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利艾】【利威爾中心】(2)
一片嘈雜之中顯得格外孤寂。
長廊盡頭悠然緩步行來一個身影,金發錦衣,貴氣逼人。從旁侍從紛紛駐足颔首行禮,恭稱一聲“公子”,莫名讓利威爾想起那後院的琴師似乎也被人稱作“公子”。世家公子和卑賤優伶同用一樣稱呼,可笑至極。
“統領想到了何事,似乎頗為開心。”金發公子繞開忙碌的仆從走到利威爾身旁,看着他抿唇淺淺一笑。
“公子。”利威爾站直身體恭恭敬敬地行禮。“公子說笑了。”
“王都人啊……”金發公子就這麽站在利威爾身旁,靜靜地看着他,慢吞吞地說道,“說話總是讓人覺得無聊至極。本以為統領是北地人,應當是不同的,不過這般看來,也有些令人失望了。”
利威爾垂眸看着腳尖面色漠然。“屬下身在王都,為人下屬,自然要按照主子的規矩辦事。”
“呵。”金發公子輕輕嗤笑一聲,似乎是覺得無趣了,從利威爾身旁慢慢走開。“統領已經不是個北地人了。”
利威爾面色一寒,但他依然沒有擡頭也沒有動。“公子覺得,那般直率粗魯就是北地人的作風?可公子來自北地,入了這王都,還不依然同屬下一樣跟着上面的大人物繞着彎地說話。公子可還是北地人?”
公子腳步一停,緩緩回身,看着利威爾背影的眼神波瀾不驚。
“我自然是的……統領,并非依然像北地做派的人就是北地人,我只是想問問,統領身為北地人的氣節可否還在?我在統領的身上,看不到北地人的影子。”
利威爾猛地回身,他的眼神冷冽如刀,根本沒有先前的恭敬。“公子此言,誅心。”
金發公子迎着他的目光幽幽淺笑。“統領此刻的模樣,卻像極了北地的狼。”
利威爾冷冷的看着他,良久,慢慢地垂下了眼睛。他轉正身體面對公子,慢吞吞的躬身,行了個禮。
“公子謬贊了。”他的語氣淡漠,收斂了身上的兇氣,一派平靜。
金發公子看了他幾眼,突然揚聲笑起,轉身離開了院落。
那溫和清潤的笑聲卻不知為何刺得利威爾耳膜發痛,他緊緊握住刀柄,古舊的流蘇在他手指上纏了一圈又一圈,他覺得有一條鋒利的繩子也在他的身上纏了一圈又一圈。
那繩子割破他的皮肉,勒進他的骨頭裏,割斷他全身的筋絡,他覺得自己無法動彈,就像被凍僵了一樣,寒意從他的腳底往上爬,到了胸口卻又像火一樣燒。
他慢慢擡起頭,看到琴師在侍從的引導下慢步踏入院落,他的衣着一如之前,沒有分毫改變,如同雪白的鬼魅一樣幽幽行走在寬曠的長廊裏,在一行人之中利威爾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他就好像是赤腳走路一般,腳掌和地面緊緊貼合,不露出一絲多餘的聲音。
奉琴的少年抱着琴盒跟在他身後,貼着琴師行路時揚起的衣擺向前走,兩個小童手牽着手走在琴師前面,笑意盈盈,眼角眉梢都挂着天真燦爛的色彩,在寒冷的冬日裏看起來令人心生溫暖。
利威爾看着他們走過筆直的長廊,然後拐到他所在的廊道上,房屋中的下人們還在進進出出,他們之間隔着嘈雜的人流,但是被那嘈雜分開的他和他所在的地方,都是那般寂靜無聲。
利威爾看着琴師停在門口,他像是也看到了他,淺淺的颔首示意一下,又恢複了開始時的樣子。門廊的陰影籠罩在他身上,雪白的色彩變成了帶着灰色的不潔淨的白,令利威爾想到了那紛落白雪的灰暗的天空。
他閉了閉眼睛,側過身體,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直至風拂霧散的夢徹】
入夜掌燈之時,郡王的宴席開始了。
琴師依然坐在宴席的外側某個專門為他騰出來彈琴的地方,四周垂着郡王喜歡的朱紅色的簾帳,簾帳後的琴師一襲白衣格外顯眼。
郡王今日興致似乎很高,拉着利威爾也坐在了宴席當中。利威爾尴尬的坐在最下首的角落裏,看着他和一幫世家公子們談天飲酒,漫不經心的聽着琴師彈琴。
琴師的琴聲當真是極美妙的。琴音中帶着一種寒冷深冬般的清冽,令利威爾想起了琴師的聲音,也是這般冷冽。也不知是琴師的人影響到了他的琴聲,還是這琴讓他變成了那樣的人。
利威爾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從宮中帶回來的珍藏的佳釀,馥郁的酒香從聞到的那一刻起就令人迷醉起來了,他看着喧鬧的宴會廳裏,每個人的臉上眼睛裏都帶着一些細微的醉意,他們抛卻平日在外世家貴族的身份,敞開衣領挽起袖子随意的坐在墊子上形象全無的喝酒吃肉,這種肆意奔放的樣子不知為何令利威爾感到有些心酸。
需要憑借着醉意和絕對的隐秘才能顯露自己內心最真實的一面,他們這些王都的貴族還真是可憐啊。
目光流轉間利威爾看到了坐在郡王側邊的金發的阿諾德家的公子,他依然沒有醉,利威爾從未見過他醉酒的樣子,他很清醒,但是也像其他人一樣軟塌塌的靠在墊子上,做出一點酒醉的樣子,不過他的眼睛明亮的像是鏡子,利威爾在那雙眼睛裏看不到絲毫醉意。
他懶洋洋地端着酒杯,唇角含笑,有些譏諷的看着眼前喧鬧的一切,帶着些高高在上的冷漠。
利威爾垂下眼睛,他突然覺得那個人很可怕。
酒過三巡,郡王想起了被他忘在一旁的“花兒”,立刻沖着宴會一角垂着簾幕的地方招手。
“琴師,彈了這麽久也累了吧,來人,将這酒送予琴師,冬日天寒,飲酒暖身。”
琴聲在郡王出聲時就恰到好處的停止了,伺酒的小厮端着酒來到簾幕旁,微微升起簾幕露出桌面,将酒盞放置好,正準備放下垂簾,郡王又開口了。
“說起來,我這座下有些公子初到王都,聽聞琴師的大名,卻始終無緣得見,今日琴師恰好在此,不如也讓我的這些客人們開開眼界。他們對于王都的第一琴師一直向往的很啊。”
郡王的話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那處朱紅影綽的的垂簾,簾幕尚未完全放下,露出琴師放置古琴的桌面,琴師的手還放在琴上,暗色的長琴襯托着琴師纖白如玉的手指,令人不禁想要探尋那垂幕之後隐藏的面容是怎樣的模樣。
琴師頓了頓,語氣輕淡地說:“郡王設宴款待各位公子,我還這般遮掩容貌也确實有失禮數。王都第一琴師自是不敢當,面容皮相本就是示以他人的東西,何來開眼界之說。承蒙各位公子不嫌棄我這平凡姿容,就将這簾幕去了吧。”
郡王滿意地笑了,伸手輕撫唇須,示以小厮卷起簾幕。
利威爾也在看着小厮的動作,不過當他感受到有些世家公子屏住了呼吸全神貫注等待這一刻的時候,又覺得有些可笑。
一般而言,常常掩飾面容的人不是極為美麗就是極為醜陋,雖然他不覺得蜃字樓會有一個極為醜陋的琴師,但是對于衆人的期待,還是感到有些無趣。
或許稍後他也會被那美麗的面容所驚詫,但是也不過一瞬而已。人的容顏和那些花朵一般,不管是否開放,不管開放之後是否奪目,最後都是會枯萎的。
不僅僅是容貌,這世間的很多事情不也是這樣,絢爛一時,死亡卻是永遠。
小厮慢慢卷起垂簾,琴師的身影逐漸清晰的暴露在衆人眼中。當深色的垂簾從琴師臉前上升,露出琴師的臉的時候,利威爾聽到一些人失望的噓聲。
和他們百般期待的不同,琴師并不是那些有着驚人美貌的人。
垂簾後端坐着的是一個清瘦的少年,北地特有的異色長發和瞳眸,以及透白如雪的肌膚。單看那少年長相确實算是中上,但是對于見多了人間絕色的王都貴族們來說就實在是太過平凡。加之這少年全身上下透出的冷漠的生人勿進的氣息,更是讓這些世家貴族們提不起興趣。
看到各位公子們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郡王哈哈大笑起來,高舉酒盞朝向琴師。
“來來,琴師,我敬你一杯!”
琴師幽碧的瞳眸輕輕望向郡王,緩緩伸出雙手舉起酒杯,慢慢垂首,酒杯高舉過頭,而後擡頭将酒杯湊到唇邊一飲而盡。
“敬郡王。”色彩極淡的嘴唇輕輕地動了動,琴師的聲音沒有染上絲毫酒氣,依然像雪水般清冷。
利威爾慢慢收回了視線端起酒杯喝酒。
下一刻,他擡眼,看到直到剛才還癱靠在軟墊上的阿諾德家的金發公子此刻已經坐了起來,他一只手端着酒盞送向唇邊,一雙幽深的藍色眼睛卻牢牢地看向琴師所在的地方。
酒盞遮住了他的嘴巴,隐約能看到在陰影之中他微微勾起的那一邊唇角,帶着一絲令人膽戰心驚的笑意。
【直至夜雪微涼的簫音】
酒宴散去,利威爾站在府邸門口看着小厮們将一位位客人送上馬車,招呼他們離去。阿諾德家的公子是最後一個出來的,郡王跟在他旁邊,他身邊跟着的除了管家還有琴師。
琴師依然是那身衣服,只是沒有了白色的鬥笠,亞麻色的長發垂在背後,幾绺越過肩頭貼在胸口上,他安靜的跟在郡王的時候,蒼白而削瘦的身體如同冰雪雕刻的塑像一般,面無表情,眼神冷漠而空淡,又像是一個做工精致的玩偶。
金發的公子在侍從的攙扶下蹬上馬車,他側身看着郡王和利威爾和他們身後的琴師,優雅的微笑。
“今日當真讓我等開了眼界,琴師不但琴藝卓絕,氣質容貌比起我們這些世家子弟竟也不讓分毫,着實讓我敬佩。”
琴師淡淡地垂下眸子。“公子謬贊了。小人不過是蜃字樓的優伶,豈敢和諸位大人相提并論。”
金發公子抿唇輕笑,不接話,沖着郡王低身行禮。
“這幾日叨擾郡王了。”
郡王對他一向顯得寬容,此刻也是擺手笑着不甚在意。“世侄遠道而來,若想在我這府中多住幾日也無妨,你父親讓我照顧你,又怎麽怕你叨擾。琴師還會在我府上逗留幾日,世侄哪日如果想要聽琴,盡管來就是了。”
金發公子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帶着幾絲歡喜地笑了。“承蒙郡王厚愛,過兩日得了閑餘,世侄再請郡王喝酒。”
郡王大笑點頭,公子含笑道了聲“告辭”,踏進了馬車之中,車夫向郡王颔首行禮,舉起馬鞭驅車離開了郡王府前。
郡王心情愉悅的轉身回到府中,利威爾和琴師跟在他身後,二人意外并肩而行,卻都是目不斜視,權當旁邊無人。
郡王走到屋前,回頭對利威爾說:“利威爾,你送琴師回院子裏去吧。”
利威爾微微皺眉。“郡王,屬下……”
“快去快去。”郡王打斷他的話催促起來。“琴師身體單薄不宜受寒,你別磨蹭了。”
利威爾無奈只能低頭應下。“屬下知道了。”側頭他看着靜靜站在一旁的琴師,有些別扭的往前走了一步,擡了擡手臂。
“公子請。”
琴師沉黯的綠色眼睛看了他片刻,垂下眸徑直越過了他。“有勞統領。”
利威爾落在琴師身後兩三步的地方跟着他走向夏雵小院,冬日裏雪花紛繁,從渾濁的天空上落下,庭院裏除過被掃出來的石板小路,一片雪白,琴師步履安靜的走在黑色的道路上,白的纖塵不染的衣擺若有若無的拂動着地面,沾着些零碎的雪,微微洇濕了,很清淡的痕跡蜿蜒開來。琴師的小童們手拉着手走在前方,他們的步伐活潑,卻從不多說一句話,除過第一日他去蜃字樓的無栖小樓,那兩個孩子在沒有琴師的大門外坐在一起,嘻嘻哈哈的笑鬧着,可是和琴師站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的活潑也很安靜。
為琴師奉琴的少年是個啞巴,他後來才知道。他突然發現琴師周圍的人都很靜,那種靜默從琴師的琴弦上流出來,環繞在琴師身邊,也感染着跟在他周圍的人。利威爾不得不去承認,這個人确實和他所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而他曾經還飽含惡意的揣測過他。此刻當他再度回想起來的時候,他覺得有些難言的罪惡感壓在胸口。
雪花靜靜地飄落,悄無聲息,王都的冬天像北地的冬天一樣漫長,也像北地的冬天一樣總是下着雪,利威爾有時候會分不清這裏到底是北地的故鄉還是王都這個陌生而奢華的城市,他只是站在雪裏,看着雪花飄落,然後揮舞他手裏的刀。
這和在北地沒有什麽區別,所以他在漸漸忘卻。
關于北地的很多東西他都忘記了,唯一留在記憶裏的只有那滿天飛雪,白的看不到其他顏色的世界,被厚雪包圍的小木屋,還有打滿補丁的破毯子。
那是他的過去,而他不願意回憶起那些過去。
夏雵小院到了,琴師走進了院子。就在利威爾準備轉身回去的那一刻,琴師突然回過頭來,看着他,慢慢翕動他單薄的幾乎沒有顏色的嘴唇。
“夜深天寒,統領喝杯熱茶再走吧。”
利威爾愣了一下,他想拒絕,可是不知為什麽話到嘴邊卻成了一個“好”字。
琴師的目光沉靜而清澈,他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只是靜靜地看着利威爾,但是那一刻,利威爾卻覺得他是微微笑了一下的。
哪怕他的嘴角沒有任何弧度,他的面容精致冷漠如同一尊雕塑,他也覺得他知道,那個人是在笑的。
雪花在他們中間落下,模糊了兩人的視線,利威爾按着刀柄,老舊的流蘇刀穗纏繞在他的手上,四周寂靜無聲,蒼雪綿延視界,仿佛時間就此永恒。
【直至月明星疏的終吟】
王歷十六年一月十三。無雪,天晴。
利威爾騎着馬走在車駕最前端開路,他身後是八匹駿馬拉着的華麗馬車,後跟着兩輛四駕的馬車,二三十人的随從隊伍将這兩輛馬車牢牢地包圍保護着,一行人走在被清掃幹淨的官道上,慢悠悠地朝着中宮行去。
今日是郡王的同胞姊妹,王朝長公主的生辰,郡王攜帶家眷和祝壽禮入宮為長公主慶賀。
王朝現今君主的兄姊稀少,除過郡王和長公主,只有兩位公主和一位親王。唯二的親王身體孱弱,只能留在宮中,剩下郡王一人分封在外。三位公主雖然都也有自己的封地,但是作為女眷都最終要嫁出去,君主不想讓公主們與諸侯聯親,雖然公主們的封地不作為嫁妝并入夫家,但是其夫君有代為管理的權利。諸侯本就是君主心中之患,怎麽可能允許他們的勢力一再擴大。因此三位公主都嫁在了王都,長公主嫁給了當朝的大将軍,另外兩位公主也分別嫁予了了兩名要位文臣。因此,只有郡王一個人常年留在外地的封地之中。君主憐惜兄弟,準他每年酷夏寒冬時節回到王都小住。君主開闊疆土需要郡王這樣的将才,但他也害怕随着邊疆的距離越來越遠,他的這位善戰的兄弟會生出異心,因此也不太願意郡王總是留在封地。君主雖然有無數手下可手眼通天,是這世上最尊貴的人。但是他并不是唯一尊貴的人,他的這些兄弟姐妹們,每一個人手中能夠掌握的勢力也不可令人小觑。
知曉今日郡王和家眷會留住宮中,利威爾将人護送到宮門之後就帶隊離開。雖然他是郡王三支近衛的統領之一,但是也不過是最小的統領,并無資格入宮。利威爾自己也不喜歡那樣的環境,吩咐屬下可以各自散去作樂休息了,自己一個人馭馬在街道上慢悠悠地散起步來。
冬日的夜晚深而長,直通中宮的官道禁令嚴厲,所以一到入夜這裏就幾乎看不到什麽人煙。而距離中宮稍遠些的紅巷周圍此刻肯定還是燈火通明人群熙攘。和周圍的這些地方不同,紅巷更以夜晚的生意為主。畢竟那裏是王都的銷金窟,各種賭坊娼館都只有晚上才熱鬧。白天反而看起來有些冷清。
利威爾覺得百無聊賴,卻又不想去紅巷,他對那些欲望雜事并無太大興趣,就像北地常年的風雪一樣冷漠,此刻雖然覺得無事可做心中空虛,但是抱着美人聽她們的溫聲軟語只會讓他覺得更空虛。
路邊小的酒館已經關門打烊,大的酒樓門外燈籠依然明亮。雖然這個時候貴公子們大都去了紅巷尋歡,但也有人願意找個安靜的地方靜靜地喝酒。
在這樣繁華的顯得有些空洞的王都裏,寂寞的人總是多的。
利威爾将馬交給酒樓的小二安置,孤身踏入。大廳裏并沒有什麽人,這個時候還能在這樣的地方消費的必然都是有些身份身家的人,那些人往往只會呆在二樓的雅間裏。
利威爾不是什麽有身份的人,所以他就在一樓大廳裏找了個靠窗的地方,叫了一壺酒,靜靜地坐了下去。
酒是王都的酒,雪是王都的雪,這個地方沒有北地的痕跡,就連北地的人也沒有。
利威爾想起那一日他站在廊下,阿諾德的貴族公子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說出的話卻像刀子一樣割着他的心。
“我在統領的身上,看不到北地人的影子。”
他是北地人,他是。
利威爾捏緊了酒杯,直至這個時候他依然能控制自己的力道,不讓手指捏碎它,這證明他還沒有被激怒。北地的狼一旦被激怒,就沒有理智可言,但他現在還有,證明他并沒有為那句話感到憤怒。
這說明什麽呢。說明他确實如那公子所說已經不是一個北地人了嗎?他是忘記了很多事情,關于北地的,關于過去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北地是否還有親人,他印象中自己就是孤身一人,孤身一人站在王都人潮洶湧的大街上,周圍的人都是陌生的,他們推搡着他的肩膀,人流像不可抵擋的浪潮一般将浮萍一樣的他随意的帶走,他不知道他要去哪,他也不知道他能做什麽,王都就像是一個可怕的巨獸,從他看到它的那一刻起,他就恐懼了,臣服了。
利威爾狠狠地灌了一口酒。
“哎呀,這不是統領麽。”這時候一個人從門外面的馬車上走下來,步履悠然的踏入大堂,他看到了坐在角落的利威爾,笑着走了過來,錦衣上金銀線繡織的紋路在燈火下光芒流轉,金發下的藍色眼瞳深沉如黑夜的天空,他的唇角溫文爾雅地揚起,笑容親切又不令人覺得疏離,聲音溫和動聽。
利威爾站了起來。“公子。”
“統領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喝悶酒。”金發的公子看了眼他桌上的酒盅和酒壺,含笑輕聲問道。
“只是閑來無事。”利威爾淡淡地說,“冬日天寒,喝酒暖身。”
金發公子微微眯起纖長的顯出幾分柔美的眼睛,藍色的眼瞳中的光芒溫柔的揉作一團,在燈火中淺淺地發亮。“如此這般,我也就在這裏陪着統領喝一杯好了。”
利威爾立刻推拒,“公子身份尊貴,還是到雅閣中的好。”
金發公子卻已經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夜幕深沉,這酒館裏的客人就你我二人,有何顧慮?”他笑了一聲,眼角微微挑起,“還是說,統領不願與我一同喝酒?”
“不敢。”利威爾立刻坐了下來。雙腿微微打開,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腰背直挺,低着頭。
金發公子忍不住笑了。“統領就這樣與我喝酒嗎?罷了,看來我在這裏只會讓統領不痛快,就不打擾統領了。”
利威爾又迅速的站了起來。“屬下不敢。只是公子與屬下身份實屬雲泥之別,如此平起平坐實在是有失禮數。”
公子看了他一眼,慢慢說道:“統領,我可說過,你真的不像是北地人?”
利威爾抿住嘴唇,沒有做聲。
公子的眼神微微側開,臉上依然是溫和的笑,只是此刻卻帶了點冷淡的意味。“亦或許是我想的太多天真,以為這世上沒有馴服不了的狼,卻忘了狗都是從狼馴化過來的。”
雖然這話直接将他比成了狗,但是利威爾并不惱怒。他垂下眼睛,平靜地回答:“公子為天上雲,不論飄往何處都無需在意他人所想,随心所欲;而我等只是這地上的爛泥,不變作他人喜歡的模樣,就只能被踩在腳底下了。”
公子的視線慢慢掃過他,在他臉上停留了許久,慢慢地笑了。
“你說的沒錯。北地現在也不過是這王朝君主腳下的一塊爛泥而已。”
利威爾心中一震,擡起頭去,金發公子卻已經轉身離開了酒館。他的背影修長挺拔,披着紋繡星月飛雪的黑色大氅,在蒼白和黑暗兩種顏色的夜幕下的王都裏,就像一頭孤獨而冷傲的狼。
利威爾不知怎麽又想到了那天他所看到的琴師的背影。
他們的背影都是如此□□不屈,像承載着狂風暴雪卻依然不肯彎折的竹,好像是即便被折斷了,那竹刺也要狠狠地紮一下人才甘心一樣。
那兩個人一黑一白的背影漸漸重合,只有他一個人孤立在風雪中。
緊緊地握住了刀,最終卻蜷縮了下去。
【直至最終忘卻的回響】
琴師在郡王參加宮中家宴的前一天回到了蜃字樓。府邸之中突然安靜了下來,利威爾覺得很不習慣。
郡王是個愛熱鬧的人,雖然他不是,但是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這樣的環境,突然變回冷清,讓利威爾覺得有些恍惚。
這兩日他休沐,無事可做,竟然來到了蜃字樓。
“啊呀,這不是郡王府的統領大人嗎。”蜃字樓管理清娼的媽媽見過他很多次了,看到他進門,立刻笑眯眯地迎了上來。“統領這次是一個人啊,自己來玩嗎?”
“啊,算是吧。”利威爾心不在焉地說。
“呵呵,這兩日,蜃字樓剛剛新來了幾個幹淨漂亮的小女孩,既然是統領自己來玩,媽媽我也就不藏着了,統領盡管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媽媽一邊将利威爾拉近門一邊靠在他身側笑着說。
“唔……”利威爾有些窘迫,他很少來這些地方,來了也只是為了郡王的玩樂,自己來玩倒是第一次,對于媽媽的熱情有些招架不住。“不……不用了……叫幾個會彈琴唱歌的就行了。”
媽媽看着他暧昧的笑笑,卻沒多說什麽,将人安置好了點點頭下去吩咐了。
利威爾坐在房間裏,有些不自在的看着那些柔軟的坐榻,色彩氤氲的垂紗,空氣裏浮動着脂粉的香味和熱酒的氣味,令他有些不太習慣,不由得想到了郡王府裏冬雪的味道。
那味道,讓他安心。
媽媽領着幾個姑娘走進了房間,抱着琴的,抱着琵琶的,拿着蕭的,身姿輕靈妖嬈,眉眼間帶着妩媚。
姑娘們一一落座,撫琴的少女含笑問道:“大人想聽什麽曲子?”
利威爾歪着頭想了想。“會北地的曲子麽。”
幾個女孩們相視一眼,掩唇矜持又豔麗地笑着。“瞧大人說的。大人想聽北地的什麽曲子?”
利威爾垂下了頭,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讓女孩們都覺得他是不是想得太入迷睡着了。
然後他突然擡起頭,眼睛盯着拿蕭的那個女孩說道:“《祭雪歌》。”
那女孩被他的視線吓了一下,回過神來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見他沒有其他反應,垂下頭輕輕地笑了一下,舉起長蕭發出了一個短促的清音。
利威爾其實不記得這首曲子。
他忘記了太多東西,關于北地的,幾乎是全部。他不知道北地有什麽音樂,但是和阿諾德家的公子見過面之後他就對北地的一切開始心心念念起來。他看了關于北地的書,去問了郡王府同為北地人的仆從,還去王都北地人的酒館裏喝酒。他想找到一絲關于北地的熟悉感,可是總是很難。北地像一個虛無缈缥的國度一樣存在于他空洞的心中,他知道他來自北地,他知道那是一個終年寒冷下着大雪的地方,他總是會回憶起一片大學中的小木屋,天很黑,但是在白雪的映襯下一切又都顯得很明亮,他看着樹上的雪不堪重負的落在地上,木屋的小窗裏搖曳着暖暖的火光。
那就是他和北地的一切。
上一次郡王在蜃字樓宴請阿諾德家的公子,請琴師彈奏北地的《髎歌》。琴師沒有彈,他也沒有在其他地方找到關于《髎歌》的記載。他甚至懷疑那只是阿諾德公子的一個玩笑。
今日他來蜃字樓,其實是想去問問琴師關于北地,關于《髎歌》的事,可是直到進了門他才想起來,琴師是王都的第一琴師,不是他想見就能見的。所以他只能坐在這裏,聽蜃字樓可愛的小女孩們問他“大人想聽什麽曲子?”他茫然的回憶着自己在書中看到的東西,卻想不起一首有關北地的曲子。可是就在那個時候,一縷簫音突然滑過他的耳畔,那聲音像是從他的腦海深處那些被他遺忘的記憶中翻出來的一樣,遙遠又模糊,也僅僅只有那麽一瞬。
可就在那一瞬間,他脫口而出了那縷簫音的名字。
《祭雪歌》。
那是一首古老的北地簫曲,是樂師們為了紀念那些死在北地冰天雪地裏的武士們而做的一首……
悼曲。
只是後來這樂曲被不停的修改,最後變成了北地人民在年末的天祭上,獻給神明和逝去英靈的一首贊美和祝福的曲子。雖然性質已經變得不再悲郁,但是這首曲子的曲調依然凄清幽婉,實在不是來紅巷尋歡的人會聽的曲。
聽到這首曲子的那一刻,利威爾有些恍惚的想:原來這就是北地的聲音啊。
仿佛是風雪的呼嘯擰成的樂曲,蕭管中崩落的雪花化為音符飄散開來,令人感到一陣冰涼的冷。
其餘的少女們也彈動自己的樂器,古老的樂曲在這些溫柔而缱绻的樂器的演奏下也透出了一絲纏綿的味道,那股溫度陡然散去了,利威爾有些失落的睜開了眼睛。
“你們知道琴師是否會吹簫?”他突然問。
一個女孩彈琵琶的女孩停了下來,她的樂器不适合這首曲子,所以她停了下來。看着利威爾,女孩有些茫然地問:“大人是問哪位琴師?”
利威爾頓了一下,他并不知道那琴師的名字。“就是無栖小樓上的那位。”
“啊,是那位啊。”女孩應了一聲,卻也沒有照着利威爾所想道出琴師的名字。
“琴師不會吹簫。”女孩笑着說。“琴師身患痼疾,無法吹奏這些管樂。”
“琴師身患痼疾?”利威爾有些驚奇。這事情好像連郡王也不知道。
“是的。”女孩小聲地說。“妾身告訴了大人,還請大人千萬保密。琴師來到帝都的時候,就已經患上了重病,那時幾乎無法說話,好不容易養好了嗓子,但是卻依然不甚康健。幸好琴師琴藝卓絕,也并未有人讓琴師做彈琴之外的表演,所以這事除了蜃字樓的一些人,幾乎無人知曉。”
利威爾怔愣着,他覺得他好像突然觸及到了一個很大的秘密,那個秘密與一個他觸及不到的人切身相關,在他觸及到的那一刻,他好像突然走到了那個人的面前。
就像那一晚小厮在衆人面前緩緩拉開遮蔽他臉容的垂簾一般,他們之間再無一絲遮掩。
他突然很想見那琴師。
【直至月夜凄迷的離回】
王歷十六年一月二十七。雪還在下。
利威爾策馬護送着一個拉着箱子的馬車走向蜃字樓。
今日據說是琴師的生辰,郡王特地挑選了禮物送給琴師。
年關将近,雪依然很大,整座王都似乎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了,一片寂靜,如同荒蕪。
官道總有人清理,所以行路并不艱難。只是路面有些結冰,濕滑難走,馬匹的蹄上包裹着棉布,車輪上繞着鐵鏈,冰雪在他們身後拉開破碎的痕跡,利威爾聽着那冰層淺淺裂開的聲音,閉着眼睛任憑馬匹徑直向前走,仿佛陷入了很深的思緒之中。
這幾日,“髑髅”刺客的行跡似乎隐蔽了很多,很久都沒有聽到又有哪位高官被刺殺的消息了。但是利威爾并不覺得這是件好事。他總覺得“髑髅”是在做準備,他們要做完全周詳的準備,他們要成功的殺死這個王朝最尊貴的人的其中之一。
或許是君主,也或許是他們的郡王。
利威爾不能放松。
他在王都打拼了這麽多年才走到現如今這個位置上,他不能因為“髑髅”的一次刺殺就失去剩下的全部機會。
他不能輸,否則王都就會将他抛棄。
他抛棄了北地,在王都之中掙紮,如果連王都都抛棄了他,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夠接納他。
他太孤獨了,他害怕這種孤獨。
馬匹車駕留在了蜃字樓,利威爾和幾個搬箱子的小厮踏上了去無栖小樓的船。
在船上他無意間擡頭,突然發現在無栖小樓的閣樓上有一扇敞開的大窗,那裏隐約坐着一個白衣的人影,他的面前擺着長桌,桌上好像放着琴。
那個人會是琴師嗎?他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