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五
走出小敷山舍,陽光照下,宣昶站在堂外看他,面孔是凡人姜煥的面孔,濃重的眉眼淡了些許,唇線清淅。
姜煥遮了遮光,剎那間瞳仁變成兇殘的豎瞳,習慣光線又變回去。
姜煥走到他面前,咧嘴笑,“這張臉怎麽樣?”
宣昶說,“很好。”
這張臉是那個凡人,姜煥已經分辨不出自己有幾分是蛇妖,幾分是那個凡人。索性再頂着這一世凡人的臉過個幾十年,心裏的結解開再用回蛇妖的真面目。
他一把扯住宣昶的手,“走吧走吧。”抱着骨灰罐文竹,毫不留戀大步下山。
先去蕭山機場,再飛北京。到達近下午五點,到家剛好吃晚飯。
姜煥嚷了兩周要吃肉,真回到京城外賣發達,倒不提這個了,靠在廚房門口看宣昶煮面。
熟悉的白霧氤氲,香氣緩緩溢出。平常嫌宣昶煮的挂面清湯寡水,可非要吃上一口才覺得到家了。
姜煥大口吃完,把文竹擺窗臺上,和宣昶去院子裏乘涼。沒多久微信和敲門聲一起來,“師父,師叔祖,歡迎回來歡迎回來!”
程斯思左右手各一袋烤串,“啤酒易一帶。”晶亮的眼睛看看桌上的面碗,循着味道進廚房,揭開雪平鍋鍋蓋,舀起那一點點湯底分析,“菌菇湯,師叔祖就是講究……黑松露啊……”
程斯思在那啧啧嘆息,都是加班文化,都是無良體制,否則他要是能早半小時來,八成能分上一杯羹。
門外一陣鈴兒叮當響,姜煥開門,易一踩着一輛老式自行車在門口按車鈴。
這輩子一個細腰長腿的警花,也不說警牌摩托,就踩輛小破單車。
破單車後座上還坐了個年輕男人,穿一身皺巴巴的西裝,跟底層保險銷售似的。懷裏抱着超市購物袋,深綠玻璃的啤酒瓶子露出來。
那保險銷售下車,抱着袋子就走向宣昶,“宣老師好久不見!”又笑容可鞠跟姜煥打招呼,“這就是姜老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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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煥這輩子還沒被人用“老師”這種叫法,眼前這人雖然社會了點,可他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味,雖然被稀釋過多次,還是令妖怪本能忌憚。
“你是?”
保險經紀和他握手,“叫我小張,小張就好,小張竭誠為你們服務。”
他姓張,姜煥問,“龍虎山張家,小張天師?”
小張揮手,“可不敢,我雖然姓張,但這個姓跟的我媽,沒資格當天師。我就在國家宗教事務局混個差事。”
別人不知道,在場的人和妖怪都知道,道教五大門,唯獨龍虎山只傳親族,有八傳八不傳,迄今為止公認的張天師傳承已經六十三代。第六十三代去了臺灣,傳承就還裹着兩岸之争,六十四代六十五代好幾家自封天師,争得一地雞毛。
姜煥掃眼易一程斯思,再看小張,“你們都是公務員?”
這三個人面面相觑,姜煥咬開一個啤酒蓋,灌下半瓶,“說吧,你這個差事到底做什麽。”
他們坐在院子裏喝啤酒撸串,宣昶既不喝也不撸,雲淡風清坐在一旁。
小張拎着酒瓶,誠懇地說,“我屬於宗教局統戰部,主要工作嘛,就是找到你們這樣的統戰對象,然後做好統戰工作。”
統戰,全稱“中國共産黨統一戰線”。根本要義就是團結黨外一切可團結的力量,尤其是各個群體中的代表人士。
姜煥嗤笑,“我們都算統戰對象了。”
小張嘆氣,“宇宙探索到這一步,我們要憂慮的都是遇到三體人該怎麽辦了,土生土長的地仙和妖怪怎麽不是統戰對象?”
這說法居然有幾分道理,姜煥問,“那你們工作怎麽做?”
小張從懷裏掏出手機,打開一個結尾是gov,頁頭白底灰山水,一行老年人審美紅字,“國家宗教事務局/National Religious Affairs Administration”的頁面,“姜老師先來登記一下,登記完加個微信。宣老師這院子三天房産證就能下來,還有謝掌門辦的身分證,開民宿貸的款,我們部門都有出力呀……”
姜煥聽着,合着謝師姐那民宿還是貸款,天知道欠了銀行多少錢,致富之路真是漫漫。
姜煥在宗教局網站上登記過,加了小張微信,恰好看見網站底部“藏傳佛教活佛查找系統”。
“這什麽?”
小張嗐了一聲,“這幾年不是藏傳佛教火嗎,朝陽區八百多個仁波切。為了讓人民群衆不上當受騙——實在不行少上當受騙也好,我們專門弄了這個查找系統。”
姜煥和兩個徒弟對視,都有種微妙感。
小張搓手,“我們官網挺好用的,大家內部多多推薦,順便關注一下微信公衆號。”
只有易一默默拿出手機關注了一下公衆號,小張感動了一陣,吃完串就打個滴滴走人。
他知道這同一門派的幾個人有話要聊,等到那車開出巷口,易一端起啤酒,“這段時間我在查蛟龍和劉教授的關系。”
這也是她沒去小敷山舍的原因。
“敖澤僞裝成人,用的假名是龍澤,是一家外資公司法人兼CEO,他出事那公司馬上提交了《外商投資企業注銷登記申請書》。”她把幾個人拉進微信群,發出截屏的數據。
程斯思說,“早有準備呀這是。我看他們那一族,肯定早就混進人類裏,用關注宣朝來找師叔祖,幹不過師叔祖就通過師叔祖找師父,欺負您老這一世是凡人,跟只螞蟻似的,好拿捏,一掐就嗝屁。”
宣昶看了看四證合一,“生科公司?”
易一說,“生物科技,方向主要是基因遺傳這一塊,這幾年不是流行基因檢測嗎。”
姜煥搜了搜,“私營,沒財報,看不出經營狀況。”
易一點頭,“我把數據發給小張一份,知會他一聲,但是公司已經注銷,他們那邊也沒辦法。”
他們在明,蛟龍一族在暗,姜煥一哂,“賤不賤啊,隔個幾百年就要犯上來一次。每次都死幾條,每次都不信邪。”
程斯思欲語還休,他可記得剛拜姜煥為師的時候,姜煥提起宣昶和蛟龍的舊怨,說的還是“他學屠龍術,你想,屠龍術,龍能樂意嗎,可不就先找他茬”。
那态度還有點看宣昶熱鬧,可經歷了易一被迫轉世,他自己輪回十幾世,這一世的人身被捅個對穿還碎屍,真是深仇大恨鑄成。哪怕能再消停個幾百年,下次沖突也一定慘烈過上次。
程斯思和易一不好勸,都低下頭。
宣昶卻握住他的手,在那只青筋微微凸起的手上一握。
姜煥眯眼看他,戾氣消了三分。切一聲不再想這事,大口喝啤酒去了。
程斯思這才暗松一口氣,繼續和姜煥磕牙。
聊到九點多,易一在客房湊合睡了,宣昶去洗漱。
啤酒喝多了也醉人,墨綠的玻璃瓶堆成一小堆,姜煥突然問,“易一轉世,從頭修起,你為什麽四百年來沒有一點進步?”
程斯思一怔,回過神就覺得這師父啊,聊着着聊着猛然來個炸彈的習慣一直沒變。
他摸摸鼻子,“您也不想想……您當時弄出那場景。”
師叔祖屠龍是設斬龍臺,要不砍頭要不腰斬,幹幹淨淨,筆起電落。
哪象姜煥被蛟龍激得狂性大發,最後化出原形,把龍撕咬得處處是傷,最後用尖角開膛剖腹。
滿山是血,地上一踩泥裏就湧出龍血,腥臭不散,熏得程斯思鼻子都要壞了。被迫辟谷三年,之後又十幾年碰不得肉。
就是那一次,心魔暗生,每次打坐時間一長,眼前都會浮現血池赤海,背心浸透冷汗。
最後索性不再修煉,到了兩千年初,改投計算機門下。
姜煥一把摟住他的脖子,揉亂程斯思頭發。大千世界,什麽都有,他一定會給徒弟找到破解心魔的辦法。
程斯思趕緊說,“您也別太往心裏去,我覺得這也是一份機緣。信息技術就是新的玄學,科學就是新的’道‘……”
姜煥說,“少廢話。”
程斯思撇嘴,但克制不住嘴角向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