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利艾】【利威爾中心】(3)

又看到了船上新來的客人們?

利威爾盯着那個窗口看了很久,那抹白影始終都在那裏,不移不動,靜止的如同一座放在窗前的雕塑。

冬日的風雪籠罩了他的視線,天空灰蒙蒙的,利威爾覺得那寒氣進入身體徹骨的冷和疼,他不知道坐在高樓窗口前的那個人是什麽感受。

他的手握住了刀柄,刀柄也是冰冷的,好像他怎麽握着它都不會被暖熱一樣。他有些悵然的看着前方越來越近的陸地,門口沒有坐着那兩個小童,門半敞着,外面放了很多裝點精致的箱子。

那應該都是其他的世家貴族送來的禮物,卻被琴師全部堆放在門外。

利威爾突然有些擔心郡王的禮物會不會最後也像這樣一樣被他們堆在門口,高高的像座小山。

侍從入門報備,然後兩個小童手牽着手蹦蹦跳跳的跑出了屋子,站在利威爾面前,仰頭看着他。

“琴師邀統領進去喝茶。”

“琴師說天冷勞煩統領特地看望。”

小童一人疊着一人地說着話,然後松開手讓出了他們中間的路,笑眯眯的做了手勢。

“統領請。”

利威爾還有一份茫然,不知所措的跟着走進了那棟像禁地一般的小樓。小樓內部中空,階梯螺旋而上,幾乎沒有隔絕的屋門,他擡起頭能直接看到黑黢黢的屋頂。利威爾有些眼暈,慢慢收回視線,然後看到站在二樓扶手旁的白影。

琴師正站在那裏,這所屋子的奇特構造讓他和他的距離看起來并不遠,琴師穿着白色罩銀紗的袍子,寬大的外袖上用白線繡着一片一片的羽毛,琴師亞麻色的長發垂散在肩頭,幽綠的瞳孔深沉而剔透,他居高臨下的看着利威爾的時候,令利威爾有一種膽戰心驚的感覺。

小童站在樓梯前面,等候着利威爾。

利威爾慢慢地走過去,扶着扶手拾階而上,整個空間被螺旋上升的階梯拉得很長,卻又似乎壓得很扁,他覺得自己很快就走到了和琴師同樣的高度,但是他們之間的距離依然很遠。

樓上有一片寬敞的大廳,面對一側有兩扇打開的大窗,能直接看到蜃字樓。

是利威爾來時看到的那扇窗。窗前放着長桌,桌上擺着琴。奉琴的少年并不在這裏,只有琴師一個人站在寬曠的廳裏,周圍雕欄畫柱擺設精致奢華,琴師一身素色不點妝容,冷澈的就像北地的雪。

利威爾和琴師相向而立,琴師靜靜地看着他,碧綠的雙眼緩緩地眨了一下,那一刻他荒涼無物的眼瞳之中好像突然就印上了利威爾的影子。

“有勞統領替我謝過郡王。落雪天冷,統領喝杯茶再走吧。”

屏風側旁放置着矮榻,中間擱置着紅漆的矮桌,兩個小童跪在榻前準備茶具,房間一側的火爐上水罐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利威爾側頭看了眼窗外,大雪紛飛,視線裏一片蒼白,寂寥地令人心寒。

他回過頭,看着琴師,擡臂拱手。

“多謝琴師。”

【直至夏蟬解蛻的冬鳴】

周例休沐,利威爾又去了蜃字樓聽曲。還是上一次那個吹簫的小姑娘,跪坐在軟榻上,嗚嗚咽咽地吹一首悠長而溫柔的《雪融》。

北地所有的樂曲幾乎都和冬雪有關,那是個沒有春夏的地方,每一天都很寒冷,每一天都在下雪。北地的人有着淺色的頭發和眼瞳,他們善于打獵,身體強健,性格粗犷,仿佛是生存于天地之間無拘無束的精靈,哪怕厚雪埋到腰際那麽深都依然能找到地下藏起來的種子和果實。因為殘酷的環境,北地人性格開放熱愛一切能夠讓他們感到溫暖的活動,跳舞、滑雪、摔跤……北地人的心和他們的那片雪原一樣大,他們熱愛自己的故鄉和自己的民族,崇敬風雪的神明和火焰,赤誠而熱情。

這一切直到王朝擴土的鐵騎來到他們家鄉的那一刻為止。

“北地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了。”陪在利威爾身旁的小姑娘也是來自北地,她有着雪一樣的肌膚,淺栗色的頭發和灰銀色的眼睛,身材健美結實,在一群柔弱的小姑娘裏看起來極為惹眼。“王朝的軍隊占領了北地之後,北地的外族不是逃離了那裏,就是來到了北地之外的城市之中。據說君主要在那裏建起堡壘,作為據點把守北地之外土地上的異族,所以北地的族民全部被驅逐,留下健壯的男人為他們做工,女人和孩子都被賣到了其他地方。老人們不願意離開家鄉,被驅趕到了最邊緣的地方,那裏是王朝和別國的邊界,沒有人能夠保護他們……”那女孩說起故鄉時臉上的表情很淡漠,她的語氣冷漠而蒼涼,眼神空無。

“你知道北地有一個殺手組織叫做‘髑髅’的嗎?”利威爾問。

“‘髑髅’是一種花,大人。”女孩突然盈盈的笑了起來,她笑起來的時候細長的雙眼微微眯起,灰銀色的眼瞳之中碎光點點,像是下起了一場雪。

“那是北地唯一一種會長在雪上的花,它們的枝條很長,很長,不管雪積得有多厚,那紙條都能深處雪層,北地一年少有不下雪的時候,不下雪的時候,‘髑髅’就會開花,灰色的花,開在雪上,就像一片灰燼落在了白雪上一樣,輕飄飄的……”女孩的表情有些迷蒙,她好像又回憶起了在北地故土的那些日子,冬天的厚雪,包裹着裘衣的孩子們在雪地裏打滾,灰燼一樣輕輕蓋在蓬松的白雪上的花朵,它們的枝根在雪下很深的地方。

“您知道那花為什麽叫‘髑髅’嗎?”女孩笑着說。“北地的土地很貧瘠,無法種植糧食,也不能種植糧食,北地有很多人,承受不住酷寒,常常走着走着就倒在雪地裏死掉了。他們的屍體被雪蓋着,很久都不會腐爛。花朵的種子落進雪裏,掉在屍體上,就在屍體上紮根,用屍體做營養,然後把花開在雪上。這花朵極為貪婪,需要的養分非常大,屍體的養分被它們吸幹了,它們的根糾纏進屍體的骨頭上,紮進他們的骨髓裏……”

女孩豔麗的微笑着,她的笑容纏綿甜蜜,卻讓利威爾感到了冷。

“王朝的鐵騎剛到北地的時候,軍隊的士兵承受不住那裏的寒冷,很多都凍死了,他們的屍體上布滿了‘髑髅’的根須,灰色的花朵像灰燼一樣的在白色的風雪裏飄搖……”

入耳的樂音突然變得那麽的令人恐懼,利威爾一把推開靠在身上的女孩,奪門而出,落荒而逃。

在女孩說着那些花朵的時候,不知為何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大片的灰色,它們輕柔的覆蓋在白色的厚雪上,大片大片的綿延開來,灰色的絕望幾乎要将他吞沒。

有一個人死了。他知道。

有一個人死在了北地的雪中,他知道。可是他不知道那是誰。

他忘記了北地,北地的記憶抛棄了他,他也抛棄了北地,抛棄了那個北地雪中的人。

他突然很想喝茶,不是酒是茶,就是琴師擺在他面前的那一小杯茶,灰暗的綠色,很苦很苦,苦得幾乎能讓人說不出話來。

琴師修長蒼白的手指端着茶杯,面無表情地飲下那杯苦茶,他的眼睛裏一片寧靜,雪的陰影落在他的眼睛裏,就像一朵盛開的髑髅花。

利威爾跌跌撞撞的走出門,外面還在下雪,地面結着冰,他的腳下一滑,仰面倒在了雪地裏。

他躺在雪上,感受到雪融化後的濕冷滲進他的衣服貼上他的皮膚,他靜靜地躺着,看着頭頂灰暗的天空,灰暗的天空慢慢地往下落着白色的雪,那些雪花落進他的眼睛裏,他只看到一片冷冷的白色覆蓋了視線。

一片冷冷的白色覆蓋了視線。

琴師舉着白色的傘站在他旁邊,低着頭默默地看着他。利威爾突然伸手抓住了那片飄忽不定的白色衣擺。

“公子是北地人嗎?”

“是。”

“我也是北地人。”

“統領說過了。”

“可是公子說的對,我畏寒。”利威爾低低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充滿了一種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苦澀。

“我畏寒,北地人怎麽可能畏寒,我果然不是北地人……”

“統領是北地人。”琴師低頭看着他,淡淡地說。“北地人也會畏寒,并不是所有的北地人都不讨厭那種寒冷。”

“那麽公子呢?”利威爾盯着他的臉問。

“我也畏寒。”公子說。“寒冷,是這個世上最可怕的事。”

利威爾松開了他抓着的衣擺,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

“如此失儀,讓公子見笑了。”他用手抓起落在地上的刀,擡頭沖琴師淡淡地笑了笑。

琴師看着他手裏的刀。“統領刀法可好?”

“勉強。”

“統領刀法師從何處?”

“北地。”利威爾回答,說完又苦笑了一聲。“不過已經忘記了到底是誰人傳我刀法。我忘記了很多東西。”他把刀配在右腰,手指輕輕順了下刀柄上的流蘇。

琴師把傘柄輕輕靠在肩上,目光虛虛落在遠方。“忘記了啊。”

利威爾回過神來,看着琴師,微微皺了下眉,然後說道:“琴師身體虛弱,還是快些回去的好。”

琴師看向他。“統領怎知我身體虛弱?”

利威爾愣了一下,有些尴尬。“是……蜃字樓的姑娘說的。”

“原來如此。”琴師淡淡地點了下頭,重新舉起了傘。“如此,恕我先行一步。統領衣裳濕寒,快些回府吧。”

說完,他徑直離開了利威爾的視線,消失在了蜃字樓中。

利威爾低頭看着自己的刀,許久,手指順過刀穗而後輕輕垂下,他斂起思緒,離開紅巷。

【直至髑髅遍地的末雪】

王歷十六年二月十四。小年。

郡王家宴,并請門客中幾位身份尊貴且交好的公子一同入席。蜃字樓琴師當然不能免俗。

在這場宴會上利威爾本不應該呆在大廳裏,但是受邀而來的阿諾德公子卻說“臨近年末,‘髑髅’刺客依然沒有出動,想必是在醞釀一場大計劃。小年家宴,郡王府中各色人物全部齊聚一堂,或許也正是刺客下手的好時機。郡王雖然不愛有外人在場,但是利威爾統領與我相識,也不算是外人,就且讓他也留在這裏,如果有什麽意外,也不怕手忙腳亂。”

雖然這說法有些讓郡王不喜,但是他也确實擔心刺客的行動,因此默許了讓利威爾留在廳裏,一旁守候。

利威爾看了眼阿諾德公子,金發的少年人笑容溫文爾雅,絲毫看不出有什麽不對。

但他心中卻覺得這人絕對不會是因為擔心郡王的安危才讓他留在這裏的。

那是為何?

心中了無頭緒,利威爾無趣之下只能看着琴師彈琴。

琴曲輕靈悠然,令人身心舒緩,利威爾當值不能喝酒,但聞着廳裏濃郁的酒氣,似乎也感染上了幾分醉意。

上夜,宴席的氣氛依然不散,姬妾在大廳正中跳着邊關外族的旋舞,姿态柔美又不失力度,薄紗飄飛鈴铛脆響,合着樂師的鼓點一下下踏在衆人心上。琴師已經停下彈琴,與之一同喝酒賞舞,他的眼神看着大廳正中翩飛如蝶的姑娘們,眼中的神色依然很淡,似乎這些聲音,這些酒香,這種氣氛都完全無法感染他。

利威爾雙手抱胸靠在柱子上,眼睛一一掃過座上的那些世家公子們的臉,一張又一張,醉意熏熏,笑容迷亂,直到看到阿諾德家的公子,他也仿佛是突然被冰雪激了一下,瞬間清醒了。

金發公子依然未醉,只是做出一副醉态看着舞姬的舞蹈,面頰被熱氣蒸騰的微微泛紅,似笑非笑,一派風流倜傥。錦衣上的金銀絲線在燈光燭火下流光溢彩,明澈卻幽深的藍色瞳眸盛着亮光,像是要燃開一片燎原之火。

利威爾的心跳突然失了一拍,他用力的握緊了腰側的刀柄。那一刻好似有一條蛇從身後爬到了他的背上,越過肩頭,将頭貼在了他的心口。

他不敢動,他知道自己只要動一下,那毒牙就會咬穿他的心髒。

舞姬一曲結束,像蝴蝶般紛紛然飄出門外,一位走在末尾的姑娘突然像是被絆了一跤一樣趔趄了一下,身體向一旁栽去,撞在了一旁鶴型的燈座上。青銅燈座哐啷倒地,鶴嘴銜着的燈燭落地熄滅了,燈油緩緩暈開。

利威爾站直了身體,有些緊張的看着角落突然暗下去的光,但是伺酒的侍從很快就扶起了燈座重新點燃了燈火,舞女們悄然離開,賓客們只是停頓了一下就繼續若無其事的喝酒談天,并未有人在意這個失誤。

利威爾慢慢地靠了回去,他覺得自己真的是有些太緊張了。

酒宴繼續,之後還有不少的節目,利威爾看得有些昏昏欲睡,但是所有人的興致都很高,他只能繞到柱子後面的陰影裏,避開那些流轉的光和影,稍微放松一下。

那個時候,琴師突然站了起來。

他端着酒杯走了過來,步伐很慢,眼睛看着利威爾。

利威爾站直了身體,等着琴師走過來,沖他舉起了手中的酒盅。

“敬統領一杯。”琴師說。他沒有等利威爾反應過來,就喝幹了杯中的酒。

利威爾看了看周圍,他正在當值不能喝酒,但是有人敬酒按禮說他也應該回敬,不過此刻着實有些不方便,他只能行了個禮以作回應。“多謝琴師。”

“統領今日辛苦了。”琴師垂下手臂側頭看向大廳之中,他今日是作為客人受邀來訪,并非樂師,因而不用上場演奏。除了之前作為回敬郡王的一曲,他整個宴席上再沒有彈過琴。

“無妨。”利威爾看了眼座上的郡王,低聲說。“‘髑髅’一日不行動,我等就一日不能安下心來。郡王這幾日頻繁出入于紅巷這些繁華之地,大擺筵席,也是為了引刺客現身。臨近年關,‘髑髅’不會把今年的事拖到明年去做,所以他們必然會在這幾日動手。”說着利威爾緊緊地握住了刀柄,過度用力讓他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如果刺客今日有心刺殺,只怕我一人在這大廳內,難以保全其他大人和公子的周全。”

琴師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統領只需保護郡王即可。”

“郡王家宴宴請世家貴族,如果刺客出動,我保護了郡王,卻沒能保護其他公子,其餘世家必然會對郡王有所微詞。”利威爾擰着眉頭說。“可惜郡王不喜我等武士護衛近身,實在是令人擔憂。”

琴師已經轉身準備回到座位上,聽聞他的話微微一頓,冷淡的語調漫不經心。

“若是全死了……又怎麽會有後顧之憂?”

利威爾渾身一震!

就在他轉身朝向琴師想要說什麽或者做什麽的那一刻,大廳裏的燈火突然全部熄滅!就在同一時刻,黑暗中仿佛突然出現了一些更加黑暗的影子,伴随着刀鋒割裂空氣的聲音,鬼魅般的帶起一陣血肉崩潰的聲音!

女眷們大聲尖叫起來,就連貴族的公子們也茫然的驚叫,刺客的刀刃切割着不知是誰的皮膚骨骼,門外的武士沖了進來,房間裏一片黑暗,只有門外的雪白的刺眼!

利威爾在黑暗落下的瞬間拔出手中的刀撲向了郡王所在的位置,聽到武士進門立刻大吼一聲“掌燈!保護郡王!”

紛亂之中燈火始終無法被點亮,武士們和刺客們在黑暗中戰成一團,利威爾來到郡王身邊,幾個刺客撲了上來,他揮刀抵擋,郡王抽出放在軟墊下面的刀,殺向朝着他攻來的刀劍。利威爾很快就被這些刺客吸引了全部心神,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保護他身旁的郡王,讓他活着!

否則他一定會死!

“噗嗤——”他突然聽到來自身後的一聲利刃入體的聲音。

那個聲音就好像一個信號一樣,當它響起的時候,大廳裏的嘈雜突然消失了,變得極為安靜,黑暗仿佛凝固了,與利威爾戰在一起的刺客的動作也凝固了。他的刀猛地揮下去,卻撲了個空。

風聲響起,屋頂被無數黑色的蝙蝠撞出了豁口,那些蝙蝠飛了出去,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利威爾愣在黑暗裏,這時候突然有火星在角落裏迸開,然後火光慢慢地亮起,照亮了黑暗的一隅,也照亮了一張被黑暗藏起來的臉。

是琴師。

利威爾怔愣着,越來越多的火光被點亮,大廳裏再度變得亮堂起來,滿地的屍體滿地的血,混在翻到的桌子和撒了滿地的美酒佳肴上。利威爾的身上也是血,不過他的背後有更多的血,因為一個人的血噴在了他的後背上。

他僵硬的扭過頭,看到郡王的身體被一柄從屏風後面捅過來的刀刺穿了。

琴師靜靜地站在他角落的琴桌旁,他的手裏拿着一盞從鶴型燈座上取下的油燈,周身白袍一塵不染,安靜的立在光芒有些陰沉的角落裏,就像一個被遺忘的仙人。

場面很淩亂,幸存的貴族公子哭天搶地,驚慌失措的想要逃離這個地方,被武士們控制住了,郡王的親眷幾乎全被殺死,包括郡王那些還沒有長大的兒子和孫子們,世家公子們反而沒有多少人被刺客殺死,有的也只是在慌亂中被淩亂的刀劍波及到而受傷乃至死亡。

阿諾德家的公子站在世家公子的人群之中,微微垂着頭,他的手臂似乎受傷了,血從修長的手指上滴滴答答的落下。

利威爾呆呆的看着琴師。琴師面色冷漠,綠色的眼睛搖曳着燈火的光輝,看起來如同鬼魅一般。

而後他突然回過神來,對侍衛們大吼道:“圍住這裏,一個人都不能走!”

【直至錦衣夜行的間奏】

世家的公子們被一個一個的安置在郡王府的客房裏,每人一間的被隔離起來,由武士看守着。包括當時在場的琴師和小厮。

利威爾處理好了宴會廳裏的事情後,走向了阿諾德公子所在的那間客房。

阿諾德的公子已經包紮好了手臂,他的錦衣被劃破,所以沒有繼續穿在身上,只着了中衣坐在房裏喝茶。

利威爾進門的時候,還沖他微笑了一下。

“我是在九月的時候,聽到這個消息的。”利威爾關上了門,但是沒有再往前走一步,就站在門口看着那金發公子說道。“據說‘髑髅’派出了他們最優秀的殺手來刺殺郡王,因為郡王是當初王朝攻占北地時的領軍人。”

阿諾德公子含笑飲茶,“北地人憎恨的何止是郡王一人?整個王朝都是覆滅北地的兇手,這其中最大的兇手應該是那高高在上的君主。郡王不過是君主的手下,君主的狗,北地人一向愛憎分明,不會做這種找幫兇報仇的蠢事。”

利威爾冷冷的看着他。“那麽‘髑髅’派遣最優秀的殺手刺殺郡王又是為何?”

阿諾德公子放下茶杯看着他,微微笑着,表情慵懶而貴氣,眼神卻帶着些詭異。“統領知道關于北地‘髑髅’是個怎樣的組織嗎?”

利威爾看着他,靜靜地等着他之後的話。

“‘髑髅’起先并非是個殺手的組織。”金發公子慢慢地說。“北地的人們過着游獵民族一樣的生活,在那個寒冷的地方,生存非常困難,人們都很很窮困,物資有限,常常需要彼此接濟着才能活下去。人們為了生存而聚集在一起,他們一起打獵,一起生活,生的孩子也養在一起,這樣才能活下來。大人們在外出打獵的時候,小孩子們就聚集在一起,由年齡最大的那幾個照顧。因為雪太大太深,他們不敢出去亂跑,就呆在屋子裏,圍着火爐,無事可做,就只能唱歌,用煮飯的鍋做鼓,用水罐做琴,用牛羊的骨頭做笛子……孩子們為了消耗自己的寂寞和孤獨學會了唱歌演奏,那些聲音讓聽慣了風雪呼嘯的北地人感到了幸福,他們喜歡在一日的打獵疲倦歸來後,聽他們的孩子們給他們演奏的那些樂曲,唱的那些歌……”

“‘髑髅’起先只是個用來收留孩子教他們學習曲藝的地方。”

“後來,孩子們長大了,要去學習如何在雪中找尋食物,打獵,和野獸搏鬥,男孩子們要學習怎麽用刀和□□,女孩子們學習如何用獸皮制作衣服,如何在雪下的土地裏找尋植物的根莖,如何做飯……‘髑髅’的年長的孩子們還沒有出嫁的,就一邊做着那些事,一邊繼續教導那些還沒成年的孩子,有時候也教他們如何自保的方式……”金發公子說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他的眼睛看向了利威爾腰側的刀。

“統領的刀術,也是北地人的刀術呢。”他笑了一下,細長的眉眼彎起,漂亮而傷感。“和北地的雪一樣,北地的刀術,和北地的曲樂,是北地人僅有的至寶。‘髑髅’為了保護北地人,從小就讓他們組織起來,一起學習刀術和曲藝,因為聯合在了一起,所以北地人才會在那種艱難的環境之中存活下來,一直到現在。”

金發公子的表情突然陰冷了下來。“直到郡王帶着王朝的軍隊踏上北地的那一刻為止。”

“王朝的人看不起我們這些從面容長相到生活習慣都截然不同的外族人,剛開始的那幾年,他們對我們實行剿滅政策,想要殺光我們讓北地的民族從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但是北地人是無畏的民族,為了活下去我們什麽都可以做。我們的刀術,我們的曲藝,我們與衆不同的外貌……因為‘髑髅’的保護,我們活了下來,但是還不夠,王朝的人占領了我們的故土,我們要把它奪回來,王朝的人打碎了我們的尊嚴,我們要把它重新拼起來。”少年笑了起來,他的笑容美麗而陰寒,就像是那些在北地的大雪之中揮舞起來的刀光一樣美麗而冰冷。

充滿了殺氣。

“統領一定知道了吧,誰是‘髑髅’的殺手。”金發少年的笑容突然一轉變得極為精致輕快,透出一股新雪般的輕靈。

利威爾的表情沒有變,他靜靜地聽着對方的講述,然後在對方意味深長的笑眼下淡淡的點頭說:“一開始我以為是琴師,但是他的身上太幹淨了,根本沒有一點血腥,而且……”他頓了一下,聲音變得很低,“刺客殺死郡王的那一刻我感覺到那個人了,他身上的味道,和琴師不一樣。”

少年的笑容明亮了幾分,但卻莫名的令利威爾想到了那條在他胸口似有似無打轉的毒蛇。

“統領可知道,‘髑髅’最優秀的刺客被稱作什麽?”

利威爾看向他。

少年扯了扯嘴角,笑容滿面地說:

“‘錦衣夜行’。”

【直至髎音響徹的殘春】

有些東西是不能外露的,如錢財,如仇恨。

金發的少年公子身披錦衣慢悠悠的走過郡王府的花園,這個地方已經死了,從內到外。

進入一所名為“夏雵”的小院,少年公子推開遠門,看到房屋正中正坐着一個白衣的清秀少年,他手邊的桌上擺着琴,他側頭看着琴,好像沒有看到進來的人。

金發公子不語,在他面前站定。

琴師緩緩擡起了頭,從下往上的看他,視線在觸及他腰間的刀的時候微微一頓。

“你露出了你的刀。”

“因為我要殺人。”金發公子低聲說。

“你已經殺了他。”琴師說。

“不,我殺的人不止是他。”

琴師擡起頭,看向他的臉。

“阿爾敏。”

金發公子阿爾敏也在看他,他看了他的臉很久,突然笑了。

“我想聽《髎歌》。”

琴師靜靜地,“我不能吹簫了,阿爾敏。”

“我知道。”阿爾敏笑道。“因為你的嗓子壞了,你的肺也壞了,王朝軍隊那些喪心病狂的瘋狗,是他們毀掉了你。”

琴師的表情很平靜。“等我們回到北地,會有很多人為你吹《髎歌》。”

阿爾敏依然在笑,他總是在笑,因為笑容是最好的掩飾,因為只要他笑着,就沒有人知道他心中的那些憎恨和憤怒。

“你要和我回去嗎?”他問,然後還不等對法回答就立刻回答了:“不,你不會。”

琴師有些茫然。“為什麽?”

阿爾敏的笑容消失了一瞬間,然後又出現了。

那笑容有些猙獰。

“因為我殺了他。”

琴師還沒有反應過來。“誰?”

“利威爾。”

琴師愣住了。

很久很久以後,琴師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問道:“為什麽?”

“因為他是個叛徒。”阿爾敏說。“他背叛了北地,背叛了‘髑髅’,背叛了我,也背叛了你。”

琴師躬下身子,他的視線落在了地上。

阿爾敏接着說:“我知道你離開北地是為了找他,和我一起來到王都是為了找他,和郡王交好也是為了找他……可是我不能原諒他。”

“他忘記了一切,北地的一切,‘髑髅’的一切,你的一切,他成為了王都的人,郡王的走狗,他把你抛棄在了那個冰天雪地裏,他甚至不知道你為他險些死去,他只是站在王都,想要出人頭地,想要做一個真正的王都人!”

琴師突然咳嗽起來,他咳嗽的很厲害,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胸腔裏的一切都咳出來,他的身體佝偻着,顫抖着,他用手捂住嘴,卻捂不住那咳嗽的聲音,他的胸腔內部在撕裂,在損壞,鮮血湧出來,噴出他的指縫,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染紅了他雪白的衣擺。

阿爾敏站在那裏看着,他的眼裏含着淚水,沒有流下來,他還在笑。

“所以我要殺了他,替你殺了他。我知道如果你還是找不到他,你會接着找下去,然後你會死在一個沒有他沒有北地冰雪的陌生的城市裏。我不想讓你死,可是我知道你病的很重,所以你會死。我也想找到他,可是我不想看着你守在一個只有他的名字和他的外貌的陌生人身旁,連接近都不敢,只能在他來的時候用請他喝茶的辦法讓他多停留一會兒。我知道你很痛苦,沒有找到他的時候你一直都很痛苦,可是找到他了你還是這麽痛苦,這份痛苦是為什麽?因為他忘記你了。他忘記了你,你就失去了一切。你的名字,你的蕭,還有你的過去。所以你這麽痛苦。我不能讓他記起你,我也不能讓他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只能讓他死。因為這樣你還可以和他死在一起,只要和他在一起你就不會那麽痛苦了。”

琴師還在咳嗽,他無法回答阿爾敏,也無法對他的話作出回應,他從椅子上滑了下來,扶着椅子跪在地上,鮮血伴随着他一次次的顫抖湧出唇畔,他的衣服變成了血紅,亞麻色的頭發遮住了他的臉,擋住了他灰暗無光的綠色眼睛。

阿爾敏往旁邊走了一步,他進來時沒有關門,門外下着大雪,王都入冬以來一直在下雪,只有這個時候它才像北地,有着無邊無盡的寒冷和蒼白,以及無邊無際的空洞和茫然。

“你去找他吧。”阿爾敏說。“去找他吧,他就在花園裏,我沒有折磨他,我不想折磨他,因為你看着會難過。”

琴師聞聲顫抖着抓着椅子想要站起來,阿爾敏沒有幫他,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一尊精美絕倫的,透着絕望的雕塑。

琴師艱難的支撐起身體,他甚至還沒有站直,就跌跌撞撞地朝着門外奔去,他已經不再咳嗽,他開始嘔血,鮮血在雪白的道路上蜿蜒着長長的痕跡,阿爾敏轉身去看,那一刻他突然回憶起多年前在北地的那一天,他和‘髑髅’的夥伴們在很遠很偏僻的一個地方找到了一個就快要被雪掩埋的小木屋,當他們艱難的拉開門走進木屋裏,看到兩個很小很小的小孩,他們緊緊地依偎在一起,身上包裹着一塊補丁斑斑的毯子,縮在小小的火爐旁邊,那個時候那孩子裏那個黑頭發灰藍眼的男孩突然将另一個亞麻頭發綠眼睛的男孩死死地護在身後,像一頭小狼一樣的沖他們龇牙咧嘴的低吼着:

“我是不會把食物交給你們的!你們誰敢欺負我弟弟,我就和他拼命!”

他稚嫩的臉孔在微弱的火光下顯得那麽瘦小可憐,可是他又是那麽的勇敢無畏,哪怕那個時候他全身上下什麽都沒有,他也是阿爾敏所見過的這個世界上最勇武的英雄。

那一刻,他突然淚流滿面。

【直至覆雪長眠的月白】

琴師在花園結冰的湖塘邊找到了利威爾。

雪下得很大,地面出奇幹淨的白,一點痕跡都沒有,年輕的少年統領的屍體被薄雪覆蓋着,胸口的刀痕很長,已經被寒冬凝固了,血結成了冰,還留在他的身體裏,與他一同安靜的沉寂。

琴師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失去了繼續向前奔走的力量,他跌倒在雪地裏,離那個人還有十來步的距離,他只能掙紮着在雪中朝着他爬過去。被鮮血染紅的白色衣袍滾在雪中,重新帶上了白色,那些被半遮半掩的血跡在薄雪下透出微微的紅,就像是在冬雪天裏悄然開放的粉紅色的梅。

琴師爬到了屍體旁,他的臉蒼白的和雪幾乎沒有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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