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四貝勒這般地告訴皇上, 皇上豈能不驚愕?皇上還有點兒“這裏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或者是冤枉”的想頭。
當着裕親王和乖孫兒的面兒,皇上極力安慰自己“只是有關,到底什麽情況還不知道”, 若無其事地出來裕親王府。
弘星的目光一直落在瑪法的身上, 裏頭好似有很多問題。親親瑪法知道小孩子對人情緒敏銳, 只得說道:“瑪法有重大的事情要緊急處理。”
弘星眼睛微微睜大,嘴巴微張,重重點腦袋:“瑪法加油。”
“嗯,瑪法加油。”
“瑪法你要累了來找弘星。弘星幫瑪法做事。”
“好,瑪法要累了找弘星幫忙。”
“瑪法, 弘星困了。”
“來, 瑪法抱着弘星。”
皇上給乖孫兒摘去朝冠帽,抱着他在懷裏。弘星打個小哈欠, 模糊留下一句“瑪法午安”, 眼睛一閉人就睡了過去。
皇上不由地笑。小孩子今天起得早還這般興奮地一個上午, 剛剛在裕親王府裏卻還是滿身精神頭, 他還納悶兒, 哪知道一進馬車就睡得小豬崽一般——有前途。
這頭, 皇上急忙忙地朝宮裏趕, 到了宮裏的時候發現老二和老四都等着了, 先把乖孫兒抱進裏間暖閣脫了衣服給他好好睡, 自己也除去這身大衣裳換了常服,這才有空坐下來。
父子三個圍坐一張小茶幾, 皇上用一口茶緩一緩, 直接問出來:“說說,什麽情況。老四你來說。”
老四看一眼太子二哥那恍恍惚惚的模樣,拿出他剛剛整理出來的幾張紙給他汗阿瑪看。
“具體的情況還需要再查, 兒臣也擔心有人胡亂攀扯故意擾亂我們的查看方向。”
皇上點頭,老四能有這個穩重很好。看一眼老二,接過來那一疊紙細細地看。
越看臉色越是難看,心裏的怒火臉色的怒色騰騰上升。
第一份認罪書:康熙四十一年四月初十,當今皇上的保姆嬷嬷的次子,山西巡撫噶禮的弟弟色勒奇,色勒奇的兒子鄂勒和達,曾經和王來福做交易,兩萬兩銀子,送一個盒子進到皇宮的毓慶宮……
他們一開始害怕,但他們王老大認為“宮裏”是一個有很多大生意的地方,花費一萬兩銀子疏通,抓了宮裏三個得力太監的家人威脅……收下盒子的人是當時的毓慶宮大阿哥身邊的大宮女。
第二份認罪書:王老大做事情謹慎,吩咐我打開那個盒子看過,只是兩個手帕。王老大吩咐大夫檢查,發現,一個是天花病人用過的,一個是水痘病人用過的……
小團夥王老大的認罪書:都知道宮裏關系複雜,都知道主子身邊的宮人有可能是其他主子手下的人,他們在宮裏收買到的那個太監曾經跟蹤過那名宮女,那名宮女接下來盒子後的幾天,曾經去見過良妃娘娘一次……
一張一張,一份一份認罪書,皇上就覺得眼前一陣陣地發黑,身體一晃,要不是他自己及時伸手扶住自己,差點栽倒。
老四吓得臉白,急慌慌起身扶住皇上,一開口聲音就帶着哭腔:“汗阿瑪,不一定就是良妃娘娘,也不一定是八弟。汗阿瑪,汗阿瑪……”
老二看看皇上,皇上的面色奇差刺激了他一直勉力支撐的那根神經,眼淚洶湧而下,“撲通”一聲跪下抱住皇上的大腿:“汗阿瑪……你心裏有火打罵兒子,汗阿瑪!你千萬保重身體。汗阿瑪……”
皇上愣愣地看着這個兒子,打嗎?罵嗎?鄂勒和達和老二的李佳側福晉居然在婚前認識還感情好,李佳側福晉是他給老二指的,李佳側福晉賢惠對這一切都不知情,可這份感情卻被她的娘家人利用。
皇上能說什麽?
噶禮、色勒奇,是他的保姆嬷嬷的兒子!
皇上回憶自己的兒時,目光渙散,一雙眼睛通紅。
“很多人都說朕偏袒噶禮,可他們哪個知道原因?”
“他和你的大舅常泰是連襟,和你的二伯是親表兄弟,母親是朕的奶嬷嬷,父親是你二伯的親舅舅,皇太後當年最喜歡噶禮的母親……現在也喜歡。”
老二越聽越是痛苦不堪,老四只擔心他汗阿瑪的狀态,皇上自言自語地念着過去,內心裏更痛苦。
“當年朕得了天花,是噶禮的母親和曹寅的母親陪着朕去福莊,親手照顧朕……”
“汗阿瑪!”
老二和老四一起哭出來。可是皇上沉浸在他的痛苦裏,一顆心苦澀難言。
“朕記得,康熙三十五年,朕帶着你們兄弟親征噶爾丹,停留在克魯倫河糧草急缺,是噶禮随左都禦史于成龍督運中路軍的糧饷,率先到達大軍所駐之處。
朕為了情意,為了老二的位置穩固,為了一位能臣……信任他,重用他。所有人都彈劾他貪墨,朕的奶嬷嬷多次說皇上不要寵着噶禮。可朕一直認為這都是小事情……”
皇上臉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一張臉灰暗憤恨,眼裏流下悔恨交加的眼淚。
“兩萬兩,兩萬兩……兩萬兩要朕的孫兒的命!”皇上怒吼出聲,眼神嗜血,渾身殺氣彌漫,一頭幼崽受傷暴怒的獅子,要殺人,要殺了這所有負了他的人!
屋子裏殺氣沖天,只聽見皇上那劇烈起伏的胸膛,粗重的呼吸聲,牙齒打錯的“咯咯”聲,紫漲變形的一張臉……
老二呆呆愣愣的,老四低頭不語。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皇上看着自己不停顫抖的右手,想着還在睡熟的乖孫兒,牙齒咬破嘴唇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思考這所有的事情。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
“鄂勒和達在刑部大牢?”皇上平靜的聲音裏透着無盡的殺機,老四急忙回答:“在,汗阿瑪。官兵包圍色勒奇家的時候,鄂勒和達吞了耗子藥企圖自殺,太醫正在搶救。”
皇上冷笑。
“索額圖那裏的賬目清查進行的如何了?”
老四:“回汗阿瑪,基本完成。數額高達五百萬兩。”
“很好,很好。”皇上一連兩個五百萬兩出口,一顆心冷硬無比,命令也随之下達:“梁九功去傳令麻勒吉,帶人去給朕抄了索額圖的家,整個赫舍裏家!”
“嗻。”
梁九功的腳步不出聲兒,老四不吱聲,太子殿下身子一軟,癱坐在地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聽到太子殿下那悲痛至極的哭喊聲傳出來,一聲聲“汗阿瑪”椎心泣血,斷人肝腸。
皇上任由老二抱着他的大腿痛哭發洩,一顆心冷了,眼淚反而沒有了。
皇上等老二哭夠了,一開口就是冷漠無比的殺心:“魏珠,你去傳令良妃到慈安宮。”
“嗻。”
又有一個乾清宮親信太監帶着命令出去,皇上看向兩個兒子:“收拾收拾,和朕一起去慈安宮。”
“兒子遵命。”
父子三個整理整理儀容衣裳,皇上看看時辰,命令小太監去養心殿找來老十二陪着弘星,這才動身前去慈安宮。
慈安宮裏,皇太後一身樸素的石青色常服,正在小佛堂念佛。皇上領着兩個兒子到了後,安靜地坐到蒲團上和皇太後一起念《大方廣佛華嚴經》。
一遍經文念完,皇太後依舊念她的經文,食指一下一下地撥動手裏的佛珠。皇上領着兩個兒子默默起身,出來小佛堂,擡腳朝慈安宮的西偏殿走去。
西偏殿裏,良妃娘娘一個人,端身正坐,一套普通的粉藍色旗袍穿在她的身上,素雅大方,清麗無雙。
春日中午的太陽光從半開的福壽“萬”字窗戶透進來,窗外是藍天高遠、白雲飄忽,人間百花盛開,紅英爛漫,草木繁茂……窗內是“所有十方世界中,三世一切人師子。我以清淨身語意,一切遍禮盡無餘。”
這樣的一個人,怎麽會對弘星下手?就是太子殿下也記得那僅有的幾次,皇家大宴會上良妃娘娘抱着弘星的時候那慈愛親近的笑模樣,那麽的美好。
良妃娘娘見到皇上、太子殿下、四貝勒都來了,微微一笑,和平時一樣慢悠悠卻又恭敬有禮地起身,雙手疊放胸前,動作标準地蹲身行禮。
“給皇上請安,給太子殿下請安,給四貝勒請安。”
皇上“嗯”一聲,太子殿下木呆呆地回應一句“良妃娘娘請起”,四貝勒躬身回禮:“胤禛給良妃娘娘請安。”
四個人各坐各位,宮人都退下,房門緊閉,魏珠領着人守在門口。皇上看着良妃,還是記憶中那個“身有異香,口含芬芳,見之忘俗……”的女子,皇上的一顆心更冷。
“良妃進宮多少年了?”
“回皇上,康熙十七年,凡內府佐領下,上三旗包衣,內務府管領家女子,年至十三,有該佐領、管領造冊送會計司呈堂會奏,交總管太監請旨閱看。妾是那一年有宮女入選。”
“康熙十八年,二十八年了。二十八年了,朕以為,良妃都放下了。”
“回皇上,妾都放下了。”
“哦,朕來此,聽聽良妃怎麽說。”
皇上的聲音裏帶着無限的殺意,良妃卻是不緊不慢的,也沒有一點兒害怕,依舊是溫溫柔柔清清淡淡的語氣,回問一句:“請問皇上,皇上是要抄了赫舍裏家嗎?”
皇上臉上帶着一種莫名的殺機,沉甸甸的穿越時光,好似從康熙十八年到現在,又好似是從他八歲那年父親去世,母親去世,孤零零地坐在龍椅上開始。
“來此之前,朕命令麻勒吉帶人去抄了赫舍裏家全家。”
良妃臉上帶笑,眼裏有光,看着皇上的目光,好似當初那個“美豔冠一宮,寵幸無比“的小姑娘。
“妾知道皇上不是為了妾,妾依舊高興。”
“外頭的事情,妾都已經聽說。妾知道皇上帶着太子殿下和四貝勒找妾的原因。妾安排一個人在毓慶宮,并不是為了要害哪一個人,或者只是一個念頭吧,妾放下了,卻忘不掉。”
皇上無意識地轉動右手的扳指,眼睛微合,只問:“那良妃做了什麽?”
落針可聞的寂靜中,就見良妃沒有哭泣求饒,也沒有大聲喊冤。
良妃起身,又行禮,起身後,面帶恭敬,平靜開口:“先皇說‘後宮不得幹政’。妾不過是一個後宮女子,妾也不敢幹政,也無心幹政。赫舍裏家,留着尾大不掉,禍害國家和萬民,對太子殿下百害無一利。”
“妾知道皇上不會容忍,早晚都會對赫舍裏家動手。妾只想胤禩過得好,妾沒有打算做任何事情。”
“那名宮女叫槐花兒,日常照顧毓慶宮的大阿哥飲食起居,備受信任。她天天聽着大阿哥對弘星阿哥的咒罵和憤恨,對親弟弟弘皙、親母親李佳氏的不滿,心裏着急,就經常來告訴妾。
妾知道皇上會照顧好弘星阿哥,且宮裏管理嚴格,一個還沒長大的小阿哥,沒有多大的手段,只吩咐她繼續取得大阿哥的信任。”
“那一天,是康熙四十一年的四月十八,妾記得非常清楚。槐花兒通過一個處得好的老宮女給我送來消息,我在半夜裏收到。”
“大阿哥要害弘星,她把盒子裏的物事給調換了。可她還是擔心,更害怕自己的安危。”
“轟隆”一聲,一個悶雷劈下來,皇上心裏一緊呼吸一窒,四貝勒嘴巴張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子殿下直接瘋了。
這一天一夜發生的一切,都讓他發瘋、發狂。
良妃娘娘也看向太子殿下,輕聲問道:“太子殿下有何問題,盡管問。”
太子殿下神魂潰散,一顆心油鍋裏煎熬,生不如死。生活不是自己的,身體也不是自己的,他是誰,他也不知道了。他聽見自己這麽問良妃娘娘,那聲音不是自己的。
“良妃娘娘為何說,‘赫舍裏家,留着尾大不掉,禍害國家和萬民,對太子殿下百害無一利……’?”
“回太子殿下,自古以來,靠外戚登基的皇太子,哪個有好結果?外戚勢力大,手下朋黨無數,皇帝甘心做傀儡會如何?不甘心又會如何?争鬥起來,于國有大患,于民有大害。”
四貝勒一顆心跳出來胸腔,太子殿下什麽話也沒有,只有那本就哭得通紅的眼睛,此刻紅的滴血。
一個好像是老四的聲音說:“……赫舍裏家會造反嗎?”
一個好像是良妃娘娘的聲音說:“回四貝勒,會不會?誰知道那?太子殿下是皇上一力冊封的皇太子,本就不被滿蒙各大王公貴族接受。而如果太子殿下脫離外戚家,自己頂起來,人人信服,那就是另外一個情形。
更何況,赫舍裏家作威作福,于皇孫小殿下的名聲有大礙。”
他又聽見自己的聲音說:“良妃娘娘确定,要害弘星的是……大阿哥?”
他又聽到良妃娘娘的聲音說:“回太子殿下。是。大阿哥,本為第一皇孫,但因為身體弱的原因,一直不被太子殿下和李佳側福晉看重。在弘星沒有出生之前,太子殿下和李佳側福晉都看好二阿哥弘皙……”
“妾在包衣家長大,幼年經歷家變,進宮進了辛者庫做活,見過太多的人間事情。小孩子最敏感。窮人家沒有孩子,皇家也沒有孩子。”
太子殿下再也忍不住,就感覺胸口堵得慌,恍然間,一口鮮血噴出來。
四貝勒猛地起身,扶住他。他卻是咬牙硬撐,眼神刀子一樣看向良妃娘娘。
“大阿哥得水痘去世,良妃娘娘怎麽說?”
良妃娘娘因為太子殿下的反應心裏一嘆,到底是心軟了那麽一瞬。
“太子殿下,妾并不知道這件事情。妾收到槐花兒的消息,吩咐槐花兒故意犯摔大阿哥心愛的茶杯受罰到洗衣局,借機保護下來。”
沉默。
無形的沉默壓住人的神經,逼的人失去最後一絲理智。
良妃娘娘一動不動,安心接受所有的懲罰。
皇上端坐着,不動如山的模樣,剛剛身上那個殺機實質化,能燃燒人間和地府的殺意好似都褪去,或者都隐藏起來。
四貝勒還沒消化這個消息,一向“小兒止哭的冷面”崩裂,條件反射地看向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呆呆的,一天一夜裏所有的事情在他腦袋裏輪流上演,良妃娘娘的話刺激他那脆弱不堪的心神,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活着,他再也受不住,一股來自地獄的罪惡之火燃燒在他的胸口!燃燒他的神志!
“大阿哥要害弘星,大阿哥被害”巨大的刺激壓垮他挺直的脊背,他渾然忘記一切,他要去毓慶宮查清楚,他要去刑部審訊李佳家的人,他推開四弟的攙扶,融入骨血的驕傲讓他試圖坐直身體,卻是眼前一黑,一頭朝下栽去。
四貝勒急慌慌去攙扶他,自己都沒做住,駭然地喊了兩聲“二哥”發現二哥人跟死了一般面色灰暗吓得膽寒,一聲“汗阿瑪”喊出來條件反射看向皇上。
皇上只冷聲吩咐:“扶到隔間去請太醫。”
四貝勒趕緊答應着,勉力起身就要扛着他二哥出去屋子。哪知道太子殿下的右手卻是死命地攥住他的胳膊,身體沉的好似一座山。
四貝勒着急,直喊“二哥,二哥”,良妃娘娘卻是開口道:“皇上,四貝勒,太子殿下非常堅強。”
四貝勒一愣,看一眼二哥好似是“人之将死死不瞑目”的模樣,眼睛模糊,默默地攙扶着二哥就這麽靠着炕坐在地面上。
外頭陽光明媚,皇太後在佛堂念經,宮人們都在休息各自做事,整個慈安宮安靜的只有樹枝上鳥兒的鳴叫聲,花兒開放的聲音。
門外一個世界,門裏一個世界。
皇上只看着良妃,良妃起身,雙膝跪在冰冷的地磚上,雙手交疊在冰冷的地磚上,俯下身體,頭放在手上,行大禮。
一跪一拜一叩首,三跪九叩。
“皇上,妾一個罪人,承蒙皇上恩重,多活這麽多年,還有一個兒子胤禩,還娶了兒媳婦,即将有孫兒孫女降生,妾死而無憾。”
“只求皇上,莫要告訴胤禩這些。妾希望他好好的,有能力,将來做一個賢王為大清,為百姓,為弘星小殿下出點兒力氣。沒有能力,就做一個普通宗室,安分守己。妾的奢望。”
皇上面無表情,是那個高坐龍椅,一言出斷人生死的皇上。
良妃的鎮定不再,身體發抖,只一遍又一遍地磕頭懇求:“皇上,求皇上,胤禩他什麽都不知道。他投胎在妾的肚子裏,打小兒妾沒有照顧他一下,還因為妾的低賤身份牽連,妾日夜不安,只求一死。”
“皇上,胤禩他是一個好孩子。他沒有其他的心思,求皇上,求皇上……千錯萬錯都是妾的錯。”
良妃一遍遍地求,四貝勒都不忍心看,太子殿下上下牙齒咬得“咯咯”響,皇上完全不為所動。
良妃娘娘的淚水打濕她的衣袖,敲門聲響起,太子、四貝勒、良妃娘娘原本都沒有聽到似得,皇上高聲說一句:“說。”
房門開了一條縫,魏珠回禀:“皇上,八貝勒求見。”
良妃娘娘身體一軟攤在地上,四貝勒眼睛一閉,太子殿下好似要露出一個笑卻好似扭曲的哭泣,皇上只有一句:“叫他進來。”
八貝勒進來,一眼看到屋子裏的情況,一聲“額涅”喊不出來,“撲通”一聲跪下,跪在良妃娘娘的身邊。
一出口,聲音裏打着顫音。
“胤禩給汗阿瑪請安。”
其他人都不動,良妃娘娘心如死灰。皇上看一眼老八臉上的汗水淋淋,只問他:“老八為何而來?”
胤禩為了他親娘,此刻腦袋裏什麽想法也沒有,什麽話頭禿嚕出來。
“汗阿瑪,九弟性情使然,加上因為做生意平時最喜歡和四九城的三教九流交往,安布祿帶人去找九弟核實一個情況,九弟進了刑部後見到一位好友,一位據說是四九城玩轉黑白兩道的江湖人。
他告訴九弟事關額涅。九弟慌慌張張地來告訴胤禩,胤禩,胤禩,就來了。”
“很好。來了就聽聽吧。省的事後你四哥再說一遍。”
胤禩臉一白,就是四貝勒也沒想到,他汗阿瑪壓根就沒想瞞着八弟,太子殿下又是一個冷笑,看起來又像一個扭曲駭人的鬼哭。
皇上看一眼良妃,良妃此刻除了還有一口氣,人跟死了沒有區別。
皇上的聲音響在屋子裏,響在每一個人的心口,好似那陰間宣判的判官。
“覺禪氏,滿洲正黃旗包衣。世居佛阿拉地方,天聰年間歸順大清,得太宗皇帝信任,任盛京皇宮膳房總領,其子接任內務府管領。大清入關,其後代俱接任紫禁城內管領、膳房總領……”
“可是覺禪氏出了一個好兒郎,跟着鳌拜南征北戰立下莫大的功勞,鳌拜進了大牢,他死在索額圖手裏,覺禪氏一家沒入罪籍,良妃打小遭遇家庭巨變,入宮後進入辛者庫做活……”
“朕以為你都放下了,朕一直看重你。
可事實是,良妃知道這些事情都關乎前朝争鬥,你可以放下家變的磨難,卻無法忘記對赫舍裏家的仇恨。有了兒子,被封為妃,還是安排一個宮女在毓慶宮打探赫舍裏皇後留下的兒子的消息。”
“毓慶宮的大阿哥要害弘星,那名宮女出于對弘星的喜歡,對大阿哥的不滿,自己做主調換了害人的髒東西,找良妃求救,良妃就把人救到洗衣局。一直到今天,聽到朕下令抄查赫舍裏家,才說出實情。”
“朕也是今日才确認,多年來良妃在後宮與世無争。因為良妃一直知道赫舍裏家不長久,一直在等朕動手的一天,今天等到了,‘一心求死死而無憾’。良妃,朕說的可對?”
良妃身體伏在地上沒有擡頭,低低地回了一句:“皇上說的都對。”
!!!
八貝勒聽到自己的心跳“砰砰”,要跳出來,慢慢地轉頭看着他額涅,一聲“額涅”堵在嗓子眼,怎麽也喊不出來。
誰能想到,這裏面還有這麽多的恩恩怨怨,還牽扯到當年,當年皇上除去鳌拜親政奪權的那些過往,牽扯到幾代人的殺身之仇。
太子殿下低低地笑出來,笑得比鬼哭還難聽。四貝勒抱着他,真切地感受到他那劇烈起伏的自厭情緒,心裏一陣悲涼。
皇上看着他們,親口說出這些,本來都要帶進棺材的事兒本是最為傷心的人,可他只要一想起乖孫兒因此帶來的危險,一顆心沒有一絲人氣兒。
“良妃,朕給你一個兒子,朕冊封你為妃,朕給老八娶媳婦兒,還打算重用他,可你的心裏對那些過往無法忘記,始終以你的出身為恥辱,不光是對赫舍裏家,還有對朕。朕沒說錯?”
良妃低低地啜泣出聲:“皇上,妾不敢。妾知道朝廷争鬥,妾的大哥死得無怨……妾知道皇上是一個好皇上。”
“額涅!”卻是老八猛地喊一聲,熱淚滾滾而下,“額涅!你是胤禩的額涅,你是胤禩的母親,胤禩以你為傲,額涅。”
胤禩痛哭出聲,她是他的母親,給了他生命,她卻因為自己的身份為恥辱,對皇上有怨,覺得對不起他,這是挖了胤禩的心。
“額涅,你是胤禩的母親。”胤禩又喊一聲,淚水咕咕而下。他的母親,多年來一直不争不搶的,對他的福晉恭敬着,一直和他若有若無地疏遠着,卻原來是這樣的原因。
胤禩痛苦地趴到地上,二十多年對母親的濡慕親近之情,對他額涅的未來對自己未來命運的無助,使得他忘記眼前的情形大哭出聲,只一聲聲地重複那句“額涅,你是胤禩的母親”。
屋子裏仿若失去母親的孩子一般的哀痛哭聲傷到每一個人的心。
四貝勒想起他的養母,他的親娘,人呆呆的。
太子殿下想起他那沒見過一面的親生母親,人好似人已經魂歸地府。好似不明白既然他的生命是這般一路躺着鮮血,他的母親為何要生他下來。
而屋子外頭,魏珠在剛剛八貝勒進來的時候,眼皮不敢擡起,半句話也不敢聽,趕在八貝勒開口之前快速關上門繼續守在門口。此刻聽到裏面那悲怆至極的哭聲,突然也克制不住的在心裏頭哭出來。
悲傷傳染人。
在這宮裏頭,能哭出來悲傷的人,多好,多幸福。
悲傷蔓延開來,人人沉浸在自己出身帶給他們的傷痛裏,良妃作為一個母親,在這樣的時候聽着親生兒子的哭聲亦或者控訴聲,一句解釋的話也沒有,只淚水打濕地面,身體劇烈地顫抖。
可是皇上是皇上。
皇上看着他們母子,等胤禩要哭夠了,一出口,聲音更冷。
“良妃,朕是不是一個好皇上,自有後人評定。朕問你,如何能在毓慶宮安插槐花兒,還做到大阿哥的貼身大宮女?還能替換那個盒子裏的髒東西,還能安全出了毓慶宮?”
一個雷炸出來,炸的屋子裏的人粉身碎骨。
小佛堂裏,皇太後還在念經,兩個大宮女悄悄進來,輕聲回報:“太後娘娘,十二阿哥帶着三格格和小殿下來請安。”
皇太後停下她撥動佛珠的手,慢悠悠的,穩穩地站起來。兩個大宮女立即上前攙扶皇太後,扶着她出來佛堂。皇太後眨眨眼睛适應外頭的太陽光,笑哈哈的:“十二帶着弘星也來了?”
“小殿下今兒午休睡得久,醒來後念着皇太後,要來和皇太後一起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