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

接下來半個月,姜煥日子過得很舒服。

飯有人請,不光有人請,還有人坐一桌陪吃,夜裏可以抱着宣昶睡覺。

周末程斯思和易一來蹭吃蹭喝,轉眼四月上旬過了,滿城海棠花開,粉中帶白,院子裏的海棠也開了。

晚上姜煥在院子門口抽煙,遠遠聽見程斯思用他的唱機放碟。

他隔着月光下的竹叢看過去,宣昶在泡茶,易一又坐在旁邊等着蹭。

那支煙燒到他的手指,姜煥一驚,剩下的半只墜地。

過往三十多年突然模糊,眼前的人和耳邊隐約的聲音,只相處不到一個月,卻無比的熟悉清淅。

姜煥手插袋走回去,直接端宣昶面前的茶喝。

宣昶發現那處燙傷,握住他的手檢查。

警花小姐眼力見兒十足,示意程斯思讓讓,默默溜到師弟那邊坐。

姜煥看了眼手指上的燙傷,“沒事,剛才不小心……”

他不知道怎麽,搓着傷口說,“這個月是我爸媽忌日。”

他在初中失去父母,爸媽一個單位,單位比較人性化,發了撫恤金。之後住校,周末靠親戚照顧。

當時每一秒都那麽漫長,現在回顧,象是開了十六倍快進。從每周去親戚家住兩天變成住一天,最後一周吃一頓飯,兩個月吃一頓飯。到成年後,和親戚不再來往。

他早就知道世上只能靠自己,靠自己混得風生水起,遇到宣昶完全是意外。

姜煥想說,如果不是快死了,我不會回國,不會遇到你。可是我都快死了,一想到你,進不得退不得,尤如被火燒油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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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開始,姜煥在酒吧的時間越來越長。

夜不歸宿,宣昶也不質問。

哪怕淩晨喝醉,車都沒開,走回來,在沙發裏睡一晚。

第二天早上,桌上居然還是煮好的面。

姜煥看都沒看就走。

他沒開車,一路步行,大清早胡同裏有人聽戲,潑水聲掃地聲逗鳥聲。

他也不知道該做什麽,漫無目的,走到下午,在街邊一個地鐵站旁遇見戴瓜皮帽的白發老頭拉二胡。

來來往往,陽光下路人有自己的路徑和方向,沒人駐足。

他站在旁邊聽了兩個小時,抽掉半包煙,沒事打發時間,打發心思,就觀察老頭。老頭不知道真瞎假瞎,閉眼歪頭,和他這唯一聽衆沒半點眼神交流。

路邊有棵柳樹,時不時一團柳絮飛來。他站到天色發昏,伸手抓住一握,飛絮随風,抓了個空,然後走上去把身上帶的所有現金放到老頭琴盒裏。

幾分鐘後,打一輛車,出城去了。

晚上九點,宣昶接到一個電話,劈頭蓋臉地要求。

“來接我。”

宣昶只問,“在哪裏?”

姜煥笑,報了個地點。

慕田峪以西,所謂的野長城,地勢險峻。

宣昶開車過去,卡着限速,也花了近兩個小時。

北京附近有十條以上被叫做野長城的長城段,沒怎麽開發,也沒怎麽保護。殘牆斷壁,炮樓了望臺,滄桑風化,卻仍保持明或清時的概貌,留在崇山峻嶺之間。

平常會去的只有北京的冒險驢友攝影愛好者和一些外國同胞,但人家也不會晚上十一點往山裏來。

開車只能開到山腳,打開大燈也只能照亮身邊。

從停車處爬到長城得兩個半小時,宣昶的人影瘦高修長,在車外等了半小時,才看見姜煥走下來。

他拉開車門,坐進車裏,伸手問宣昶要,“煙。”

宣昶給他煙,又遞給他礦泉水。

姜煥手上都是擦傷,天黑又沒有手電,夜爬野長城,臉頰上都傷了一塊,身上又塵又土。T恤背上半幹,嘴唇更是幹裂。

姜煥故意說,“我不喝水,我要喝酒。”

他盯着宣昶,想看宣昶會不會生氣。可宣昶不象生氣的樣子,只說了一聲“好”,一路平靜地開車回去。

姜煥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水就放在身邊,随着車轉彎微微搖晃,卻一路沒被扭開。

深夜的高速沒有路燈,姜煥對着窗,只看見一團團樹影,通過幾條隧道。

又是一個多小時才到家——家這個說法讓他忍不住自嘲。這算你什麽家?等你幾個月後死幹淨了,就憑這車這房,宣昶想要第幾春就能有第幾春。

姜煥去拿酒,打開瓶蓋,随便找個杯子裝,然後去冰箱翻冰塊。

酒倒進玻璃杯,冰塊立刻裂開,他仰頭喝下一杯,四十多度的酒冰涼地滾下去,又火辣地從胃裏燒上咽喉。

這幾天他象陷在火屋裏,被掉落的結構壓,被熊熊大火燒,這種痛落不到實處。有了高度數的酒,喉嚨裏胃裏也被燒灼,他竟然感覺到一種暢快。

姜煥就站在廚房流理臺邊,把臺面當成吧臺。宣昶站在門口看他喝掉一杯,把酒杯從他手裏拿住,“少喝點。”

他把杯子奪回來,拇指按到杯子裏,又端在手上倒滿酒,不講理地往他面前放,“陪我喝。”

人都快死了,還不能發瘋?他胸口有兩股氣不斷頂得慌,變成一把鋸刀,拉得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憑什麽,憑什麽這些事都要找上我。嫌我這輩子過得還不夠難嗎。

從來沒有祈求過要得到的,得到了。卻要我眼睜睜看着我即使得到,也很快失去,留不住。

宣昶接過杯子,面不改色,緩緩喝了一半。姜煥把剩下的喝掉,拎着酒瓶,打開梯子,又要往屋頂爬。

宣昶勉強按捺,眉峰稍微下壓,看着還是從容鎮定。

姜煥成功爬上屋頂,也就是在試圖站起身時踢落瓦片。

他站穩了,居高臨下打量宣昶,用一種平直的語氣重申,“你為什麽不生氣?”

他站得高,臉頰上的傷和身上的污損反而更明顯。宣昶說,“你先下來。”

姜煥嗤笑,“有本事你爬上來,把老子弄下去。”

他喝醉了,懶洋洋的表象下藏着暴戾,象蟄伏着等待捕捉到獵物的一刻,狠狠撕下一塊肉。

宣昶不願跟他吵,轉身進卧室。

他也就等了不到半小時,外面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宣昶早就做了準備,哪怕姜煥跌下來也會毫發無損,聽見砸酒瓶連眉毛都不動一下。

終于門被推開,一股酒氣沖來,姜煥拖着腳步走到他身邊。

他身上酒味更重,象被烈酒潑了一身。

然後一頭撲住宣昶,死死抱着他,再也不擔心會不會掐痛他,會不會在他身上留淤痕。

“為什麽不管我?”

宣昶心頭一軟,眉目間也軟下幾分。這句責難象是出自從前的姜煥之口。如果不是他當時不在,姜煥不會落入輪回。

他閉眼說,“對不起。”

姜煥卻半醉半醒盯着他,“為什麽不管我?我好久沒想過我爸媽,那天突然想起……我爸媽以前總是管着我,因為真在乎我,才管頭管腳管個不停……為什麽你就由着我,我做什麽你都不管?”

這個管原來是管束的管。

姜煥翻來複去,說到最後,咬牙哂笑,神情帶點猙獰,“你根本不在意我……在意的管得可嚴了,不在意才忍着讓着做好人……你做什麽好人,你同情我還是做慈善送我最後一程?你要做慈善就給我滾——”

“說夠了?”

姜煥意識到不對,但酒精已經影響了他的思維和判斷。

他只看見宣昶眉尾上擡,眼角也上擡,象動氣又象好笑。

姜煥被迫輪回那件事,仔細追究原委,是因宣昶而起。宣昶心懷內疚,又因為姜煥在人間吃了苦,所以相遇以來,加倍由着他,賢良淑德,溫柔體貼。

沒想到從姜煥那個角度看,就成了不愛不在意的證據。

姜煥腦內警鈴大響,可他一時半會搞不明白這警鈴為什麽而響,還是抱着宣昶的細腰不撒手。

他聽到宣昶連名帶姓叫他的名字,擡起頭,頭腦還沒運轉起來,就聽見宣昶說。

“看來,我這段時間真是對你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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