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燦燦日光之下,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邁着方步朝這邊走來。
年輕人頭飾金玉蓮花冠,身着紫袍,腰束玉帶,天潢貴胄,氣質極佳,如玉的容顏被左眼下的一顆淚痣一襯,竟有無盡的風流。此人便是聖人最寵愛的六皇子,漢王周見琛。
思夏看過之後,內心一哂,漢王這一副好皮囊倒是配得上他好色的名聲。不免又暗自嘆息,他能生成這有副玉顏,他生母的容顏也必定是錯不了的,是以能得聖人多年寵愛。
因去歲劉貴妃被太後禁足一月,思夏總覺着聖眷正隆的六皇子會給他生母出氣,那張思遠必定會不痛快。
今日這是驅災避厄來了?怎麽像是招災引厄!
馮素素那邊還沒個着落,绀青也留在了那裏,她不好直接就走。再者說,趕上漢王過來,站在旁邊的張思遠卻扭頭要走,若是被漢王的人看見了,沒什麽也得讓他們說出些什麽來。
思夏可真憋屈。
漢王身後跟着十來個人,再之後,有人牽着馬,在三五成結伴踏春的游人中顯得浩浩湯湯。魏勇以及他的随從見了,連忙狗腿子附體,彎身行着叉手禮。
馮素素掃了他一眼,眼生。但從年齡和這魏郎君恭敬的樣子上确定他是漢王。她不是蠢貨,才剛與這魏勇廢了幾句話,耽擱了送小表妹回去的事,此時又來了人,再耽擱下去,恐怕真得讓她害了病。
她迅速點了小表妹的兩個婢女和馮家的兩個随從,吩咐道:“将人小心送回去,再請個醫者給看看。”
馮素素看也不看漢王,高聲道:“表妹體弱,若再耽擱,鬧出人命來,萬年縣衙可有的忙了。”
漢王的淚痣被日光一照,只覺整個人多了三分盎然,他頗有興致地看着眼前精致容顏的小娘子,心裏燥了,吐出來的話不由偏向了她:“自然是要将那位小娘子送回去的。”
魏勇沒什麽表情,魏家随從的心跳驟然加速了。
原本馮素素不想與人糾纏,可這情形不得不說上幾句了。
她并不看漢王,而是嫌髒似的拍了拍手,墨玉适時遞上了一方帕子,她擦了擦,再一松手,那帕子便掉進了水裏。她忽然大張聲勢地“哎呀”了一聲,演技不佳地裝作嬌滴滴的口吻:“這可怎麽辦啊?”
墨玉皺着眉道:“一條帕子而已。小娘子千萬站得離邊沿遠些,這裏人多,免得被人逼得滑下去,卻被人說成不小心。人家可是漢王府魏長史的侄子。”
跟在漢王身旁的魏長史臉色黑了黑。
魏勇知道漢王是個見了美人走不動路的主兒,此時尴尬地立在一邊也不說話,他的随從已吓得魂飛魄散,生怕馮素素說出是他們使壞的話來。
馮素素盯着魏勇道:“今個算是長見識了,上巳節出門一趟祈福驅邪,卻碰上個漢王府魏長史的侄子,我看一定不是真的,怕是有人打着漢王的名號來欺壓良家女郎吧。”
魏勇有些愣,他的随從就要給馮素素跪下了。
偏是馮素素還在繼續說:“今日鬧出來這麽一樁事,還專挑曲江池畔,這麽多人,這麽多雙眼,安的什麽心?明擺着給漢王府長史抹黑,給漢王抹黑。也不知漢王知道後會怎麽處置。”
說到這裏,她終于看了漢王一眼,笑道:“這位郎君,您方才提到六大王,可是與漢王熟識?”而後叉手道,“妾非多嘴之人,只是有人打着六大王的名頭做這種事,沒準會被人說成是六大王授意。”
思夏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馮素素是個有仇必報的人,她說出這一番話來,便是和魏勇杠上了。
魏勇腦子再不好使,也明白棄車保帥的道理,眼瞅着漢王和二叔的臉色極度難看,便剔除了嚣張氣焰,忐忑道:“六大王,都是那兩個随從故意挑事,還要拖臣一道下水,待臣回去,一定好生教訓。”
一擺手,已經有四個随從将那兩個鼻青臉腫的人堵了嘴,又左右按住,拽走了。
這時,馮素素才佯裝恍然大悟,更是故作嬌羞,趕緊給漢王行禮,還緊張兮兮地說她有眼無珠,不知六大王本尊,請他恕罪。
熟悉馮素素做派的思夏狠狠憋着笑,張思遠卻擔憂地看了她一眼,将她扯到身後。那漢王看着一副正經樣子,內裏卻恨不得搜羅天下好看的俊男靓女填滿府邸,怎麽好叫他看見思夏!
漢王被馮素素激得心頭蕩漾,如果不是在外頭,恐怕直接握住那雙行禮的手。他道了聲免禮,笑道:“小娘子沒見過孤,方才的話言重了。今日之事,孤會處置。”
馮素素皮笑肉不笑,又道:“想是六大王還有事,妾先告退了。”
施了個禮抽身便走,餘光卻瞥見了一旁的張思遠,微有愣神,唉,到底還是讓他看到了自己這副刁鑽樣子,真是悔死了。
一咬牙,擡腿離去。
漢王自然注意到了馮素素的舉動,又看見站在馮素素身邊的绀青走到了張思遠身邊,便眯了眯眼。
說起來,若不是張思遠是他表兄,他一定想方設法将他弄進漢王府好好玩玩。可惜,他是他表兄啊,還是他一向不待見的人,更是他生母不待見的人,縱然張思遠那張臉生得再好,在他看來,也足夠厭惡。
幼時他常受張思遠的氣,即便生母劉貴妃寵冠後宮,也依舊不敢為他出頭。今時不同往日,他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罷了,除此之外,還是個病秧子,再甩臉子試試!
“表兄?”漢王教了一聲。從前在宮裏都能與他笑臉相對,在外頭更得表現出大度來了,面子還是要做的。
“六大王。”張思遠與他見了個禮。
漢王在他見禮時斜了他一眼,卻笑:“去歲冬至的家宴上,聖人說讓表兄回府養病,我當表兄沒力氣出門了。”
思夏看不見漢王的面容,可從這句話中也能聽出漢王這顆王八蛋故意舊事重提讓張思遠難看。
張思遠平和地道:“聖人的旨意是讓臣好好養病,臣怎麽敢抗旨不好好将養呢?有天恩庇佑,出門還是有力氣的。”
“表兄有了精神,那便太好了。”漢王知道他這表兄嘴皮子利索,也不想與他多做口舌争執,一指芙蓉園飛起的檐角,笑道:“二兄三兄在芙蓉園泛舟,我也要去。我記得幼時,賽舟還是表兄提議的,這便一同去吧!”
“六大王盛情,本不該推辭。”張思遠不想搭理他道,“只是,臣還沒好利索,出來大半日,該回去吃藥了。”
“是嗎?”漢王笑道,“表兄這麽急着回去,怕不是急着回去吃藥吧?”
“否則六大王以為臣去做什麽?”
“表兄去做什麽,我是不知道的。只是方才表兄的人一直幫着那位小娘子說話,而她才走了,表兄就要走,難免讓人說成舍不得佳人了。”
漢王府長史狠閉了下眼,後悔沒勸阻漢王出游。
張思遠擡眸,正正經經地看了漢王一眼,他好色,便以為世上全是這般好色之人不成?
他左右看了看:“哪兒有什麽佳人?”
漢王微微一滞,随後道:“表兄的婢女去幫的那位小娘子啊。唉,今日不巧了,讓兩個奴子擾了表兄會佳人的雅興。表兄一直病着,若是因此事氣壞了身子,便是那兩個奴子的罪過了。”
張思遠看他越說越不像話,一時也笑了,原本想說句“臣不敢奪六大王所愛”,可一想這樣是将馮素素往火坑裏推,怕是這句話說出口,思夏會埋怨他無禮,便道:“上巳節踏春是為了祈福驅邪,臣沒旁的興致。不過是從前擊鞠時認識的,今日又看到了,以為她出了什麽事。至于奴子有沒有罪過,六大王英明,自有判斷,無需臣多言。”
漢王又道:“這麽說,表兄知道她是哪家的小娘子了?”
“不知。”張思遠面容上依舊挂着笑,“若是六大王想知道,臣可以着人去幫着六大王問問,左右臣這裏有婢女,問起來不會讓人尴尬。”
漢王有些黑臉,用得着他去打聽?可終歸不能這麽坦白地說出來,反而是将了他一軍:“表兄說這話是何意?可是有拉郎配之嫌啊。”
聽聽,漢王的言行舉止離不開俊男靓女。
一旁的魏長史面色很是難看。
張思遠道:“看來是臣不會說話,臣的意思是,那位小娘子似是不大高興,若是有人早日登門致歉,她大概會說六大王禦下甚嚴。”
漢王的臉徹底黑了,魏勇的心跳得有些快。
“說了這麽多話,臣都沒力氣了。”張思遠鬼話連篇,他巴不得能和思夏在晖晖春光中多走走,可惜啊可惜,他看見漢王就心堵,遂說,“臣先告辭了。”
漢王盯着張思遠離去,目光恨不得變成箭将他穿透了,這是嫌跟他說話費勁,幾句話便沒氣力了?再看他身後那一瘸一拐的背影時,不免嘆道,真是物以類聚,都是一群病病歪歪的貨色。
魏勇在一旁瞎巴結:“六大王,可是着人跟着那位小娘子?”
不待漢王開口,漢王府長史魏适之已經狠狠甩出了一把眼刀子。
雖說魏适之待魏勇好,可魏勇還是很怕這位二叔的,被他二叔一瞪,當即打了個觳觫。
當日,魏适之侍奉好了漢王,趕着宵禁回家去,便将在屋子裏優哉游哉聽曲看舞的魏勇給薅了出來,讓人将他按在了長凳上,親自掄板子揍了他個凄凄慘慘。
魏勇慫得不行,連連求饒。魏适之邊揍邊罵:“你個小兔崽子,便是這般為六大王效力的?大庭廣衆之下招惹了人不說,還讓人捏住了把柄,說話好你不聽,給臉不要臉!”
魏勇痛得慘叫,好歹還有理智,知道抓替罪羊:“二叔,都是那兩個人撺掇我,我沒那膽子,二叔該是發落他們才對。”
魏适之又重重掄了一板子,魏勇又是一聲慘叫,疼得冷汗直下。
“你還想要讓人上前跟着,大白天的跟着個小娘子算怎麽回事?難不成真像那張鄖公所說的登門致歉?傻吧你,登門致歉不是坐實了罪名?平日裏教你謹言慎行,該是勸着六大王一些,別學那一套妖妖調調,偏你就是不聽!”
魏勇求饒,魏适之不光沒心疼,反而下了死手,才十板子,他昏死過去了。魏适之知道他是裝的,着人提了一桶水潑醒了,令人打足二十杖,再着人醫治。打完了他,将那兩個鼻青臉腫的人也打了一頓板子,還發賣了他們全家。
魏勇聽到他二叔這則處罰後,覺着他二叔太可怕了。魏适之不過是想以此鎮住這小兔崽子,誰知這小兔崽子不上道,竟恨起他二叔來了,暗下決心非要取代了他二叔,成為漢王的心腹,以後在長安城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漢王此時正在府上左擁右抱,被一個顏色鮮豔的婢女喂了一杯酒,他喝醉了,眼神裏浮現出了馮素素的面容,啧啧,簡直是人間絕色。唇畔再度碰了酒杯,他打眼望去,那婢女并非馮素素,頓覺掃興,擡手止住了絲竹管弦與歌舞,又令人退下。
近侍白齊上前一步,彎着身子請示:“六大王,可是要叫那幾個年輕小郎君過來?”
漢王瞪了他一眼,白齊便不敢言了。思來想去,終于想起了他在曲江池畔的神情,斟詞酌句道:“六大王與那病秧子有什麽可說的。”白齊卻開始奉承,“六大王乃天潢貴胄,受聖人恩寵,他不過是個空殼子國公,連個職官也不是,敢對六大王不敬,六大王教訓他也是使得的。”末了還補充了一句,“左右聖人不喜他!”
說完這句話,白齊被漢王的冷眼給吓住了,惶恐地擡手在臉上扇了一巴掌,說了不該揣測聖心的話。
漢王勾了勾手指,白齊上前一步,跪地傾聽,随即“喏”了一聲。
不就是個小娘子嗎,這事好辦。漢王可是最得寵的皇子,勢頭壓過太子,有些官員削尖了腦袋想把自家女兒往漢王府塞,便是當個侍妾都是好的,只要能沾上漢王的邊就是萬事大吉。
馮素素此時在家中照看着小表妹,看她入睡了,盤算着怎麽樣才能将魏勇揍一頓,想着想着便苦了臉,今日因為魏勇,張思遠看到她要吃人的樣子,會不會以後不願意同她一起擊鞠了?
墨玉不明緣由,寬慰道:“才剛醫者說了無大礙,小娘子也不必憂心了。”她臉上閃過一絲擔憂,“今日的事,畢竟與漢王有所牽連,他一向受寵慣了的,怕是會有芥蒂的吧。”
“他愛有沒有!”馮素素輕“哼”了一聲,“他的人欺辱表妹,我不過是以示懲戒,再說了,是那魏家郎君下令處置了人,便不幹我的事了。”
“這倒也是。”
這次馮素素的表情更加落寞了:“今日在曲江池畔,我的樣子是不是很吓人?會吓到他嗎?”
墨玉納過悶來了:“小娘子是說張鄖公嗎?怎麽會呢,張鄖公同小娘子數次擊鞠,早已經熟了,否則今日不會讓他的婢女去幫小娘子說話了。”
馮素素當即開心:“也是!”轉了轉眼珠,又道,“上次邀他擊鞠時去歲初冬,他嫌冷,如今春日暖暖,我是不是能繼續相邀了?”
不待墨玉說話,馮素素已令道:“你快去讓廚房準備着,做幾樣思夏愛吃的菜和點心,明日送去鄖國公府。”