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萬字更新吼
這一天的上午,弘晉給太子殿下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有關于他和他大哥的故事。
“我額涅經常說,我運氣好,因為我投胎的時候,太子妃嫁了進來,管理毓慶宮公正嚴格,我才有機會出生……”
“我的身體不好,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樣出去玩,甚至沒有足夠的精力讀書……額涅就經常說,她說她只有我一個兒子,她一定會好好疼愛我,她将來就指望我給她養老。”
“将來,我出宮開府,接她出去做老太太……”
弘晉的臉上露出一種莫可名狀的笑,看在太子的眼裏,無比刺目。
“我最開心的時候,就是每次四弟和三妹他們來看我的時候,那是一種真正活着的滋味兒。每天最痛苦的時候,就是喝了湯汁子熬不住那份無力的痛苦不堪。”
“三妹長大要進學,四弟也要開蒙學習,額涅說我不能打擾三妹和四弟學習,不能和他們多親近……
可是毓慶宮沒有他們,連空氣都寂寞。
我的生活也越發寂寞。
每次熬不住那份恨意的時候,就想出去走一走,哪怕只是在後園子裏走一走,至少那裏沒有藥味兒。
走的次數多了,就經常遇到大哥,同樣熬不住湯汁子的苦澀出去散步的大哥。
大哥每次看到我就冷笑。我對大哥每次也是冷笑。
他看不慣我和他一樣的病弱無力,我因為他的母親也恨他。
他罵我有一個好母親而不知道感恩。我罵他狼心狗肺和他母親一樣蛇鼠一窩。
…………罵着罵着,我們兩個就一起哭。
兩個病秧子,打架都沒有力氣。
遇到換季的時候天氣變化病情加重,哭也沒有了力氣哭。
每次從死神那裏熬出來一條命,得知自己又可以多活一年半年的時候,我都克制不住的恨。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恨,我不能怨,我不能做任何事,我的人生任務就是活着。
大哥說,我有這樣一個好的額涅,是老天爺給我的最大恩賜,我要感激,要珍惜。
弘晉的臉上又露出那種莫可名狀的笑。一字一句的,太子就感覺他的一顆千瘡百孔的心,被捅了一刀又一刀,他無法面對自己的兒子,雙手抱住臉,渾身顫抖。
“甭管我額涅是因為不受寵,而無法有另外一個更健康的兒子,還是因為我額涅真善良真愛我,還是因為我額涅手段不如仇人只能隐忍……我都要感激。”
“感激額涅,感激她沒有嫌棄我,感激她沒有要求我天天和她上演母慈子孝,母愛如天奈何兒子身體不好命苦如黃連……”
“感激她沒有拿着我的病情去請阿瑪來看她,演出一幕幕那話本裏民間家庭的子女孝順家庭和樂……”
弘晉恍若訴說其他人故事一般地訴說着,訴說這那些只為欺瞞他阿瑪的那些虛假的謊言,将将八歲孩子的目光,好似暮年之人看透了一切,空洞無神。
屋子裏靜悄悄的,弘晉風箱一般費力的喘息,太子的顫抖,都是那麽的清晰。
弘晉說累了,他的身體支撐不住他的情緒波動,更無法支撐他一次說這麽多話。
他看着他的阿瑪痛苦的模樣,幾千幾萬次幻想過的他阿瑪得知真相後的模樣,此時此刻,卻沒有一點兒痛快或者輕松。
宮人送上來一碗安神湯,他接過來,一仰脖子喝完。等宮人退下後,他阿瑪起身要離開的時候,他堅持自己動手,從枕頭底下拿出來一封信,交到他阿瑪的手裏。
四目相對的時候,太子明顯從這個兒子的眼裏看到一份冷漠,可是太子無話可說。
那是大阿哥的絕筆信。
厚厚的。
重重的。
太子沒有勇氣打開這封信,他等弘晉睡着了,出來弘晉的住處,來到前殿,洗漱沐浴。
有侍衛來禀告,之前那個太醫招認了,他也無動于衷。
外頭有一個董鄂家噶禮的侄子鄂勒和達,太醫院有一個蘇州醫者世家出身的顧太醫……如果是之前的太子得知他最寵的側福晉的這些事兒,絕對會一刀剁了她。
可是此時此刻,他沒有一點兒“綠頭巾一頂一頂”的憤怒不堪。
洗漱完畢、刮去滿臉的胡茬,換一身木紅色的太子常服,除了那滿眼消不去的紅血絲,他又是一個風度翩翩、氣度斐然的太子殿下。
他帶着人,來到毓慶宮的後殿,也沒招呼太子妃,直接進去李佳側福晉的住處。
這裏,自從兩天前李佳家進了大牢就有侍衛嚴格把手,嚴禁出入。
李佳側福晉正在練習她的小楷字定心,她周圍的宮女嬷嬷太監都在暗暗抹眼淚。
奶嬷嬷等李佳側福晉寫下《金剛經》的最後一個字,實在忍不住,渾濁的淚水流下溝壑面布的面頰。
“主子,你要哭,就哭出來了吧。”
其他的宮人一邊擦眼淚一邊勸慰,這個說“主子,你哭出來,哭出來好受一點,莫要憋在心裏頭。”
那個說“太子爺一定會知道我們主子最無辜,一定會查明真相,主子,你可千萬要保重自己。”
李佳側福晉只搖頭,微微露出一個苦笑,動作優美地放下毛筆,淨手,眼裏噙着一滴淚水,仿若琉璃,卻沒有掉落。
“我娘家裏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我自己怎麽都無所謂,我只擔心我的弘皙,擔心太子爺。”
美人兒這般脆弱卻又堅強的模樣最是打動人心。李佳側福晉的一句話出來,照顧她的宮人們更是傷心。
“主子,太子爺是被小人蒙蔽,太子爺一定會知道主子的好,主子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是啊,主子。太子爺若沒有主子在身邊,該有多孤單?主子你就是想想二阿哥,想想太子爺,你也要堅強起來。”
李佳側福晉還是輕輕搖頭,仿若她已經太累了,太子爺不相信她,她的心碎了,死了。
宮人們瞧着他們主子這般受傷的模樣,莫名的對太子殿下也産生一絲絲不滿,對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太子妃母子,更是痛恨不已。
“主子,你一定要堅強。你不能讓小人得逞。”
“是啊,主子,你一定要撐住。二阿哥年齡還小,沒有親額涅可怎麽辦?主子你想想大阿哥,想想二阿哥。”
美人兒哭得無聲無息,哀莫大于心死。一屋子的人都在心疼憤恨咒罵的時候,侍衛們如狼似虎地沖進來,一句話也沒說,一個個動作利索地摁住這裏的宮人。
尖叫聲此起彼伏,剎那間往日花團錦簇的宮殿亂成一團,一個個的宮人哭喊着,求饒的,護着他們主子的,哭喊的……
兩個強壯的嬷嬷摁住李佳側福晉要摘去她的頭飾服冠,李佳側福晉身邊的貼身大宮女狠狠地扇了兩個嬷嬷幾巴掌:“別碰我家主子。太子爺,太子爺,我家主子冤枉,冤枉!”
李佳側福晉的身體搖搖欲墜,臉色慘白,淡粉色的旗袍好似承受不住芊芊弱質的分量,頭上那梳的華麗端莊的兩把頭一絲不亂地倔強,她卻只眼裏噙淚,看着太子千言萬語欲說還休……
只那一眼,帶着無限情意,無盡的未盡之意,無盡的哀求柔弱和無奈無助……
太子殿下站在門檻邊,逆着光,半邊光明半邊黑暗好似不是身處陽間。
今天,此刻的太子殿下,迎着李佳側福晉那雙美麗傷心的眼睛,那雙他最愛的眼睛,奇異的,沒有一絲心疼,也沒有一絲憐愛。
他看着她,甚至連一絲惡心,痛恨都沒有。仿佛,對面的人那就是一個,和這地上跪了滿地的宮人一樣,沒有任何區別。
李佳側福晉發現他的神色變化,眼神變化,止不住地一陣陣心慌,從未有過的害怕。
太子殿下就那樣站在,看着屋子裏的一切亂象,弘皙從外頭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一聲聲喊着“阿瑪,額涅冤枉,阿瑪,額涅冤枉……”他也沒有一絲避諱顧慮弘皙的意思。
李佳側福晉的雙手顫抖,眼角的一滴淚水滑落,晶瑩剔透。她透過層層的侍衛們宮人們,淚眼朦胧地看着那個男人,那個天底下最尊貴的年輕兒郎,艱難地吐出來一句:“太子爺……”
如果是往日,太子殿下聽到這麽深情、這麽哀傷的呼喊,一定是心疼的碎掉。李佳側福晉發現太子殿下還是無動于衷,凄厲地喊一聲:“太子爺,太子爺,您也不相信妾嗎?太子爺!”
弘皙拉着太子的胳膊大喊:“阿瑪,阿瑪,你最相信額涅,阿瑪!”
可是太子始終沒有一點表情變化。
李佳側福晉就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心只竄到頭頂,看一眼兒子,看一眼太子殿下,一股力氣上來掙脫嬷嬷的鉗制,一把抱住兒子弘皙痛哭不止。
“弘皙,弘皙,額涅可憐的弘皙,你要照顧好自己……弘皙……”
“額涅,額涅,你會沒事的。額涅!”
“弘皙,你要記得,額涅愛你。弘皙……”
“額涅,弘皙愛額涅,額涅……”
母子兩個抱頭痛哭,場面感人至極。弘皙哭得毫無形象,仿若失去保護的幼崽;李佳側福晉哭得我見猶憐,好似承受了無限冤屈的母親。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李佳側福晉也是動作優雅的,哭得很美的,淡粉色旗袍上的褶皺也是賢淑明媚的。
場面混亂。
李佳側福晉一聲聲喊着“弘皙!弘皙!”死死地抱着弘皙不松手。
侍衛們顧慮太子殿下平日對這位側福晉的寵愛,下手的時候不由地松了松,負責帶走李佳側福晉的嬷嬷們也猶豫……
太子冷眼看着,只想大笑幾回,大笑那個傻瓜一樣的自己。
服侍李佳側福晉的宮人們趁機極力掙脫侍衛的鉗制,要去保護他們的主子。
“主子莫怕,紅梅兒來保護主子。”
“主子你是冤枉的,主子你一定會回來的。”
“太子爺,事情都是我做的,和主子無關。”
“太子爺……”
“主子……”
一聲聲,一句句,善良受冤屈的主子,忠心義膽的宮人,母子情深的畫面……侍衛們看向太子殿下,發現太子殿下甚至笑了出來。
笑容轉瞬即逝,卻讓人看一眼就覺得瘆得慌。
太子殿下恢複他的面無表情。他面對這一切,看着,聽着這些,“感人”的一幕一幕,視若無睹,連個冷笑也沒有。
眼見弘皙在他額涅懷裏哭泣,因為他額涅的眼淚更是止不住,跪在他的面前一聲聲求饒。
聽着弘皙一聲聲:“阿瑪,阿瑪,冤枉的,阿瑪,那些事情都和額涅無關……阿瑪——”
眼見李佳側福晉跪在他的腳下,淚水漣漣,梨花帶雨,一聲聲“太子爺”斷人肝腸。
聽着那平日裏莊重慈愛的奶嬷嬷一聲聲哭訴:“我家主子什麽都不知道,都是老婆子做的,太子爺要抓抓老婆子……”
太子的眼前浮現出,往日裏這裏發生的一幕一幕,十三年來的一幕一幕,那些他夢寐以求的,那些類同民間普通人家一般的父嚴母慈,恩愛和樂……
他只覺得一腔無法發洩的怒火燃燒他的胸腔。
“都愣着,要孤親自動手?”
聲音裏帶着無盡的殺機,話音一落,侍衛們自是再無顧忌。
侍衛們不到一點兒猶豫的動作下去,這些人這才有了一絲絲害怕。
平日裏慣于和其他側福晉“争強好勝保護主子”的宮女吓得暈了過去。
平日裏慣于“說笑逗趣講述主子各種善良舉動”的小太監,吓得尿水直流。
平日裏慣于替他們家主子“打抱不平”的“潑辣小宮女”,不停地磕頭額頭鮮血直流,木頭人一般地念着“主子是冤枉的,主子是冤枉的。”
太子連個眼神停留都沒有。
事實上,他都不知道,他站在這裏,他之前在這裏度過的那些歲月,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四個粗壯的老嬷嬷強行摁住李佳氏,扒下來她身上的側福晉禮制首飾和披挂等等,李佳氏奮力掙紮,不堪受辱地呼喊:“太子爺,妾愛太子爺,妾最愛太子爺,太子爺……救我!”
弘皙的兩個奶嬷嬷跑來制止弘皙,試圖帶他回去,弘皙眼見他額涅受到這番對待,豈能離開?抱着他阿瑪的大腿直哭:“阿瑪,阿瑪,放過額涅,阿瑪,她是弘皙的額涅,額涅最愛阿瑪。阿瑪……”
太子好似聽到了,好似沒聽到。
弘星在天花病魔下恐懼喝藥的時候的堅強,大阿哥在臨死之際留下那半塊葫蘆玉佩的絕望,弘晉在病床上面對外面的鳥語花香的羨慕……
還有他那無緣出生,出生後都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都沒有名字的三個孩子……
還有那些牽連無數人性命,破碎無數個家庭的一樁一樁,一件一件罪惡……
這就是他追求的真心真愛,這就是他自以為的真心真愛……
哈,哈哈,太子面色慘淡,內心無限凄涼。
李佳側福晉沖到他前面哭着喊“太子爺救我,我只愛太子爺……”,他看着那張披頭散發卻依舊嬌美的臉,條件反射地一腳踹出去,多看一眼都嫌髒。
弘皙沖過去護着他額涅,一把推開嬷嬷們大喊“誰也不許動額涅”,狀若瘋狂地對着他大喊:“阿瑪額涅是冤枉的額涅是冤枉的……”,他終于露出今兒到此的第一個表情。
“你要保護你額涅?你要做什麽?如果你今天說你不想做阿瑪的兒子,阿瑪成全你。你要去宗人府陪着你額涅,阿瑪也成全你。”
弘皙呆愣。
李佳側福晉恍若突然回神一般,厲聲大喊:“太子爺,弘皙是一個孩子,你對妾有怨沖妾來,不要牽連弘皙。弘皙,弘皙,你回去,你回去。嬷嬷,嬷嬷,我求求你照顧好弘皙,求求你……”
弘皙呆呆地被他的奶嬷嬷帶回去他的住處。
李佳側福晉和她的宮人都被帶走,毓慶宮裏頭人心惶惶。除了一切榮譽的李佳側福晉變成李佳氏,那聲“太子爺,妾愛你啊”的凄厲喊聲響在每一個人的心口上。
伺候李佳氏的宮人們被帶到大理寺審訊,李佳氏被除去所有皇室冊封,帶到宗人府圈禁。
至此,弘星得天花的前前後後所有事情,看似是落幕,實則,只是一個開始。
理藩院裏,皇上面對八貝勒整理出來的這些,大清和周邊國家外間關系,歷朝歷代的,非常滿意。等到弘星午休起來,他還領着弘星,和這幾位即将出發去印度的“商人”一邊用點心一邊說話。
大理寺大牢,太子殿下不眠不休的,親自審訊每一個人,越是審問,一顆心越是冷硬,越是平靜。
宗人府裏,李佳氏到了這裏,自是不甘心。她要出去,她要回去,她要做毓慶宮的女主人,大清國的女主人。
慈安宮裏,皇太後面對坐立不安的太子妃,只有一句話:“莫怕,陪我念三遍《大方廣佛華嚴經》。”
毓慶宮裏,二阿哥弘皙聽着奶嬷嬷的安慰,人呆呆傻傻的,滿腦袋全是其他人怎麽暗害他額涅,他要怎麽救他額涅出來。
三阿哥弘晉一覺醒來,聽着他額涅慢慢講述外面的“故事”,突然笑了出來。笑容燦爛,眼神裏帶着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