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訣別
這是桑桑人生記憶中最黑暗的一個深夜。
渾身是血的小全出現在江家別墅,就像達摩克裏斯之劍,終于落下來了。
小全用盡最後的力氣逃入了江家別墅,身後傳來一陣槍聲和日本人的辱罵。
寧靜了許久的別墅裏手忙腳亂起來。
“趕緊關門,不準日本人進來!”江勝彪親自帶領一隊羅宋保镖,雄赳赳地去守住別墅大門。
楚門把小全扶進了書房,讓他躺在沙發上。又扶着五個多月身孕的桑桑進去。
“你別看着他,你會害怕的。”楚門說着,拿了一張毛毯給小全蓋上。然而鮮血還是慢慢地滲透了毛毯。
“小全!發生什麽事了,怎麽會這樣?”桑桑克制着自己不要哭。眼前的小全的确讓人害怕,更讓人心酸。
“桑桑,我,再也不能,保護你了。”小全費力地喘息着,嘴角也在慢慢地流淌着鮮血。
桑桑努力握住他無力的手,“不,你已經保護我夠多夠多了。你的下半生應該由我來報答你,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來,享享福。”
小全在痛苦中擠出一個慘淡的微笑,“好,我以後要好好享福。”
“還有清揚,還有她肚子裏的孩子,我都會給你們好好安頓的。”桑桑一邊擦眼淚一邊說,“我給你們在鄉下買一個大宅院,買幾百畝的地,你們可以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
“好,這就是我一直向往的生活啊。”小全說,“所以,讓我拿命去換這個,實在太值得了。”
他從懷中掏出了一份文件,顫巍巍地交給了楚門,“送,送給南京政府,盡快。”
“這是什麽?”楚門接過來,匆匆一翻閱,神色大變,“這是日本人要攻陷上海的軍事計劃書啊!”
事情非同小可,個中利害令人始料不及。楚門立刻沖了出去,找了可靠的江海幫弟子,吩咐他們馬上從後門離開,送去安清牧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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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冒這個險?為什麽要委曲求全做漢奸?”桑桑流着淚問。
“我,我本來想拖日本人一陣子,等你把孩子好好生下來。”小全斷斷續續地說,氣息越來越微弱,“可是日本人很狡猾,一直要求我搞垮江海幫。我拖不過,想偷看一下他們的軍事文件,看他們有什麽計劃,我能應付一下。結果,被發現了,所以帶着文件逃了出來。”
楚門嘆息,“日本人狼子野心,根本不是只想占領東三省而已。”
小全點點頭,握着桑桑的手,“桑桑,快逃吧。越快越好,日本人遲早要對付江家的,你早點離開,否則很危險。”
“你來了正好。”楚門說,“我們是勸她走,可她不肯。她早就把你當親哥哥一樣看待,你勸勸她。”
“先別說這麽多話了。”桑桑懇求,“他傷得這麽重,需要醫生。”
楚門很為難,焦慮地張望着大門口,“日本人已經堵在大門口了,剛才我讓兩個弟子出去送軍事文件,讓他們順便找醫生過來。希望醫生能盡快到,否則日本人會把後門也封鎖的。不知道爸爸能拖多久。”
他們在書房裏照顧小全的同時,江勝彪正在大門口,竭盡全力拖住日本人,不讓他們進去搜查小全。
“張孝全進了別墅,他偷了我們皇軍的東西,我們要進去搜查。”為首的日本人說。這一小隊日本人就是追蹤着小全來的。
江勝彪一口拒絕,“這是江家別墅,青幫的地盤。張孝全早就和我們沒有任何關系了。至于有什麽小偷強盜的,我們自己會解決。何況,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看到他進來了。”
“這裏沒有別的房子了,他一定進去了。我們要搜查,皇軍的機密文件被偷了。你們開門。”
“笑話。這是民宅,不是你們倭寇的老窩,你沒權利進來。我堂堂江海幫,要是這麽容易就被日本人随便進出,我這張老臉沒地方擱了。”江勝彪寸步不讓。
日本人惱怒了,舉起帶着刺刀的槍,“你不讓我們抓他,全部殺掉!”
“我呸!老子是怕死的孬種麽?有種的來,老子死之前一定要用斧頭劈死你個犢子。”江勝彪罵罵咧咧,帶着所有的保镖,人手一把斧頭,高高揚起,準備等小日本一開槍,就把斧頭從大門口飛出去,劈死個墊背的。
江海幫弟子凡是留在別墅裏的,全都聞風趕來,整整齊齊排成隊,訓練有素地一排又一排擋在江勝彪前面,準備做他的替死鬼,讓老大的斧頭有機會飛出去劈死日本人。
正在相持不下,只聽夜空中一聲槍響,令已經緊繃的神經又抖了抖。
日本人本來都舉槍對準江家大門口,沒留心其他的。聽到突然一聲槍響在他們背後炸開,抖了抖,本能反應地立刻背過身,掉轉了槍頭。
在茫茫夜幕中,他們看到一隊中國警察,神色凝重,裹着凜冽的寒氣飛奔過來,制服上的金屬鈕扣反射着微微的冷光。為首的安清牧正舉着他的手槍,槍口還冒着青煙,剛才那一槍就是他開的。
“發生什麽事?”安清牧跑到日本人跟前,板着臉明知故問。手裏的槍并沒有收起來。
日本人叽裏呱啦說了一通,安清牧根本不打算聽,他也是為了拖延時間。
“江老爺子,你們別墅裏進賊了嗎?”他裝模作樣地問江勝彪。
江勝彪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沒有,根本沒有賊。”
日本人一聽,又叽裏呱啦說了一通。安清牧卻說,“單憑你一面之詞,你不能随便進去搜查,否則就是私闖民宅。”
日本人沉下臉,“安副局長,張孝全偷走的是我們皇軍的機密文件,如果洩露,事關重大,我們會向貴政府申訴你渎職。”
去你媽的。安清牧在心裏暗罵,機密文件就是如何攻占整個上海,我已經讓人發緊急電文給南京政府了。
但他嘴上卻說,“那也得等到東西洩露了再說吧。現在捉賊要拿贓,你無憑無據,我怎麽相信你們。”
日本人看出來他有心偏袒江家了,于是語氣越發強硬,“哼,你也不過是區區一個警察局副局長。我們大日本皇軍在貴國享有特殊待遇,我們自己的案子我們自己搜查,你無權過問。”說着又掉轉槍頭,對準了江勝彪等人。
“想硬闖?”安清牧哼了一聲,手一揮,他帶來的警察也齊齊舉槍,對準了日本人。
“你敢射殺我們日本皇軍?”對方勃然大怒,“我們土肥原大将不會放過你的!”
“那也要等先殺了你們再說。”安清牧的硬氣被激發出來了,寸步不讓。
日本人僵持了一會兒,前後來回地琢磨形勢。
前面是江勝彪,帶着密密麻麻的弟子,人手一把雪亮的斧頭。就算槍比斧頭快,那幾十上百把斧頭丢過來,怎麽也得砍死些人。
更不用說後面有安清牧,也是帶槍的,毫不含糊地等着扣扳機呢。
前後夾擊,日本人完全沒有勝算。他們也不傻,覺得白死了太冤枉,于是不想硬碰硬了。
“你沒有資格殺我們皇軍。”日本人和安清牧談判。
“你也沒資格擅闖民宅。”安清牧回答,“這裏是中國人的民宅,有什麽事歸我管。”
雙方僵持到了快雞鳴時分,日本人決定用緩兵之計。一面托人去找土肥原報告,一面把江家別墅團團包圍。
小全在別墅的書房裏艱難地呼吸着。他身上蓋的毛毯已經全部被鮮血染紅了。楚門讓桑桑先出去,然後給小全換了張毯子。
一位德國醫生被送信的弟子找來了,趁着江勝彪和安清牧在大門口和日本人僵持時,從後門偷偷進來了。
醫生給小全做了簡單的檢查,搖搖頭,“他的傷勢太重了。他身上挨了三四顆子彈,至少有一顆傷到了他的肝髒。我沒有辦法用醫藥箱裏的簡單藥品給他治療。就算送去醫院,他也未必能從手術臺上下來。”
桑桑抑制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別難過。”小全費勁地安慰她,“我只是很遺憾,不能看到清揚和你把孩子都生下來。可是我希望,兩個孩子可以變成好朋友。”
“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清揚和你們的孩子的。一定會。”桑桑握着他的手發誓。
小全露出了微弱的笑容,“好,好……”他慢慢地停止了呼吸。
楚門抱住痛哭的桑桑,硬把她拉出了書房,吩咐兩個弟子給小全收拾一下,暫時安置到地下室去。
“不能哭,如果驚動了外面的日本人,他們就會覺察到問題。”楚門讓她盡力平靜下來。
此時江勝彪讓弟子們先守着,自己從大門口撤退回了客廳。
在楚門安撫桑桑的時候,江勝彪打了幾個電話,忙碌了半天,然後嘆口氣,對楚門說,
“兒子,看來,江家是守不住了。你,帶着桑桑,盡快走吧。”
楚門急了,“不,爸爸,讓桑桑先走,我送她去法租界領事館。可我要和你一起守着江家。”
江勝彪搖搖頭,“兒子,日本人的目标不僅僅是江家,而是整個上海。你還年輕,來日方長,先離開這裏,等局勢好轉了再回來。”
“我不走。可我要送桑桑去法國領事館。”楚門不由分說,讓女傭快速整理了一下桑桑的日常用品。
“不,不能去法國領事館了。”江勝彪搖搖頭,“時間太匆忙,法國領事無法讓桑桑今天就離開上海。可是拖延幾天,如果日本人找到了小全的屍體,就會不惜一切代價把桑桑也抓起來的。我剛才已經聯系好了十六鋪碼頭的船只,讓一個可靠的船老大,今晚就送你們去香港。你們越快離開上海越好。”
“等一下,我還要帶清揚一起走。”桑桑懇求。
安清牧奉江勝彪的要求,去百樂門把清揚帶了過來。日本人允許他們倆進了別墅,但凡是進去了的都別想出來。
楚門和桑桑把清揚領到了地下室,在那裏,渾身是血的小全已經被清洗幹淨,臉色蒼白地躺在床板上。清揚撲到他僵硬的身體上,嚎啕大哭,哭聲回蕩在狹小空洞的地下室裏。
桑桑倒在楚門的懷中,清揚的哭聲令她感覺到窒息,她差一點暈過去。
“清揚,節哀順變。”楚門勸導她,“我們以後都會好好照顧你的。你現在盡快收拾一下需要的東西,我們家都有。等天黑了,我送你們去碼頭,去香港避避風頭。江家恐怕守不住了。”
清揚從小全的屍體上擡起頭來,冷冷地望着桑桑,“我不走!”
“清揚,不能不走,我答應小全好好照顧你的。”桑桑焦急地勸她。
“呵呵……”清揚冷笑一聲,伸手指着桑桑,“你以為,你搶了我男人的心,還能在我面前做好人?”
桑桑和楚門的臉色都變了。溫婉的清揚似乎因為小全的死,而扭曲了以往的性情。
清揚鼓着大肚子,卻不節省一口氣來責罵桑桑,“你忘了,是因為誰,他放棄了底線去做漢奸?你忘了,又是因為誰,他也做不成漢奸卻要丢掉性命。你奪走了他的一切,你還想假惺惺地彌補?你該知道無論你能彌補什麽,你都不能讓他活過來。而他的性命才是我唯一在乎的。你彌補不了!”
桑桑咬着嘴唇,不敢哭也不敢為自己辯解,只是示意楚門平息清揚的情緒,勸她一起走。
楚門會意,嗫嚅着說,“不管怎樣,你先收拾一下,等到了香港,你們都平安地生下孩子了,到時候你再算賬吧。”
“我不走!”清揚再次斷然拒絕。
“你不走我也不走!”桑桑來氣了,怒視着清揚。
“你們別這樣啊。”楚門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們再鬧情緒,我就把你們都綁了去。”
清揚突然從懷裏掏出一把小刀,抵到自己的脖頸處。
“你幹什麽?”桑桑驚叫起來。
“滾!”清揚罵道,“滾得越遠越好,再也別讓我看見你。我恨你,我不會和你去同一個地方的。我如果跟你走了,我根本沒法順利地生下孩子,我會因為憎恨你而流産的。如果你真的想保全我的孩子,就從我眼前徹底消失!”
在清揚的辱罵和逼迫下,楚門和桑桑不得已地退出了地下室,留清揚獨自守候在小全的屍體旁。
當地下室的門被關上,清揚終于長長松了口氣,她坐在小全旁邊,撫摸着肚子,輕輕地說,“好了,終于只剩下我們一家了。孩子你不要激動,如果媽媽沒有盡力演好那一出戲,就不能趕走他們。”
她又撫摸着小全冰冷的臉,說,“我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桑桑在你心裏占有很重要的位置。起初我嫉妒過,可我并不會因此就仇恨她,我不會真的憎恨你深愛的人。只是我再也不想和你分開。無論你在哪裏,我和孩子就在哪裏,陪着你,直到世界末日。”
空蕩蕩的地下室,給了她片刻的寧靜。不管外面是否已經千鈞一發,她只想守候着自己的男人,安然等待該來的一切。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