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利艾】群山與薄霭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上政治課而寫
非專業,勿考據
畫家利艾
風的味道很重,剛下過雨,土壤在蓬松的呼吸,樹葉卷起了一滴露水,“噗通”一聲砸下去。
天是灰藍色的。
我用十五分鐘畫了一張風景速寫,鉛筆芯斷了,我沒有帶小刀。
長椅還是濕的,浸透了我墊在身下的外套,這個季節并不冷,貼着皮膚只是有些涼。
從樹梢上落下來的水珠掉在了畫板上,在我的畫紙上拉開長長的一條。
曾有一個人說我的素描畫得很真,油畫現實感很強,水墨畫和水彩畫卻一塌糊塗。
他是這麽說的:
“艾倫,你缺乏想象力。你知道什麽是想象力嗎?如果你不知道的話,那麽你永遠就只能做一個寫實派的畫家,而不是一個成功的畫家。”
想象力。
譬如隔壁幼兒園的小孩們說的那樣,太陽像個蛋黃,雲朵像棉花糖,楊桃看起來像個星星,一個梯形和一個三角形可以組成一個帆船?
那麽或許他是對的,我沒有想象力。
這對我來說真是一件遺憾的事,啊?
一周以後會有一個畫家在這裏辦畫展。畫家協會的人特地送了門票給我,還附贈一份宣傳折頁。
我還沒看那個,不過宣傳标題我已經記得滾瓜爛熟了。
——夢境般的作畫者,用旋律來塗抹色彩的畫家。
是個和我截然相反的畫家。
這讓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在大學的時候。
那個時候我選修了色彩美學這門課,教授是曾經名噪一時的街頭畫家,最擅長的就是運用各種彩色噴漆來糟蹋別人家的外牆。
那個時候他在課上也提出過“如旋律般的上色”,他認為色彩、繪畫都是一件自由的事,“FERRDOM!”——他幾乎每堂課上都要這麽魔性的舉臂高呼一次。
然後課堂練習時間我幾乎每次都要被他劈頭蓋臉的罵一頓。
“艾倫同學,你知道什麽是流暢自然嗎?你不覺得你的線條太生硬了嗎?你覺得這種上色真的有美感嗎?!”
我不知道,于是第二年我果斷的放棄了這門選修課。
然後某次校內的比賽我得了個名次,作品被挂在藝術學院的走廊上,偶爾有幾次碰到那位教授,看到我的作品都一直在搖頭嘆氣。
那個比賽我得了三等獎,和二等獎差九分,原因在于作為評委之一的那位教授給我打了一分。——零分不允許,最低一分。
“看你的作品就像看照片一樣,那我還不如去看照片。”教授如此道。
這對我來說是件屈辱的事情,但是更令我屈辱的事是我無法反駁他。
寫實有什麽不好的,這也是一種風格不是嗎,啊?
畫家有點出乎我意料,因為我們是一所大學的,他還算是我名義上的學長。
不過我在校的時候他已經畢業了,以及他不是藝術系的,他是理工系的。
畫圖紙的男人竟然搖身一變成為了浪漫主義的畫家,這個世界上還真是無奇不有。
畫展當天,我看到了那個被評論家稱為“夢幻的色彩演繹者”的男人,我的學長,利威爾。
一個看起來冷漠又古板的男人。
他身上沒有一點身為藝術家的特征,穿着西服打着領帶拿着個包,明明就是上班族的打扮。頭發梳的一絲不茍,一點胡茬都沒有,手指幹淨修長,眼神帶了點桀骜不馴的睥睨,像個坐在公司指點江山的老板。
他站在一幅畫旁邊,畫是極美的畫,人也是俊朗的人,但是極端般的兩種氛圍讓人只覺得有點難以招架。
我忍不住想知道這個男人在作畫的時候是什麽樣子了。
不過因為我缺乏想象力,所以我想不出來。
作為一個走實際路線的人,我想不出來索性放棄思考,直接走上去問他。
“你好,利威爾先生。”
“你好。”利威爾沖我微微點了點頭,禮貌又冷淡。
“我想問你個問題。”
“請講。”
“你畫畫的時候,也是這麽的嚴肅和端正嗎?”
他似乎有些疑惑。但是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恍然般的微微睜大了眼睛,然後點了下頭。随機他的表情恢複冷淡,保持着他的矜持和優雅地對我說道:“我畫的內容和我平日的為人習慣并沒有什麽沖突。”
“可你看起來不像是一個浪漫的人。”
“浪漫是一種心态。”利威爾淡定地轉過頭指了指他的畫。“作畫是我表現心靈的一種方法。在我看來,心靈和肉體是兩種獨立的存在,他們并不互相幹涉。”
“這聽起來有點像精神分裂。恕我冒昧。”
“你這麽說也沒什麽問題。”利威爾的眼睛從我的臉上落到我的手上,然後又回到原位。“你看起來也像是一個畫家。”
“哦,是的。”我把重心換到另一只腳上調整了一下站姿,然後伸出手。“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叫艾倫,艾倫·耶格爾,是一個寫實派畫家。”
“利威爾·阿克曼。”他的手與我簡單的握了一下就收了回去。“我聽說過你,耶格爾先生。”
我忍不住挑了下眉頭。
“畫畫就像拍照一樣的畫家。”利威爾淡然的語氣之中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我前一段時間回到母校參與課程報告的時候還看到了你在藝術大樓走廊裏的作品。”
“哦……是麽。”
“很不錯的作品。”他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空中劃出一個柔軟圓滑的弧度,輕而快的帶開一片陰影在瞳孔上掠過。
那個動作意外的美麗的驚心動魄。
“謝謝誇獎。”
“其實做畫家有點委屈你的才華。”利威爾突然說。“或許你做個雕刻家應該很厲害。”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卻突然極快的彎了下嘴角笑了一下。
“當然,偶爾還是有些雕塑需要點浪漫主義的。”
不好意思,我突然讨厭起這位學長來了。
這兩天我心情不太好,決定暫時放棄作畫出去散散心。
結果到了鄰省的時候,又剛好碰上利威爾的巡回畫展到那邊。
因為都在一個藝術館,所以我又和那位嘴巴有點毒的學長碰上了。
這次還是一樣,看到了像是過來上班一樣的阿克曼先生。
“又見面了,耶格爾先生。”
“真巧,阿克曼先生。”
“畫展就要結束了,是否介意和我一起去喝杯咖啡?”沒想到他突然開口邀請。“順便聊聊繪畫什麽的。”
雖然和他喝咖啡有點拘束,但是他補充的那句話真是對我胃口。
所以我沒有考慮的就答應了。
“好啊,我很榮幸。”
我們去藝術館對面的咖啡廳點了咖啡,坐在靠窗的雅座裏相顧無言。
“對了……看到阿克曼先生的畫,讓我想起了我大學時代某個選修課的教授……”
“是風格相似嗎?”
“并不是這樣。”我捧着咖啡杯暖着手心,側頭去看玻璃窗外面的花圃。“你們的理論很相似。”
“這沒什麽奇怪的。”利威爾淡然地啜了一口咖啡。“如果是同樣的流派,那麽理論多少都有相似之處。”
“不過為人卻天差地別……”我低聲嘟哝了一句。那位教授的形象一看就是一個藝術家,不過眼前這位……
“看人只看表面,太膚淺了。”他毫不客氣地指責。
我果然開始後悔和他一起喝咖啡了。
“那可真是對不起啊……我就是這麽一個表面的沒有內涵的人。”我沒好氣地說。
“所以你的畫永遠沒有風格。”沒想到他竟然接着我的話繼續吐槽起來了。“看起來就跟把景物印在紙上一樣。說實話,把你的畫比作照片都有些贊揚了,好的照片也可是充滿感情的,你的畫可真是一點感情都沒有。”
我覺得他都應該謝謝我的教養了,否則我一定會把咖啡潑到他的臉上去。
“很遺憾我就是這麽一個失敗的畫家。”我放下咖啡杯拿起包準備離開這個令人不爽的地方。“和你們相比我确實差得遠了,但沒辦法我就是這樣。今天謝謝款待了,告辭。”
“我聽他們說你的家庭和童年都過的挺幸福的。”他倒是壓根不理我,放下咖啡杯手肘撐着桌子托着下巴慢悠悠地說道。“能說說你是怎麽在這麽一個環境裏把自己變得這麽死氣沉沉的嗎?”
我踏出去的腳又忍不住停了下來。
“正如你說的,我的童年和我的家庭都很圓滿幸福,我的生活也一向順風順水,并沒有發生過什麽改變我的大事件。”
“那麽為什麽你的畫如此無趣?”他還真是毫不委婉。“看着就讓人高興不起來的畫我還是第一次見。”
“我只是沒有您這樣的想象力和浪漫之心而已!”我忍不住扭回頭瞪他。“既然不喜歡您大可以不要看,反正我也沒開什麽畫展辦什麽巡演來污染您的眼睛!”
他好像自動過濾了我的所有話語,依然淡定的看着我。“我說,過兩天我們要去爬山寫生,你要去嗎?”
這是什麽神轉折?
我還在茫然發呆,他卻好像決定好了一樣的點點頭站了起來。“那就這麽定了吧。後天藝術館門口見。”
說完他比我更幹脆地留下一張鈔票放在桌上然後提着包揚長而去。
這種憋悶感簡直要讓我吐出一口血來。
什麽人啊這是?!
之後的兩天我一直在告訴自己絕對不要去,但是真的到那天了我還是一大早就站在了藝術館門口的臺階上。自主自覺以及內心的興致高昂之情令我自己都不忍直視。
利威爾和他的同伴們過來的時候我可以準确的捕捉到他眼中那抹閃光。
看來他也認準了我一定會在一通否定之後依然乖乖跟過來的。
同行的還有兩個人,一個紮着馬尾戴眼鏡的小姐,背着一個大包,脖子上挂着相機,是個攝影師,叫韓吉。
還有一個看起來像外國人的金發男人,氣質很優雅,自我介紹是利威爾的經紀人,名叫埃爾文。
利威爾總算換了一身休閑裝,但是依然看起來嚴肅端正的不行,好像我們不是要去爬山游玩,而是要去比賽一樣。
一行人裏好像只有我和韓吉小姐看起來比較符合自身的定位。
“這兩天天氣很好,最适合爬山寫生和拍照了!”韓吉小姐吹了聲口哨歡呼道。“埃爾文,準備便當了嗎,這個天氣一定要在外野餐才對!”
“放心吧,不會忘記的。”埃爾文嘆了口氣拍了拍自己手上的包,然後沖我很友好地笑了一下。“你有準備便當嗎?沒有的話我這裏剛好多準備了一份。”
“哦……謝謝。”我有些尴尬。“我不是很經常……出去玩,所以,不太懂這些……”
“所以你到現在都沒什麽進步。”走在最前方的利威爾突然回頭說了一句。
我不由得有些絕望地想,這個男人到底是太自來熟了還是見我太不順眼了呢……
上山的中途,韓吉小姐跑到了我旁邊。他們看起來都很習慣這種事,但是對我來說還是很勉強,總是落在最後。不過幸好利威爾沒有對這件事再說什麽,否則我或許真的會甩手回家去。
他說話實在是太不給人面子了,雖然我不是什麽好面子的人,但是也不想被他罵上一路。
“艾倫的體力不行哦~”韓吉小姐揶揄道。“看來平時不怎麽出門吧?”
“不……出門還是有的,不過沒有專門這樣的出來玩過……”
“怪不得很少在你的作品裏看到大風景呢。”韓吉小姐恍然大悟。“總是一些城市或者是人之類的。”
“韓吉小姐……也看了我的畫嗎?”
“啊,利威爾回來和我們說起你,就讓埃爾文找了你的作品出來看。”韓吉小姐笑的沒心沒肺的。“畫的真好啊……和真的簡直一模一樣,比我的照片看起來還真咧。”
她是在誇獎我。我按了按胸口,平息心中那種郁悶的怒火。
和利威爾說過幾句話——或者說是被他說了幾句話之後,我聽別人對我的誇贊都覺得像是諷刺。
“啊……謝謝。”
“所以我很期待你今天的作品哦。”她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山上的風景很棒的。”
“我會努力的。”我笑了笑。
并不是什麽很高的山,中午趕在天完全熱起來的時候就爬到了山頂,不過正午的光線太強烈,不适合拍照也不适合寫生,大家決定先吃過午飯休息片刻再說。
埃爾文在一棵樹下忙着鋪餐布和擺放食盒,我把畫板放到一棵樹的樹杈上,上前幫忙。
“這裏的風景還不錯吧。”
“恩,很漂亮。”我真心誇贊道。
“每次到這裏來我和利威爾都會過來爬山。”埃爾文微笑道。“他說這個地方總是能給他無數的靈感。”
靈感。我有些茫然的扭頭去看正在山頂上走來走去的利威爾,他的表情依然沒什麽變化的冷淡,但是眉目之間或許是因為光線的問題而顯得柔和了許多,眼神很朦胧。
埃爾文也和我一起看着他。他感慨地出聲:“利威爾以前也是個挺古板的人,他是理工科出身,畫工程圖之類的不在話下,但是畫畫這種事情我們誰都不相信他能行。不過真令人驚訝,他現在竟然已經是着名的畫家了呢。”
“他有什麽特別的際遇嗎?”我忍不住問。按照埃爾文所說,利威爾原來也是個沒有什麽藝術美感的人,怎麽會突然就變得這麽……浪漫?
“那有什麽際遇。”埃爾文笑了起來,“如果真要說起來,就是又一次我們爬山的時候剛好趕上雷雨,那家夥看過天上的閃電之後突然就改變原來的想法了。你知道我有多驚訝嗎,一個理工男竟然對我說了一句‘閃電真漂亮’……他以前可是只會說‘閃電是雲與雲之間、雲與地之間或者雲體內各部位之間的強烈放電現象’的死板男人啊!”
我有點茫然的仰起頭看了眼今天的天空。天氣太好了,一點都不像是會有雷雨的樣子。
至于讓我和埃爾文都很迷惑的為什麽一個理工科的學術型男人會突然變得浪漫起來的問題,大概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了吧。
便當都是現成的,拿出來就可以吃了。保溫飯盒還沒有喪失溫度,現在吃起來正好。
我正在咀嚼一個飯團,喝着果汁的利威爾突然擡起頭看着我說:“一會兒就畫對面的山吧。”
我愣了一下,擡頭看向對面。從我們所在的這個山頂往對面看去是一片連綿的山谷,因為天氣很好,光線明亮,那邊的風景也顯得格外清晰自然,沒有絲毫的遮擋,彼此之間的距離似乎也被拉近了,伸手就可以觸及一般。
這種景色我以前很少遇見,心中歡喜,便點了點頭。“好的。”
之後繼續吃午餐,韓吉小姐是個喜歡熱鬧本身也很熱鬧的人,幸虧有她在我們這三個男人才不至于冷場。
午餐之後埃爾文負責收拾東西,我從樹枝上取下自己的畫板,開始找一個視野好的地方準備畫畫,韓吉小姐早就支好了三腳架,不過她更喜歡舉着相機到處跑,很快就不見人影了。利威爾還站在石頭上看風景,完全沒有要畫畫的意思。
我收回視線從包裏取出筆刷和顏料,找了塊比較平坦的石頭當凳子,看着對面的山谷開始動筆。
雖然是第一次畫這種風景,但是和以前的繪畫過程也沒什麽不同,反而因為用色比較少更加簡單,很快就能完成。
等我把筆刷泡進水杯裏的時候,一擡頭就感覺到身後站了個人。
“啧啧。”利威爾看着我的畫毫不掩飾臉上的表情,一副惋惜樣子的搖了搖頭。
我按耐住心中的不悅問道:“請問有什麽問題嗎?”
“沒什麽,畫的不錯。”利威爾笑了一聲。不過在我看來他的笑聲裏還是嘲諷的味道重一些。
我突然覺得有些頹廢。
“我知道你又要說我畫的和照片一樣了,但是這就是我的畫,我也只能畫出這樣的畫來,我不懂你們的浪漫主義你們的靈感你們的‘自由’,但也請你不要妨礙我好嗎?”
“別誤會。”他雙手抱胸認真地看了我一眼說道,“我對你的‘風格’你的寫實主義一點幹涉的興趣也沒有。我只是很好奇而已。”
“好奇什麽。”
“你在畫畫的時候,腦子裏就沒有點其他的東西?”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難道就只有眼前的景象?”
“我需要有什麽其他的想法嗎?”我深吸了一口氣慢吞吞地問。“既然要畫山,我當然就只會想到山了。”
他似乎是被我說的有點啞然,扭頭看了看一旁邊的埃爾文,眨了眨眼睛,然後有些感慨的笑了。
“我以前還真沒辦法想象沒有想象力的人的腦子是怎麽回事……不過現在我大概理解了……你就是那種看到什麽就是什麽的人吧?”
我悶悶的扭過頭去看山。“這種人又怎麽了。”
“沒什麽。”他又笑了一聲,不過因為裏面沒什麽惡意所以我沒回頭瞪他。
“那,如果我說我想讓你在山上畫個亭子,你會畫嗎?”他伸手拉拉我的肩膀。
我回頭看他。“什麽亭子?八角亭還是六角亭?”
利威爾眯了下眼睛。“随便,你給我畫個亭子就行。”
我瞬間覺得壓力很大。
對面的山上并沒有亭子,然後此刻這個人要求我畫一個連他也不知道長什麽樣子的亭子出來,我覺得我要瘋了。
“我畫不出來——”我捏緊了畫板。
利威爾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為什麽畫不出來?你畫過亭子的吧?”
“可是這裏沒有亭子——”“你既然畫過為什麽不能把以前的亭子畫到這裏來?”他打斷了我。
我放下畫板站了起來。“抱歉——”“那些東西并不會破壞什麽。”他一如既往的根本不聽我的話自顧自的把他的聲音灌進我的腦子裏。“那只是畫而已,并不是說你的畫改變了你筆下的那些東西就會改變。”利威爾認真地說。
我握着拳頭低頭不語。
他索性拿起了我的畫板從水杯裏抽出了畫刷,沾了沾顏料在畫布上抹了兩下。
“現在,畫個亭子給我。”他把畫板舉到我眼前。
我看到他用稀釋的白色顏料在我的山谷上塗出一片朦胧的霧霭,青山掩雲,一切痕跡都變得模糊起來。
我苦惱的看着畫板。直到利威爾把筆刷強硬的塞進我的手裏。
“如果你不畫的話,我們今天就不用下山了。”他說完幹脆的走掉了,留下我一個人拿着畫刷對着畫板發愣。
我從來沒有畫過這樣的風景……而現在利威爾讓我在這樣的畫上加上一個現在的場景裏完全沒有的東西,且不說我不知道該怎麽畫,我甚至把握不好它們之間的比例關系。
最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完成它的,我拼命回想腦子裏曾經見過的場景,然後在那個被利威爾做了改動的山谷外面畫了個框,然後把剩下的空白處填補上了我曾經在公園裏見過的亭子內部的樣子。
看着完成品我有一種撕紙的沖動。畫的不知所雲,而且還非常沒有道理——誰會在亭子裏挂一幅畫!
我把畫板扔在草地上,一眼都不想看。
利威爾走過來撿起畫板看了眼,挑眉。“畫的挺好的。”
“請不要再嘲笑我了。”我躺在石頭上沒好氣地說。
“雖然不太科學……但是挺有意思。”利威爾突然笑了起來,拉着埃爾文和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的韓吉一起開始“欣賞”。“我從來沒想到他竟然會這麽畫……”
“唉……”韓吉也感嘆了一聲。“是咧,如果是你的話你只會在山上畫個亭子吧?”
“因為一般人都只會想到那個啊。”利威爾說,“因為誰會在亭子裏挂一幅畫啊。”
“挺标新立異的嘛小子!”韓吉沖上來重重的拍了我一下。
“咳咳!——”我立刻坐起來躲開她的手。“我只是……不知道山上的亭子是什麽樣子而已……我又沒見過。”我低聲嘟嚷。
“沒想象力真可怕。”利威爾繼續打擊我。
“但我不是畫了嗎!”我惱怒地瞪他。“你讓我畫一個亭子,我畫了吧!”
“啊,這倒是。”他晃了晃畫板。“證明你還不是無藥可救。”
我又說不出話來了。
沉默了一會兒,我忍不住說道:“說今天是來寫生的,那你的畫呢……”
他斜眼看了我一眼。
我壓抑着別過臉的沖動繼續瞪他。
他揚了揚眉頭,把我的畫換到新畫紙後面,然後拿起了放在一旁的畫刷。
我立刻跳下石頭湊到他的旁邊。他的作品看了不少,可是看他作畫可是第一次。
他面對畫紙的表情依然嚴肅的一塌糊塗,目光偶爾在對面的山谷和畫紙上交替。
但是等他開始動筆的時候,他卻再也不擡頭去看實景,完全把圖案交給了自己的手和筆刷,除過蘸取顏料的動作,眼睛始終看着畫板。
非常認真,但動作并不是他給人的那種嚴謹的感覺,他的手臂動作很大,顏料液體有的都飛濺出去了,但是完全影響不了他。
我想起了那個教授在課上給我們做繪畫示範的樣子。他用一塊很大的畫布,不拿筆刷,直接把顏料杯裏的顏料潑在了畫布上,動作豪放的吓人,五顏六色的液體顏料一層層的在畫布上綻放,重疊,暈染,就像他說的那樣,非常自由。當時在看他的作畫過程的時候,我總覺得心中有一種複雜的感情讓我坐立不安,現在想來那估計就是一種類似于“羨慕”的感情吧。
我是做不到他那樣的自由的,我所要畫的風景總在束縛着我的筆。
怪不得利威爾之前要往我的畫上加上那麽一團霧霭,不遮住它們的話我真的是沒辦法在對其進行改變。
利威爾的畫很快完成,乍一看幾乎看不出來他的畫和我們眼前的風景有什麽關系。
但是細細看去,他所用的那些色彩一層一層,連綿漸變,看似沒有規律,卻讓人莫名的覺得非常美麗。
韓吉率先拍了拍手。“真棒啊……利威爾,你這家夥的內心真是充滿了風情啊。”
“你的誇獎怎麽聽着那麽欠揍。”利威爾瞪了他一眼。
埃爾文彎彎嘴角。“很漂亮的作品。”
利威爾揚了揚下巴,對他的誇獎毫不客氣地接受了。
然後他們都看向了我。
我茫然的回看。
“點評啊。”韓吉伸手拍了下我的腦門。
“點評……”我捂着額頭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看畫,又看看利威爾。
“你指望一個寫實派的點評我什麽?”利威爾很快就理解了我,他嘲笑的看了眼韓吉,然後放下畫板。“讓他點評……他估計連我畫的是什麽都不知道吧。”
雖然我确實……沒大看出來。但是這麽直白的說我沒有欣賞力也太差勁了吧?
抱起畫板我盯着顏料還沒幹的畫紙開始捉摸。
綠色……是山的顏色吧?藍色……天空?金色……太陽嗎?那白色是什麽……雲?今天沒有雲啊……那是什麽東西……怎麽還有紅色……黑色又是怎麽回事?!怎麽還有棕色?!……這這這……這亂七八糟的調色盤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我把畫板塞進懷裏,有些絕望地望天。
利威爾坐在一旁的石頭上毫不掩飾表情的看着我。
“我是缺乏想象力啦!”我沖他吼了一句。一看他的眼神我就知道他什麽意思了。
“可是我有什麽辦法!反正我就是欣賞不了你們印象派抽象派的作品!”
“在你看來那些風景沒有意義嗎?”他沒理我,托着下巴又問了一句。
“……啊?”我被他打斷,有些反應不過來他的意思。
“我是說,你在畫畫的時候,沒有覺得那些景物有其他的意義嗎?”他重複了一遍。
“有什麽意義?”我不解。“它們能有什麽意義?”
利威爾的表情有些微妙。
“你到底是為了什麽而選擇學藝術啊你這個一沒有想象力二沒有浪漫色彩的家夥……”
“那你到底是怎麽把自己從一個死板的理科男變成一個浪漫主義派啊!”我比他更不理解好嗎!相比埃爾文說的,我更相信他是被雷劈了才會突然這麽富有浪漫主義情懷。
“沒什麽啊。”他聳聳肩膀,姿态随意。“就是試着以非學術的角度去看了一下問題而已。”
請問你是怎麽突然找到非學術的角度的啊學長。
“就像今天那樣,把平時知道的東西蓋住了。”他回答。
原來我不知不覺說出心裏話了嗎。
“我讓你畫山,你畫了山,因為這裏有山。我讓你畫亭子,你畫不出來,因為這裏沒有。而且因為你已經畫了山,你不知道山和亭子有什麽關系,所以你畫不出來。”他開始幫我分析,“所以我畫了霧,把山擋住了。其實那只是一種暗示而已,我并沒有把山塗掉,只是在山的外面加了一層東西而已,你就覺得山不見了。然後你就可以去畫其他的東西,哪怕那個東西當下根本不存在。”
是這樣嗎?
我依然不很理解。按他所說的,和他之前對我的作品的評價一點關系都沒有啊。和他所說的,什麽”景物的意義”,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你之前的作品都很僵硬。”他接着說。“因為你有對照物,你只要對着它畫就行了,根本不需要考慮它的存在有什麽意義,你畫它又有什麽意義。就像是在完成任務。但是今天我讓你畫的東西你并沒有找到對照物。所以你必須要考慮,不管你考慮什麽,你把思想感情融入了那些線條裏,看起來自然和以前不一樣。”
他說完看我還是沒有回答,站起來朝我走了過來。
“我建議你以後畫畫少給自己找對照物,就按照你腦子裏的東西畫。”
“那就不是寫實了……”
“你還真想寫實一輩子不成?!”利威爾的臉扭曲了一下。
“可是……”
“雖然你沒有想象力,”他按住我的肩膀認真地看着我說,“還一點都不浪漫,”
“……”
“但是,從今天看來,你也不是一個沒有參照物腦子裏就什麽都沒有的笨蛋。”
“……”
“所以,我建議你開始考慮考慮換一條路走。等你什麽時候不對照着東西也能畫的得心應手了,那個時候你再繼續畫寫實,也不會有之前的問題了。”
說完他用力的在我頭上揉了一把,走開了。
留我一個人坐在原地發呆直到被韓吉小姐扯着下山。
那次爬山之後我就告別他們回家去了,利威爾他們還要繼續全國巡回展出直到年底才回去。
走之前利威爾對我說:“我也不指望你看懂我的畫……但等你能明白我那天畫了什麽的時候,估計也就是你成功的時候了。”
他的這句話害得我這一年一直跟拜佛一樣的把他的畫挂在牆上每天三次的“參拜”。
等到年底見面的時候我絕對會把那幅畫甩到他臉上的。
他以為他的畫就是成功之路啊我看懂了就成功了,啊?
那幅畫,畫的不就是我們四個一起爬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