有沒有擔心過這樣的場景,小皇子成年了,他和他的老師不僅沒有把太子的位置讓給小皇子,反而聯起手來,欲置她的小兒子于死地。

修任由自己奢侈地恍惚了一會兒,在阿爾弗雷德有如實質的目光凝視下緩緩開口道:“沒有。我沒有什麽想說的。”

阿爾弗雷德的呼吸明顯重了,他沉默了片刻,道:“今天不想說沒關系。從現在開始,我會搬來這裏住,貼身為太子侍疾,我們有的是時間聊天。”

“我不需要人侍疾。”修說,“把燈打開,出去。”

阿爾弗雷德非但沒有走,反而靠得更近了些,幾乎與他貼面道:“太子,你還當我是小時候,由着你呼來喝去?這裏由不得你要不要。”

見說不通,修直接伸出沒受傷的手将他推開,卻被阿爾弗雷德一把攥住了手腕。

修身材标準,從小接受過系統的格鬥訓練,遇上任何一個普通成年男人都有一戰之力,可他此時遇上的卻是繼承了最頂級基因的男人,任由他怎麽用力也無法掙脫。

阿爾弗雷德一手制住了他沒受傷的手臂,在黑暗中欺身而上,将修壓制在了床上。

他的鼻尖微微一動,聞到了修貼身衣物上的淡淡的香味。那是太子寝宮之中特意調配的安神香水的味道,清冷,矜貴,讓人沉靜。阿爾弗雷德極少進入修的寝室,但這個味道卻讓他記憶至今。

“你好香。”他在修耳邊喃喃地說,與他交纏脖頸,貼在他後頸上嗅聞。

修變了臉色。

“阿爾弗雷德,我是你兄長!”

“得了,我們都知道你有個小秘密,不是嗎?”阿爾弗雷德含笑道,變本加厲地用唇觸碰了修緊繃的頸側。

修仿佛觸了電一般,爆發出巨大的力氣一把将他推開了。

阿爾弗雷德被慣性帶得後退了兩步,也沒再繼續,而是擡手開了燈。

修的發型亂了,衣領在剛才的争執中散開,燈光大亮時,他的臉上還有一時沒有收回去的驚怒。

“滾。”他冷冷地說。

阿爾弗雷德也冷笑了一聲,他退後一步,優雅地行個再标準不過的告退禮。

“那麽晚安了,殿下。天亮我再來服侍您用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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